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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樹斌冤案發現者鄭成月:當年我退縮了,聶母怎么辦
從2005年揭露聶樹斌案“一案兩兇”開始到2016年12月聶樹斌冤案昭雪,鄭成月將近五分之一的人生都與聶案緊緊地纏在一起。他的人生也接連遭到“被撤職”、被舉報、銀行賬戶被凍結等系列來自看不見幕后人的打擊報復。
韓國電影《辯護人》中的臺詞在鄭成月身上一語成讖:今天起,是你把自己安穩的人生一腳踹了。
冬季的北京,霧霾濃厚,預警不斷的發布。
56歲的河北廣平縣公安局副局長鄭成月身體也在不停的發著預警信息——腿部浮腫,一按一個坑,“醫生說,你這種身體得立即住院。但我不能啊,沒有了收入,我得在律所做顧問。”
鄭成月個頭不高,身體有點胖,穿著警用作訓服,一雙眼睛和大開大合的說法風格,他依然保持著刑偵警務人員自信銳利、雷厲風行的特質。
對于因聶案遭受的打擊報復,他拍著胸脯告訴上游新聞-重慶晨報記者:“我鄭成月做事,從不后悔,問心無愧,我誰都對得起!”
“是歷史造成了我這個性格,我退了,聶母怎么辦?”
單憑一個8歲小孩說的話就給自己的父親定罪,這給童年的鄭成月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至今他對辦案過程中的“口供證據”依然充滿戒懼,同時認為聶案的產生一定程度上也是犯了這個錯誤。
父親入獄后,60多歲的奶奶帶著鄭成月回到農村,勉強過活。
鄭成月8歲上學時,經常被一群孩子拽著不讓進課堂。盡管覺得很委屈,但父親依然鼓勵鄭成月“必須上學,得有文化,”“只要奮斗和堅持,正義一定會來臨”。
奶奶也給他講故事,教育他“雖然咱們沒能力給別人錢,但能在別人摔倒之前把人扶住”。
對父親和奶奶的回憶仿佛就埋在鄭成月的淚腺中,每當提及,向來有“鐵警”之稱他的都會忍不住流淚。
1978年,鄭成月一家終于等到了父親口中的“正義”——經過不斷的申訴,父親終獲平反。后來參與聶案的平反,每次看到聶母張煥枝,鄭成月就不自覺地想起當年父親為自己平反申訴的苦況:每天都往政法機關跑,一天只吃得上兩個地瓜。聶母有同樣的經歷,一級級向政法機關匯報,“太苦了!”。
鄭成月告訴上游新聞記者:“是歷史造成了我這個性格。我不會退,也不能退。如果我退了,聶母怎么辦?”
“作為一個政法人員,最起碼要有一個端正的品行”
鄭成月現在在北京一所律師事務所當法律顧問。就在鄭成月父親平反的那年12月,鄭成月應征到新疆塔城當兵。因為小時候是籃球隊長,個子小卻特別能跑,偵察隊選上鄭成月當邊防偵察兵。
當兵后的鄭成月深受美國電影《第一滴血》的影響,他認為,當兵能練就一個男人剛強的性格。他當偵察兵的這段經歷也為后來當刑警打下堅實基礎。
退伍后,鄭成月回到到家鄉廣平縣,在縣人民銀行當保衛干部,一干就是十年。
鄭成月身上似乎有種“取他山之石以攻玉”的特質。在他從事保衛干部期間,他和公安接觸很多。他意識到,“咱們這一行,知識有限。”鄭成月開始買很多與法律相關的書籍來看,同時生出了到大學進修的念頭。
當時已經是保衛科長的鄭成月放棄待遇優厚的工作,考取中國政法大學法律系。在拿到通知書入學的1993年,他已娶妻生子并邁過了而立之年。
在中國政法大學法律系讀書期間,鄭成月深得陳光中等教授感召,牢記他們“作為一個政法人員,最起碼要有一個端正的品行”等教訓,同時深化“刑事案件不能憑主觀臆斷,要緊緊圍繞現場的蛛絲馬跡”等辦案策略。
鄭成月說:“當偵察兵學的是應變能力,大學學習的是法律的原理和條文。”到現在,鄭成月更多地自稱是一名“法律工作者”。
兩年后的1995年,鄭成月畢業后回到廣平縣。因為已經持有大學學歷,他直接就被安排到公安局當刑警。
就在這一年,鄭成月第一次和王書金“碰頭”。
1995年,王書金所在的南寺郎固村有女孩失蹤了。那是鄭成月接觸的第一起命案,也是他第一次帶槍去破案。王書金因14歲時有強奸幼女的前科被懷疑,但后來逃跑了,“一跑就是10年”。
“當無奈的人向你懷里跑來,你千萬不能把他推向絕望”
有著邊防偵察兵和大學法律專業背景的鄭成月進入公安局后如魚得水,僅僅3年就被破格提升為副局長,負責刑偵工作。后來更是獲得河北省“優秀人民警察”稱號,連續十年被評為全國優秀刑偵工作者。他有一年破獲案件300多起,曾只身力擒8名歹徒,事跡還被拍成了電視劇。
“當無奈的人向你懷里跑來,你千萬不能把他推向絕望。”這句近乎口頭禪的話,讓鄭成月不得不承認自己或許可以稱得上是一名好警察,如無意外,或者真能像他所說“現在可能是市公安局局長”。
事隔十年后的2005年,他再次遇到王書金。
2005年1月23號,鄭成月押著王書金到石家莊孔寨去辨認現場。通過調查,他意外地發現了聶樹斌案“一案兩兇”事件。他立即向上級反映情況,但未獲反饋。隨后,他向媒體披露案件。2005年3月15日,《一案兩兇誰是真兇》的報道引發軒然大波。
從業十多年的鄭成月開始遇到各種各樣的恐嚇、舉報和調查。2007年,王書金案一審過后,聶母張煥枝到局里找鄭成月。
聶母第一句話就對鄭成月說:“為了我兒子你受了不少苦吧!”
鄭成月聽罷一下子就哭了。
彼時,他剛剛被紀委詢問完回來,無端的舉報和調查確實已經讓40多歲的他心力交瘁。他回憶道,紀委對他的調查最長一段時間足足進行了6個月,連續調查最長也超過40個小時,期間“連續盤問,不準睡覺”。
2009年的一天,廣平縣官方突然宣布,由另一名警官擔任縣公安局副局長,分管刑偵工作,鄭成月不再分管刑偵業務,并收了他的辦公室。
詭異的是,直到現在官方也未宣布鄭成月被免職,因此,他還是廣平縣公安局副局長——不同的是,沒有辦公室,一直賦閑。
鄭成月向上游新聞-重慶晨報記者講述局里他要上交配槍情景時,他激動得幾乎要從沙發上站起來:“我平時基本槍不離身,拔出槍交上去的時候我多難受!我是多么熱愛偵察工作,我又沒做錯,他們不讓我干了!”
那一天,鄭成月默默的回到了家里,一瓶老酒被孤獨的喝光,“我腦子里想,今后在聶案上,我沒辦法再幫助他們了,聶母怎么辦啊。”
“你兒子不是兇手,只要我的頭還在,我就會說實話”
對鄭成月的打擊報復還波及到他的家人身上。
2012年,鄭成月畢業于河北大學的兒子報考廊坊國稅。吊詭的是,盡管他筆試第一名,卻莫名其妙地被刷掉了。有人告訴他,國稅考試第一名從來都沒有被刷掉過。那時候,他隱隱覺得自己的前途的斷送和父親鄭成月參與聶案被報復有關。而此前,自己和弟弟在學校讀書的期間,也曾被陌生人無辜毆打。
從此以后,鄭成月這個酷愛歷史、性格沉靜內斂的大兒子便不再參加任何國家考試,回到廣平縣一所中學教書。
2015年,因為要給岳母借錢看病,和銀行產生借貸糾紛。鄭成月疾言厲色地說,河北省磁縣人民法院在判決書都未送達的情況下,法院偽造他的簽字,凍結了他的工資。
盡管鄭成月已經將此事向檢察院報案,但他對拿回自己的財產不抱太大希望,“我干脆不要了。”
如今,鄭成月的糖尿病和腎病已經持續惡化,現在因為腎尿蛋白高,雙腳浮腫,用手指按到小腿上,肌肉就出現凹坑,失去彈性。
醫生勸他住院治療,但他的財產依然被凍結,只能靠到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當刑事案件的顧問獲得收入。可這些收入大多都要給臥床不起的老岳父看病,已顧不上他自己了。
鄭成月確實如聶母所言,為聶樹斌受了不少苦。但他依然不止一次地向聶母保證:“你兒子不是兇手,不管哪一級領導來調查我,只要我的頭在這里長著,我就會說實話。”
有人勸他要小心,但他當兵時遺留的血性卻讓他無所畏懼:“大不了就這一條命吧!”
“爸,記住,我們鄭家人永遠都是鋼鐵漢”
鄭成月能一直堅持到聶案平反,離不開父親和妻子的支持。
2005年揭露“一案兩兇”后的一個周末,鄭成月在醫院的病房里陪著得了尿毒癥的的老父親。期間他突然接到局里的通知,要前往一起兇殺案的現場。鄭成月看看父親,心里十分為難。那時候父親已經75歲,他知道父親的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鄭成月回憶,父親當時瞇著眼說:“去吧,我理解你,忠孝不能兩全。”
這起兇殺案的犯罪嫌疑人打算用床單勒死被害人,但被害人活下來了。“這與聶案有著特殊的關聯,和床單一樣,聶樹斌稱用襯衣勒死康某可能是不成立的,因為壓力面積大!”這意外的收獲讓鄭成月感到鼓舞,“也讓父親在我心中烙下一個深刻的烙印”。
又有一次,正在調查王書金案件的鄭成月想到醫院陪陪父親,“說說心里話”。看到妹妹來了,父親卻把鄭成月趕走:“人家家里有命案,你在這里做什么,我不用你!”
就在鄭成月哭著準備離開病房時,父親叫住他,叮囑道:“記住,拿上了槍,穿上了警服。干什么事都不要害人,害人沒有好下場。”
鄭成月還給他一個“叮囑”——“爸,記住,我們鄭家人永遠都是鋼鐵漢。”
雖然妻子以前經常埋怨自己因為工作不顧家庭,但對鄭成月揭露聶案“一案兩兇”后所遭遇到的打擊報復,她從來都甘之如飴。這位在鄭成月眼里“脾氣大、不在乎、很堅強”的妻子曾安慰說:“我們回去當農民也照樣吃飯。”
2016年12月2日,最高法院終審宣判聶樹斌無罪。鄭成月算著自聶樹斌1994年9月23日被抓至冤案昭雪,“這8106天,總算給他(聶樹斌)爭回來了”。
(原題為《聶樹斌冤案發現者鄭成月:當年我退縮了,聶母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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