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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東潤誕辰120周年|《后西征賦》述要
【引子】朱東潤師此賦作于1939年,原刊《宇宙風》百期紀念號,此據(jù)師自存原刊校訂本錄出,標點有少數(shù)調(diào)整。1937年7月日本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全國抗戰(zhàn)也迅速展開,時師方任教于國立武漢大學,講授中國文學批評史課程。因惦念帶著六七個孩子留在老家的師母鄒蓮舫,以及在此前一年動工當時還沒建成的新宅,遂于此年12月末冒險從武漢沿粵漢線南下,取道香港、上海返回泰興。居鄉(xiāng)近一年,接武漢大學發(fā)來電報,知學校已經(jīng)遷往四川樂山,希望在1939年1月15日前到校報到,履職授課。師雖感西行困難重重,但感覺國家危殆如此,個人有為國貢獻之義務,師母亦堅定支持,并愿承擔家中的全部責任。師晚年曾見告,當時江浙、上海已經(jīng)被日本占領,朋友亦有下水者,自己決不愿降,也不愿死,惟有西行到大后方去。乃于1938年12月2日自泰興啟程,23日乘船離開上海,經(jīng)香港、海防、昆明、貴州、重慶,于1939年1月13日到達樂山。是年適在校講授六朝文,覺得六朝文的重點是賦,要講授賦必須自己有寫作的體會,乃仿晉潘岳《西征賦》,歷述自泰興至樂山西行沿途之所見所感,成此《后西征賦》。全篇五千余言,傷痛時事,縱論得失,感慨蒼茫,意境雄渾,為近代以來罕見之閎篇。謹略為區(qū)分章節(jié),撮述要旨,以便誦讀。
今適當師誕辰一百二十周年,誦讀數(shù)過,想見師當年別離妻子、慷慨西行之壯舉,猶感情懷激昂,意氣風發(fā)。師常告文學當寫真情實感,認為杜甫《北征》《羌村》非身經(jīng)戰(zhàn)亂而難以深切體會,此賦于此得之。惟用典甚多,體會難以準確,若有誤失,幸方家賜正。
[述要]首節(jié)述抗戰(zhàn)初起。自1931年沈陽事變后,日軍在侵占東北后,不斷蠶食攻取,勢力已迫近幽燕恒代,即今河北、山西、內(nèi)蒙一帶。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揭開中國抗日戰(zhàn)爭序幕。全國民心振奮,支持抗戰(zhàn),務期收復失地,驅(qū)逐倭虜。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形勢圖詎知天步多艱,時方丑正;秋深為厲,南風不競。搏虎臥羆之雄,沒石飲羽之勁;氣郁悒而難舒,勢咆勃而猶盛。蓋南翔十萬之眾,咸與敵而拼命;然后雕題鑿齒之徒,始額首而稱慶。江東子弟,化為國殤,邦家殄瘁,人之云亡。一戰(zhàn)而下嘉定,再戰(zhàn)而陷太倉;蹴姑蘇與毗陵,搏丹徒及丹陽;左顧則傾仁和,右眺則奪真揚;鼓再衰而三竭,懔寇氛之莫當!
[述要]此述抗戰(zhàn)初期形勢,日軍全面侵華,國軍發(fā)動淞滬戰(zhàn)役,激戰(zhàn)七十多日,悲壯偉烈,終至失敗。日軍進而占據(jù)蘇南,寇氛一時囂張難當。
觀乎南都之初建也,矗牙排空,飛甍接云,日月蔽虧,紜紜紛紛,五方之市,萬人之勤;連郊引圻,通于無垠。委而去之,不可復聞。嗟宮室與苑囿,及麋鹿而為群,滄海枯而魚蝦爛,泰山頹而弱草靡;乞憐者同于壁上之蝸,茍活者鑒于舟中之指。或有別井背鄉(xiāng),棄妻拋子,流離道路,畢命轉(zhuǎn)徙;將欲指黃泉而一息,誓白水以同死;豈敢復望悠遠之山川,蘢蔥之桑梓也歟?
[述要]此述南京淪陷以后,民眾轉(zhuǎn)死溝壑的悲苦情形。
1937年南京淪陷場景余時方托足漢皋,寄命鄂渚,炯炯雙眸,東望延佇,悵氣奪而心灰,忽神傷而色沮;夢一夕而九遷,魂惝恍其無所;忘感情之利欲,與切肌之寒暑;獨不寐以終宵,耿寂寥而無侶。然后冒死趨險,星擊電馳;驅(qū)駕镠鐵之軌,落帆江海之湄;忽扁舟而北渡,感余心之西悲;問前路于征夫,誦天地之無私;驚虜帳之烽火,望漢家之旌旗;足趑趄于眢井,心蕩漾而猶疑。
[述要]1937年下半年,師在武漢任教,蘇南戰(zhàn)火遍地,故鄉(xiāng)泰興距蘇南不遠,已經(jīng)三個多月與家人不通音問,因此時刻關注戰(zhàn)爭形勢,擔憂家人安危。在課務結(jié)束后,立即冒險返鄉(xiāng)。當時對于能否回到泰興全無把握,只希望到上海后可以設法得到一些消息。
奔命于西來之庵,假息于季家之市;卜消息于道路,探存沒于伯姊;幸一家之獲全,又恐流言之不足恃。彼長亭與短亭,復十里與五里,以咫尺為天壤,磬萬慮于寸晷。然后剝啄有叩關之聲,我征有聿至之喜。值世亂之飄蕩,知生還之幾曾;觀松菊之無恙,方舉室而歡騰。大男小女,雛發(fā)鬅鬙,感離傷別,歔欷不勝;蕭條短樹,錯落寒塍,撫泉誓石,結(jié)臆銘膺。昔平子《歸田》之賦,原隰滋榮;《金樓》自序之文,霞間得語。何則?寓形宇內(nèi)者難為懷,游心物外者易為處;況復假息于塵埃之中,托命于山川之阻;亦惟有追大歡于稚子,遣長愁于秫黍;幸卒歲以悠游,及芳時之我與者矣!一畝兩畝之宅,十行八行之柳;曄曄后園之菘,濯濯小圃之韭;種芋菽麥之阿,養(yǎng)魚蒹葭之右;媷草則呼兒成群,課耕則與仆為耦;豈獨鄴侯架上之書,梁鴻閨中之婦,剛經(jīng)柔史,可師可友也哉!
[述要]此節(jié)述回到泰興與家人團聚的情形。賦中用了陶淵明《歸去來辭》和杜甫《羌村》《北征》等詩賦中的故實,敘述經(jīng)亂得以與家人相會的心情。后半敘遷入新居的情形。師于1936年夏購入泰興城南文明橋北堍數(shù)畝地,建筑新宅,歷時一年,及到家已接近完成。此宅于20世紀80年代捐贈泰興地方,初為泰興縣圖書館,后增繕為故居紀念館。
于是背夏涉秋,白露為霜;北風怒號,慶集延長。塞向墐戶,開軒延陽;步玉墀以嘯傲,方夷猶以相羊;忘懷天地之大,寄跡泉石之鄉(xiāng),愧卬須之見招,自西蜀之巖疆。夫大廈之將壞,非一木所能支;然棟折而榱崩,則獨全又安之?蓋智者知朕,方與物而詭隨;達人安命,雖履險而何辭。是以或出或處,或安或危;或以龔生為夭,或與王尊相期。為身為國,于心有忡;割慈忍愛,結(jié)怨填胸。彼嫛婗之季邁,與弱齡之叔同,寧窅然而居長,譬佩觹之顓蒙;念鹓鶠之姣好,與鸞鳳之儀容,解律則垂手可觀,簪花則自小便工,昔鸤鳩之七子,惟一儀之是從,雖付托之得所,余實為之憂恫!亦有共命之鳥,比翼之禽,粲兮爛兮,角枕錦衾;念離則酸風入目,緘愁則結(jié)轖凝心;聽驪歌之一唱,忽斂怨以沉吟;萬里游子之道,一家健婦之任;值時事之多艱,良余心之所欽。至如陳仲避戴,呂安注吏;彼二子之高蹤,猶傷仁而愆義。或以天倫自重,或以寤生為累;蓋人情之所至難,圣人之所不議。悵山川之遙深,怨覿面而相次;念春暉以搥心,望北堂而揮淚。
[述要]1938年,師居泰興將近一年,是多年在外工作期間,難得與家人團聚的時候。當時全國抗戰(zhàn)戰(zhàn)事方殷,泰興則因偏處江北,沒有受到大的波及。日軍僅占據(jù)靖江,以作為江陰炮臺的保障。到11月間,接到從上海轉(zhuǎn)來的電報,告知武漢大學已經(jīng)遷到四川樂山,即將正式上課,要求1939年1月15日前趕到。此節(jié)師述離家西行決定之際的猶豫與斗爭,為家為國之兩難。雖然為國西行的選擇義不容辭,但師母以一柔弱女子,毅然承擔家庭之全部責任,尤為師所感銘。“萬里游子之道,一家健婦之任;值時事之多艱,良余心之所欽。”師母于“文革”間受迫害自盡,師撰《李方舟傳》,記述以為平凡女子不平凡的一生,為“文革”間潛在寫作之不朽名著。另朱師孫女朱邦薇見告,“彼嫛婗之季邁”以下,“講到我的兩個叔父和我的父親,季邁為君邁,叔同為君道,我父親仲寧為君遂。鹓、鶠、鸞、鳳是我的四個姑母的小名”。“春暉、北堂當指我的曾祖母和伯祖”。朱師少年喪父,離別泰興時母親已經(jīng)八十三歲高齡,體弱多病,然家國多故,只能毅然遠行。師在蜀數(shù)年,時時掛念家中親人。1944年9月25日師母生日,附信有《寄內(nèi)》:“六載驅(qū)馳寄道邊,平生常愧買山錢。移家泛宅終何用,卻寇避兵亦枉然。入夢云巒愁絕倒,無情天地淚雙懸。遙憐此日持杯滿,極目何由到汝前。”又《七載》:“七載辛酸萬里愁,空將涕淚灑西州。詎知地老天荒外,又見征鴻社燕秋。劫后親朋悲馬鬣,眼前家國付蒲頭。埋生欲逐東流水,睡起呼兒理宿篘。”
嗚呼!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昔人之賦,言之精矣!乃飭仆御,乃裹糇糧,乃約朋旅,乃整行裝;出澄江之郊坰,宿霞霙之舊鄉(xiāng);觀寇賊之殘跡,惕撫手而彷徨。驥渚百里之初漲,新港一夕之風檣;吹澇弄翮之碕岸,江鷗水豚之堂皇。
[述要]此述將離泰興與家人分別時的傷感。師母認為戰(zhàn)爭一二年即可結(jié)束,師則以為很可能要有十年八年的分別。事實是從1938年12月2日離家,到1946年夏東還,歷時七年半。
朱東潤先生與夫人鄒蓮舫、次子朱君遂合影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時方任教武漢大學偉哉江乎!導源乎昆侖之墟,磅礴乎荊湖之會;群山之所奔赴,眾壑之所襟帶;日月出沒于東西,陰陽蔽虧乎晻藹;據(jù)五湖之上游,廓九州島而為大;昔晉宋之南渡,割斯流為要害;繄萬里之靈川,繋吾族之否泰。方其越金陵、跨曲江而東也,蕩滌柴墟之故址,回皇揚子之新州;錯落有天星之險,崎岨有孟城之幽。驚濤灌日,急浪吞舟,汪洋洸瀁,飉颲颼飂;斯滔天之巨浸,與滄海而為儔。
[述要]此節(jié)述從泰興乘船往上海之江行見聞和感慨。
聿余昕夕兮東邁,曾不可兮少留。朝余發(fā)乎紫瑯之阿,夕余至乎黃歇之浦,俯驚波之長流,獨抗懷而希古。昔西夷之東侵,將大啟于吾土;偉陳公之英爽,驅(qū)萬千之貔虎;沉橫海之艨艟,欣余勇之可賈;鄙牛生之庸駑,忍失機而喪伍;以孱帥而督師,率吾屬而為虜。及蔡公之為將也,箕據(jù)則罵坐,瞋目則語難;舉偏師而障東流,策駑馬而臨斷岸;值群丑之來侵,獨奮起而拒捍;雖不克聚而殲旃,亦足以折其大半。及彈盡而援絕,始退師于江畔;八十余日之孤勛,振天聲于大漢。
[述要]此述到達上海,特別表彰當年陳化成守吳淞炮臺,以及蔣光鼐、蔡廷鍇率十九路軍抗戰(zhàn)之偉業(yè)。
觀滬瀆之一隅,實東南之淵藪;江海之所會歸,人才于焉樞紐;據(jù)中原之膏腴,綰歐亞之玄牡;當天地之反復,將閉關以自守。乃若托葵足于殊方,懸螻命于虎口;雖一息之幸存,亦君子之所丑。都人士女,郁郁芬芬,靚裝殊服,竟體氤氳;古刺之水,巴黎之熏,翩翾起舞,三五為群;臨春冰而猶踴,履虎尾而含欣。語曰:“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彼哉彼哉,曾何足云。亦有長袖之賈,駔儈之亞;值國運之中圮,方窺利而相詫;馬克驢布之比率,英鎊佛郎之聲價;彼握算而操籌,恒兀兀以終夜;傾神州之膏脂,博贏余于轉(zhuǎn)嫁;邦國猶有常刑,固應繩其不赦!至若鬼蜮之余腥,麟猊之遺孽;稱王請吏,則有吳曦;獻地乞降,則有劉岊;鼠依社而社傾,蠹生木而木嚙,政府大道之高標,太極織文之橥揭。彼獨非夫人之子,頓綱維而自絕;抑天褫其魄魂,不復齒于圓顱方趾之列耶!
[述要]此節(jié)述上海在日占初期光怪陸離之景象。大道指日本在上海組織之大道政府,所懸為太極旗。師在1942年離開樂山武漢大學到重慶柏溪中央大學之際作《再會吧,樂山!》(刊《宇宙風》139期,1942年)追述:“十二月二日動身,四日到滬。由四川拍來的電報,固然由上海郵局轉(zhuǎn)出,但是拍電報到四川,便非到上海不可。電報去了,回電當然不是三五日以內(nèi)的事,我便在上海候著。十二日,復電來了,仍是催促入川。”“匆促之間,寫好家信,托人帶回,自己就在十三日搭廣東輪南下。”
日占時期上海虹口地區(qū)吳淞路街景余乃望乎海若之澨,躋乎陽侯之波;觀洪漣之壟蹙,與巨濤之陂陁;長鯨植鰭而觸天,神鰲搖足而傾河,騰靈蠵而泣潛蛟,舞虬龍而斗黿鼉。乃神州之委輸,赤縣之旋渦;東西三萬余里,際天地而為羅。飄風揚帆,一夕而南。通靈適變,海負地涵;混茫浩渺,蕩滌淡澹;連山踏波而騰踴,眾壑吞淵而谺谽。朝潮夕汐,崩崖傾嵐;斯宇宙之大觀,不可得而畢談!
[述要]此述從上海到香港航程中的海上所見。
維舟于韓江之濱,系纜于潮汕之曲,繄南海之奧區(qū),故家給而人足。昔韓公之南遷,涉驚瀧而見辱;以匹夫而為師,乃化民而成俗;摩挱《鸚鵡》之賦,惻愴《鱷魚》之吿。美哉!賢人之遺風,百世仰其芳躅。過臨海之通衢,心怵焉而有惕;見廬舍之蕭條,雜斷垣與頹壁;蓋公之精誠,可以感穹蒼,而不足動強敵;可以驅(qū)異類,而不足御鋒鏑。是以列肆廣場,炎炎焱焱;戶千里萬,化為瓦礫。
[述要]從上海到香港中間短暫停留汕頭,師云當?shù)貏傇鈹橙宿Z炸,登岸僅見到一片瓦礫。其地唐屬潮州,為韓愈曾任刺史之處。
循海而西,實為香港;斯英倫之前衛(wèi),乃吾國之舊壤。堅尼地之喧闐,域多利之宏敞;上環(huán)下環(huán)之殷,東澳西澳之廣;據(jù)海陸之交通,與星州而爭長。爾其綰轂天南,不可得而髴仿。九龍據(jù)其西北,方濯足于海瀾;或奮鱗而翹首,亦夭矯而郁盤;內(nèi)有竹園錦田,外則深圳寶安。重港積深而極險,群山巑岏而相攢。昔鴉片之余燹,割斯土以交歡,舉鶉首而賜秦,余于茲而永嘆!
[述要]此述到達香港,停留時間很短,旋即購票往越南海防。《再會吧,樂山!》:“十七日抵香港。經(jīng)過請領護照的手續(xù),二十三日搭廣元輪前往海防。計算新年的時候,可到昆明,作詩一首。《入川》:‘朔方建國紹先天,粗糲腐儒亦屢遷。江北全家勞舊夢,云南萬里入新年。遙峰此日看金馬,虛幌何時對玉嬋。不恤征衣黦塵土,嘉州只在夕陽邊。’”在香港停留六日。
1930年香港中環(huán)德輔道歷山大于是矗立云表,太平之峰;浴日映月,吸露餐風;俯窺滄海,橫攬鴻蒙;貫千丈之鐵索,亙歔吸而相通;登茲嶺而北望,托遙思于歸鴻;盈余襟兮掩涕,長太息兮安窮?則有五羊故都,南方重鎮(zhèn);帶甲十萬,結(jié)交豪俊。馬其諾之防線,興登堡之戰(zhàn)陣;憑虎門之天險,據(jù)白云之雄峻。暨敵人之來攻,曾不聞其血刃;乃無貴而無賤,一朝化為灰燼。阻風廣州之灣,維孤舟而一覽;原平遠而逶迤,海從容而澄澹;越西營之迢遞,游余目兮赤嵌。堅壁則野無遺粟,教士則伐鼓坎坎;強敵窺伺于海外,猶徘徊而未敢。信賢者之為政,故卓然而難撼。
[述要]此述在香港登太平山頂,北望廣州。當時余漢謀守廣州,曾自詡為馬其諾防線、興登堡戰(zhàn)陣,但一觸即潰,時已為日軍占領。1941年末師在樂山聞日本進占香港,有《聞香港被圍》:“瑤島孤懸碧玉盤,天南猶著漢衣冠。蛟宮直上金銀氣,鰲背雙飛日月丸。百載廢興應有此,一時惆悵轉(zhuǎn)無端。誰憐蠻觸揮戈地,剩得衰翁袖手看。”
其南則有五指之山,瓊崖之島:獠峒黎窟,檳榔樗栲;鄉(xiāng)號八蠶,田宜三稻;象耕鳥耘,山深水好;撤桑土于未雨,幸綢繆之能早;嗟滄海之遺珠,愴余懷之懆懆。
[述要]此節(jié)述海南,僅因舟過瓊州海峽而述此。《再會吧,樂山!》:“二十五日,船過廣州灣,看到海船上,掛著蒲帆,感覺興趣,又作詩一首。《蒲帆》:‘十丈蒲帆拄到天,云山岌嶫任高騫。驚風鷗鷺群三五,擊水鯤鵬路萬千。上道酸辛多遠客,辭家簫鼓又明年。夜深欲喚魚龍起,為寄相思若個邊。’”
爾乃鯨浪駿奔,鹢首高驤;跨越千里,至于海防。文身黑齒之境,戶北日南之邦;《禹貢》揚州之徼,西京交趾之疆。傷丁年之去國,對丙夜而懷鄉(xiāng);發(fā)搔搔而易短,路漫漫而愈長。異哉安南之為國也,乃漢唐之故封,中原之舊土;及建號而稱藩,猶依戀于共主;代身金人之入貢,上國天使之鎮(zhèn)撫;南來草木,皆識黃公,再登袵席,獨勞張輔。信可以外事中朝,內(nèi)撫八部;百官播其聲歌,萬姓于焉安堵矣!然而詩書非御侮之方,禮樂無制勝之用;強敵已據(jù)其堂藩,諸生猶勤于弦頌。號竊公侯以自娛,年紀保大而垂統(tǒng);彼東法都護之全權(quán),合交趾支那而兼綜。念冽彼下泉之詩,聽原田每每之誦;訪河內(nèi)之遺民,恒一過而腹痛。
[述要]此述越南之歷史文化。在河內(nèi)曾短暫停留,參觀玉山寺。《再會吧,樂山!》:“二十七日抵海防,二十八日乘火車赴河內(nèi)。”師存詩有《河內(nèi)》:“日南戶北費車船,回首鄉(xiāng)關路八千。一路蕉花紅似錦,兩行桄樹綠于煙。我來獨上玉山寺,曾拂新題保大年。徼外興亡誰管得,遺民何日問蒼天。”
越南河內(nèi)文廟滇越鐵道,遠入南躔;坡陀起伏,屈曲蜿蜒;高高下下,盡為蔗田;蕉花紅似錦,桄樹綠于煙。彼老街之荒落,作重鎮(zhèn)于雄邊;鳴刁斗于碉堡,傳柝聲于霜天。其地則有紅河千里,跨越外內(nèi);橫長虹之百丈,扼山川之兩塞;別異國之風波,感津吏之意態(tài),客重洋而一歸,聞足音而猶愛;涕淚流于胸臆,勞思發(fā)于感嘅;故知去國之可悲,結(jié)念之有在。
[述要]次述乘滇越鐵路,自河內(nèi)、老街前往昆明之沿途所見。《再會吧,樂山!》:“三十日入云南境,三十一日至昆明。”師存詩有《入河口》:“鐘聲漸密柝聲多,刁斗森嚴澈夜過。竹樹蔥蘢迎曉日,稻田高下入紅河。當關津吏迎征客,回首故園泣逝波。為謝越南須慎重,顧瞻周道奈君何。”
自越入滇,一千余里;坡谷嶙峋于中天,重崗崷崒而特起。鏨山堙谷,方車兩軌,橫通旁達,忽遠而邇。亦有鑿嶺搥巒,探幽入里,為大隧者一百七十有余,始至昆明之鄙。昔在句町且蘭,牂柯夜郎,唐蒙開邊而奉使,莊蹻割地而稱王。白蠻烏蠻之土境,東爨西爨之故鄉(xiāng),羅鳳自絕于天寶,善政建號于后唐;偉友德之虎略,慕西平之鷹揚,布雄威于邊隅,化荊棘為康莊。經(jīng)五華之故宮,泣永歷之遺躅;昔胡虜之南遷,獨奮發(fā)乎嶺曲;福魯唐韓之遺蹤,黔滇粵桂之局促;教戰(zhàn)則驅(qū)象成陣,治書則待漏刻燭。爰卷甲而疾趨,將掩取乎湘蜀;天意眷其北顧,悵國命之不屬。吊天波于南荒,乃奮庸于帝載,惜大勛之未集,嗟孤臣之心痗。傷南夷之不終,感定國之慷慨;緬高皇之威靈,歷十世而猶在。丑三桂之反復,因堯犬而堯吠;不再傳而滅宗,天意棄其瑕穢。
[述要]此述云南之形勝與歷史。師存詩有《入云南》:“曙光纔動曉煙收,踏遍交州又益州。六詔山川歸一統(tǒng),三迤人物亦千秋。云籠遠岫真奇崛,水咽寒溪欲倒流,試問新亭誰得似,頻揮麈尾固金甌。”
曲靖既北,平彝斯宇;蠻夷大長之流風,庲降都督之故府。昔先零之西征,有老成之規(guī)矩;偉李恢之請行,步充國之故武;嶷奮威而有濟,忠寬宏而能撫。諸葛武侯之為政,斯先后與御侮。驅(qū)余車而東逝,經(jīng)乎滇黔之交;嶺郁兀而高聳,江屈曲而沉坳;四十三盤之險峻,兩山夾道之豁庨。或入地而為溪,或攀云而為巢;壯關率之勇武,臨殊方而建旄;美朱侯之遺跡,貫鐵索而為橋。
[述要]師于1938年12月31日到達昆明,在堆棧略事休息,去汽車站購票,后幾日已售罄,惟次日尚有余票,遂于1939年元旦乘西南公路汽車北行,在昆明未曾瀏覽。此節(jié)述滇、黔間車行之景色。
東過清鎮(zhèn),遂至貴筑;昔則戶雜夷獠,今則地綰川陸。西連昆明,北通巴蜀;南控河池,東接岳麓;乃五方之繁會,作重鎮(zhèn)乎心腹。傷疲民之征役,復何念之能淑。邊徼荒陬之境,鶉衣菜色之氓;家無一金之蓄,地無三尺之平。重云積于山谷,復多雨而少晴。壘巨石以為壁,剖層巖而承甍;侏儒支離之狀,蓬蒿藜藿之羹;繄?zhí)斓刂舟垼瑢嵈罄Ш跎n生!
[述要]此節(jié)述貴州情形。《再會吧,樂山!》:“四日宿貴陽。”
吊陽明于龍場,念斯民之先達;彼蠖曲以待時,試鉛刀于一割;過遵義而偃蹇,望樓山而氣奪。爾其峭崿巃嵸,巉嶻嶭;棲巨狖與蒼猿,聳長松與翠栝;軌轍交于中天,咳唾落于木末。經(jīng)茲嶺而上下,嗟涉頓于天梯;凍雨忽其飄灑,行旅過而憯凄;訪桐梓之故跡,歷松坎之舊蹊;綦江漱石而潺湲,橘樹蔽山而高低。縱目乎三江之會,稅駕乎海棠之溪;望新都之熣燦,若天半之云霓。
[述要]此述自貴陽北行情形。當時貴陽已是雨雪紛紛,因車票緊張,只能乘裝汽油的車走。車經(jīng)婁山關,山路路滑難行,差一點滑到山谷。經(jīng)遵義、松坎、綦江,到達重慶。《再會吧,樂山!》:“六日換車,八日至重慶。”
美哉城乎!巴子于斯建國,李斯之所經(jīng)營;右大江而左涪萬,故奇險而崇閎;真武縉云之高標,佛圖陽關之崢嶸;太平儲奇之旁達,都郵蒼坪之精英。別有地稱曾崖,寺名上清:建崇號于國府,卜一戰(zhàn)于橫庚。昔寇氛之逼南都也,乃率眾而西遷;譬黃鵠之高舉,覽天地之方圓;心游乎八表,機發(fā)乎九天,將遠跖而高掌,故一覽而得全。驅(qū)庸蜀羌髳之眾,用微廬彭濮之賢;方謀新而舍舊,物有愛而必捐。夫臨危則側(cè)席求才,圖治則發(fā)憤自勵;彼往哲之成規(guī),非所望于當世。若乃金張許史之擅權(quán),音鳳恭顯之得勢;豐亨豫大之專佞,心腹腎腸之便嬖;持論則宇宙未宏,挾隙則秋毫匪細。臨大江而長嘆,吾屬其將安濟?
[述要]此節(jié)先述重慶之歷史及名勝,在國民政府宣布重慶為陪都以后,此地成為全國抗戰(zhàn)之中心,應該政府追求的責任和目標。師于1939年1月8日到達重慶海棠溪,過江住大梁子賓館,停五日。感覺到新都的氣氛是權(quán)貴張揚,高官得勢,黨派紛爭,好為空談,感到很失望。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陪都重慶亦有椎埋發(fā)邱之雄,吹簫屠狗之丑;報睚眥于偶語,伺消息于杯酒;以殺戮為耕作,或嘆息于畎畂;繄掩目而捕爵,咸結(jié)舌而箝口;譬九四之自王,聚二五而成偶;黃雀之伺螳螂,禍于何而不有?赴邦家之急難,揚祖宗之威靈;光國則責在匹士,茍免則邦有常經(jīng)。然而用君之意,齊之以刑,衣不蔽骭之壯,年及中男之丁;若無罪而就死地,宣王為之涕零;生何恩而殺何辜,李華所不忍聽!
[述要]此節(jié)續(xù)寫重慶見聞。當時陪都建立未久,多依靠地方勢力與幫會人員維持地方,采取盯梢、告密等手段,雖然當時還未如以后之劇烈,但已頗見端倪。中男是未及成年的少年,見杜甫《新安吏》。當時拉壯丁成為普遍狀況。
若夫燕喜之儔,鴻漸之族,退食自公,天錫百祿;蒙茸狐裘,厭飫梁肉;論事則自具肺腸,御冬則我有旨畜;人囂囂而難知,理翳翳而愈伏;天道之不敢言,孰剝極而能復。別有院號參政,職在風義;過天閽而叩關,謁納言而投刺;方欲陳民生之多艱,邦家之憔悴,不無獻納之言,寧有出位之思?彼方褒如充耳,我則愧而入地;始知夏蟲之不能語冰,肉食之未可與議。
[述要]此節(jié)述到參政院訪問秘書長王世杰的情形。師說當時參政院雖不是民意機構(gòu),但總是表達民意的渠道。王世杰雖為舊友,但談話難以投機,更感到失望。
爇平生之瓣香,竊致敬于南豐;經(jīng)術許鄭之流亞,音韻江段之異同;安那其之學說,柯伯堅之詞鋒,言政于百世之后,既發(fā)瞆而振聾,彼滑稽以玩世,異阿諛而取容;孟子之論柳惠,亦既和而不恭。
[述要]此節(jié)述在重慶見到吳稚暉的感慨。師早年曾為吳民初辦報之助理,并承吳介紹到英國留學,瓣香南豐指此。師到重慶曾訪吳,吳所告對日戰(zhàn)爭之看法及蔣汪分途之原因,讓師頗感遺憾。
于是翱翔徘徊,從容天半;駕飛機而西行,望萬象之彌漫;初斂翼而低昂,忽奮迅而泮渙;摩埃壒于九霄,摘星斗于天漢;山蜂涌而群飛,川倒流而相亂;過瀘敘而一窺,曾不知其畔岸。峰回路轉(zhuǎn),云樹糾繘;歲暮而沙渚盡寒,水落而亂州競出。其上則有離堆之天險,三江之浡潏;巨泯演衍而蜲蛇,蒙沫吞吐而橫溢,凌云左峙而幽深,二峨右抱而屼崒;回吾軫于西州,挹征塵而若失。
[述要]此節(jié)述從重慶乘飛機到樂山的經(jīng)歷。因當時從重慶到樂山的汽車票難買,乃乘民航公司的水上飛機,于1月13日抵達。《再會吧,樂山!》:“那時重慶到樂山有渝嘉線飛機,因此購十一日飛機票前往。十一日警報,十二日大霧,十三日飛機開航,下午一時到達樂山。從泰興到樂山的旅途至此結(jié)束。”師晚年作《遺遠集敘錄》自評此節(jié):“敘飛機之行,自謂古人所未發(fā)。演進既急,事物愈繁,古人之所未見,自當有古人所未發(fā)之作。”
郡號嘉定,縣名樂山,冰釃江而鑿壁,蒙辟道而開關;子云草《玄》之勤,舍人注《雅》之閑;趙昱斬蛟而入水,文振躍馬而驅(qū)蠻;衛(wèi)公之提重兵,楊展之號殷頑:斯皆彰諸史冊,考之班班者矣!若夫游覽之萃,人文之藪;斯有皇華臺之岡巒,嘉樂閣之陵阜;心怡于烏尤之寺,夢游于龍泓之口;或夸方響之洞,或羨東巖之酒。林壑十尋,則有白崖之三洞,程公之戶牗;金身百丈,則有海通之精進,韋相之左右。其產(chǎn)則有紅巖之銅,玉屏之鐵,大渡河之金沙,流華溪之鹽穴;荔枝之雋永,海棠之芳烈。白蠟之蟲,棲于女貞之樹;墨鱗之魚,出以清明之節(jié);綢有蘇稽之美,紙有嘉樂之潔。凡民生之所須,不可得而盡列。
[述要]此節(jié)述樂山之歷史文化與山川名勝。
國學既遷,來依茲土;別珞珈之煙云,辟高幖之林莽;上有萬景之樓,下為丁東之宇;講經(jīng)于圣人之居,論學于文章之府;書卷陳于高臺,精舍辟于兩廡。鐘鼓之聲,發(fā)于內(nèi)廷;從者之屨,集于外戶。國子司業(yè)之倫,四門博士之職;傳道設教,授業(yè)解惑;值風雨之飄搖,猶弦頌之不息;斯則詩書之淵泉,人倫之準式。至治待茲而裨贊,鴻文于斯而潤色;將非開誠心而布公道,煥大猷而建皇極也歟?
[述要]此節(jié)述武漢大學遷址樂山以后的教學狀況,特別強調(diào)教育對于國家今后建設發(fā)展之重要意義。
抗戰(zhàn)時期遷往四川樂山的武漢大學余以不才,待命掃除;時遷歲往,日居月諸;冱寒發(fā)于林樾,重陰結(jié)于綺疏;滴空階之長夜,流春膏于新渠;觀山川之霢霂,余將化而為魚;是以遣懷而作賦,庶幾有感于起予。夫天地之道多端,生人之事不一;或以多難而興,或以逸豫而失;少康之眾一旅,文種之教七術;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致中和而履元吉;民懷來蘇之望,鬼瞰高明之室;論治道而經(jīng)邦,是所冀于暇日。
[述要]末節(jié)述作賦之緣起,感慨時事殷憂,事在人為,治國經(jīng)邦,寄望未來。
(本文原刊于《中國文學研究》第二十八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澎湃新聞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據(jù)微信公眾號“未曾讀”轉(zhuǎn)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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