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底，北京望京某二房東卷款跑路，涉及百余名租戶，有租戶甚至被騙走十幾萬元租金。11月11日，北京朝陽區(qū)一名“二房東”和其他中介競爭房源失敗，伙同兩名中介人員闖入租客家中“尋仇”致一人輕傷，被警方帶走。

“二房東”飽受詬病。

11月24日，北京市人大首次審議《北京市住房租賃條例(草案)》?！稐l例》回應對“二房東”、“黑中介”整治，規(guī)定個人轉租住房超過規(guī)定數(shù)量的，應當設立住房租賃企業(yè)。

記者近日以學徒的身份跟班多位“二房東”發(fā)現(xiàn)，一些“二房東”盤踞在小區(qū)，形成“幫派”，執(zhí)行“行規(guī)”。他們用“完美”的服務搞定房東，再套路租戶，“兩頭吃錢”。有從業(yè)人員稱，這是一個“江湖”，他們靈活多變，在灰色地帶與監(jiān)管部門展開拉鋸戰(zhàn)。

沖突

“我每天都來騷擾你”

“咚咚咚……”11月11日，康菲搬進北京朝陽大悅城附近某小區(qū)的頭一天晚上，3名男子罵罵咧咧地找上門?？捣崎_了門，認出擋在門口的是兩周前幫她找房子的“二房東”張桂城。

“豬狗不如！”還沒等康菲質問為啥半夜敲門，張桂城先開了口，一腳跨進了房門。

康菲和室友陳諾被嚇到了，她們拿出手機拍下3名男子，試圖勸離。視頻中，身穿黑色羽絨服的張桂城一手撐著墻壁，把著門，另一只手沖著康菲指手畫腳，夾雜著臟話叫喊，“這個房子是我第一個帶你看的，明天你也住不了，后天你也住不了，我每天都來騷擾你?！?/p>

康菲不服，解釋說，“是你們租不下這個房……”話音未落，張桂城瞪大眼睛抬手打向兩人，拍攝視頻的手機掉落在地。

康菲的朋友見狀上前阻止，被張桂城按在墻上無法還手。在隨后的肢體沖突中，她被打成輕微傷，脖子上留下了張桂城的指甲印。

康菲回憶這段糾紛的原由。10月底，她和同在事業(yè)單位上班的好友陳諾選擇合租。經(jīng)朋友介紹，兩人認識了自稱“中介”的張桂城。此后，張桂城帶著她們在朝陽大悅城旁看了一套兩居室，報價每月8500元，押一付三，外加1個月房租作中介費。兩人商量后，認為價格不合適，現(xiàn)場對張桂城說，“再去其他中介那兒看看?！?/p>

兩天后，一家有實體經(jīng)營門店的租賃公司帶她們看了同一套房子，房租變成每月8000元，并且能和房東直接簽合同。

康菲和陳諾向房東講述了張桂城帶看房的過程。根據(jù)陳諾描述，房東最初以每月8000元的價格準備將房租給張桂城，張桂城向房東壓價，雙方還在議價階段，張桂城瞞著房東帶人看房。“房東認為他不講信譽，想要兩頭吃錢就把他拉黑了?！笨捣苹貞?，“房東非常生氣，當場就把房子委托給那家租賃公司租給我們?！?/p>

張桂城把這一切怪罪于康菲和陳諾。當天晚上警方將張桂城3人帶走。數(shù)天后，康菲和陳諾仍心有余悸，擔心張桂城再次上門鬧事，搬離了那里。

“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求求您了……”張桂城被警方帶走后，女友替他寫下道歉信提出私了，被康菲等人拒絕。

與張桂城前來鬧事的2名男子是其合作伙伴，分別供職于兩家房屋租賃公司。

江湖

“跑腿嘮家常都行”

11月13日，記者以學徒身份找到長期盤踞在弘善家園的“二房東”王一。他告訴記者，房屋租賃公司和“二房東們”之間競爭和合作，都是常有的事兒。

弘善家園小區(qū)位于北京市東南二環(huán)至三環(huán)之間，下轄弘善1、2、3社區(qū)，總占地144余萬平方米。今年30多歲的王一，同時是北京某房屋租賃公司的職員。他從業(yè)近8年，手上有弘善家園十余套待出租的房源。

當天上午，王一騎著電動車帶記者從弘善家園L區(qū)駛至D區(qū)?！白夥繂幔棵庵薪橘M?！苯?00米的路程中，三五成群的男子舉著小廣告不時向來往的年輕人招手。凜冽的大風吹來，他們把手迅速插進衣兜，轉身和一同扎堆等客的伙伴們繼續(xù)說笑。

“是不是和你平時看到的不一樣？中介都是西裝革履的，在店里等客上門?！蓖跻恍φf，“這里是一個小江湖。小區(qū)內干租房生意的人起碼上百個，有的沒有公司，直接是在小區(qū)的某套房里?！?/p>

“剛開始干的時候，大家都在搶房源，偶爾還會打架?！蓖跻唤榻B經(jīng)驗，只有搶到更多的房源才能成為“贏家”。

“一個房子很多中介和‘二房東’去搶，要想成功，就要得到房東的信任?！蓖跻幌蛴浾邆魇趽尫繓|的要領，“哪怕是幫忙跑腿，嘮家常都行，要問房東的需求，只要不過分，能滿足的盡量滿足。還要比服務和價格，向房東說可以免費裝修，可以提高一些租金。相比于其他中介公司，我們在租金價格上有優(yōu)勢。等拿到房后，自己要打隔斷，把多給房東的錢賺回來。”

“在網(wǎng)上看論壇、走訪小區(qū)，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出租房就把信息記下來，盡早去聊。”王一整天游走在“租房信息”和“求租信息”里，“只要房租給得滿意，拿到房子就好辦。”

11月30日，某連鎖房屋租賃中介在弘善家園小區(qū)內待租的房源是53套?！八麄儯ǘ繓|）隨便兩三個人的房源可能就超過了公司的房源，搶不過！”這家中介負責弘善家園小區(qū)業(yè)務的員工感慨，他曾數(shù)次在和“二房東”搶房源時敗下陣來?！八麄兂龅膬r格層層加碼，而我們公司的價格是透明的。”他回憶搶房經(jīng)歷，“遇到房東只看錢的時候，肯定搶不過。”

套路

“不能報實際價格”

當學徒的第二天，王一帶記者認識了“二房東”張偉。

11月16日上午，和往常一樣，張偉在弘善家園小區(qū)旁一邊攬客，一邊和“二房東們”閑聊。他帶著記者幾乎走遍了小區(qū)里能張貼租房廣告的地方。不到5平米的便民信息欄上，超過50張租房廣告緊緊地裹在上面；褪了色的廣告被新廣告覆蓋，一層疊一層；路邊、門口、電動車棚上……自制租房廣告牌隨處可見。

“要想賺得多，就要多發(fā)廣告。”張偉在小區(qū)內四處貼廣告、攬客?！胺课莩鲎夂?，再像自如那樣提供打掃、維修服務；甚至為租客免費添置一些小家具、家電；每逢節(jié)日再送點小禮物。有的租客會把朋友介紹給我們。”

弘善家園小區(qū)旁的信息公示欄上貼滿租房廣告。人民網(wǎng) 游天燚攝

張偉和王一向記者“傳授”經(jīng)驗，除了在小區(qū)內張貼廣告，還要在社交平臺發(fā)布出租信息。王一打開手機展示他在58同城上發(fā)布的廣告，并提醒說，“只能發(fā)布整租和獨立的臥室信息，不能發(fā)隔斷的房源，這樣會被盯上。”

他舉例，“5400元一室一廳的房源，有人給你打電話問情況就說房源還在。等客戶到了或者是快到了就說剛被租出去了，可以重新找一個?！蓖跻荒弥謾C，指著一套房源信息稱，“標價要比其他大一些的租賃公司便宜，先把人弄過來。”

王一講述利用分類信息網(wǎng)站發(fā)布虛假廣告的作用，提醒記者不能報實際價格，“要擴寬渠道，吸引客戶入圈”。

發(fā)布假房源信息誘惑租客是慣用手段。王一介紹，網(wǎng)上發(fā)布的月租3000元的房子，實際租金是4000多元。只要客戶來了，就會嫌跑一趟不容易，自然會愿意看其他的房子，如果都不滿意，就可以“好心”把客戶“賣”給其他“二房東”。

弘善家園小區(qū)114號樓內，王一和張偉帶記者看他們合作出租的一處房源。王一告訴記者，帶租戶看房時，先報價月租2500元。一旁的張偉接了話，如果王一把客戶轉給我，同一套房，我再報月租2000元。“降價會讓客戶認為撿了便宜，這是套路，是不能向租戶說的秘密?！?/p>

“從房東手里租過來的時候是兩室一廳，后來瞞著房東自己弄了隔斷，成了4個房間。”張偉用手把臥室墻壁拍得“咚咚”作響?！皬姆繓|手里租下來時候才6000元，打完隔斷每間月租都是2000多，再加上4個房間的中介費和服務費，只賺不虧?！?/p>

在一套已有人入住的房間門口，王一直接輸入房門密碼進入房間。客廳被隔斷成為兩個臥室，其中一間臥室的門口擺著女士的鞋子?！笆遣皇菓摳鈶舸騻€招呼再過來？”看著記者一臉惶惑，王一擺手說：“沒事，沒給她講，我們看看就走就行了。”

王一和張偉帶記者看過的房源中，不止一套打隔斷、改變了房屋結構的出租房?！暗缺O(jiān)管部門來查的時候，我們會給租客找地方住下，把隔斷房拆了恢復原樣?！蓖跻徽f，“等他們驗收完了再給隔斷回來?！?/p>

行規(guī)

“服務費一定要一人一半”

“有客戶來看房，我這里沒有他要的，你來解決……”帶記者看房的間歇，王一對著手機一口答應下來，轉頭跟記者介紹，“其他的二房東，賣客戶給我了?！?/p>

王一點撥記者，除了搶房源，還要和小區(qū)內的其他“二房東”甚至是正規(guī)租賃中介的員工達成合作關系，才好賺錢。

王一深知這個“江湖”中的規(guī)矩，他向記者回憶起大概四五年前的紛爭。早些年，“二房東們”相互不熟悉，通過觀察誰在大街上發(fā)小廣告，再跟蹤發(fā)廣告的人，看他帶租客去哪里看房。等租客和“二房東”分開后，就跟在租客后面提出更低的價格和更好的服務來搶客戶。

“發(fā)現(xiàn)客戶被搶，先開始是吵架，急了就動手?！睆垈セ貞?，“打架都是在打錢，最后弄得兩敗俱傷?！?/p>

“大家是不打不相識，熟了以后就定了規(guī)矩，合作共贏?！睆垈レ乓麄兗s定規(guī)矩后的成果：“不夸張地說，在弘善家園只要找到一個‘二房東’，他就能帶你看小區(qū)內所有的房源?！?/p>

“我介紹過去的客戶只要簽約成功，我就能分到一半的服務費?！蓖跻弧胺Q贊”行規(guī)，“租客不知道我們是合作的，合作人也不會說出去，每個人都按規(guī)矩辦事?！?/p>

“服務費一定要一人一半才能長久下去?！睆垈ハ蛴浾呓忉屨f，“如果我?guī)憧戳朔孔雍?，他又帶你去結果沒和我簽成，我心里肯定不舒服啊?！?/p>

相比于一些房屋租賃中介明碼標價、明確租期，“二房東”在價格上靈活可變，租期可調整為日租、短租、長租；還可以打隔斷提高收入。在弘善家園的一套房源內，張偉和一個合作伙伴分析“二房東”存在的意義。一旁的伙伴搭了話，“唯一的風險就是被查，所以千萬要小心別惹麻煩?！?/p>

“二房東”張偉（化名）等人提供的租房合同。人民網(wǎng) 游天燚攝

為了贏得租戶的信任，部分“二房東”會準備加蓋公司公章的租房合同。張偉的一名合作伙伴向記者展示的一份合同加蓋了“北京烏托邦房地產經(jīng)濟有限公司”公章。

記者查看上述租房合同還發(fā)現(xiàn)，在乙方承租人責任一欄顯示，房屋租賃期內及租賃期終止后的6個月內，乙方不得與該房產權人自行成交，否則乙方應向甲方交付貳個月房屋租金作為賠償。

北京默合律師事務所游開貴律師稱，上述合同中的乙方明顯受到不公平責任，“租賃期終止后的6個月內需賠償甲方”實屬霸王條款?！斑@是剝奪租客6個月的自由?！?/p>

11月26日，記者多次致電“北京烏托邦房地產經(jīng)濟有限公司”法人李松，電話一頭處于“暫時無法接通”?！皣移髽I(yè)信用信息公示系統(tǒng)”中，該公司已于2021年7月26日注銷，協(xié)議解散。

困境

“我們不合法”

“我們不合法，如果不是同行介紹，我都不敢見你?！背醮我娒?，盤踞在海淀區(qū)西三環(huán)到西四環(huán)之間的“二房東”李青再三盤問記者身份。

李青隨身帶著兩個手機，一個用于平日生活，一個專門用來“做生意”，記錄每個房源的情況，和其他“二房東”聯(lián)系合作。她運營著十多套出租房，和她簽訂租房合同的房東有的在外地，有的在國外，合同一簽就是好幾年。

和王一、張偉等人不一樣，李青不收中介費、服務費，不向租戶提供租賃合同。房租按日結算，租期全憑租戶決定。

“每住進來一個人或者是退租一個人，都要記錄?！崩钋嘟榻B手賬本，她大致把自己的租客分為兩類，“病人”和“新北漂”。

住在李青房源的一位租戶稱要“感謝她”。一個月前，她從東北老家來北京看病，需要租用能做飯的房屋。通過病友介紹認識李青后，以每天170元的價格租下房間至今。對這名租客而言，相比住酒店和找正規(guī)房屋租賃公司，“這兒靈活方便”，能做飯，還能認識一些病友，聊天解悶。

新冠疫情剛發(fā)生那一年，房子無人問津，李青“虧了七八十萬”。后面有了起色，近一年多“到手100多萬”。

“望京二房東跑路事件”影響了李青的生意，她和合作伙伴們不敢再去發(fā)廣告了。遇到檢查時，與生意伙伴在群里“通氣”，通知租戶閉門不開，在來不及的情況下只能“自認倒霉”。在李青眼中，在灰色地帶涉險生存下去并不容易，一邊躲避檢查，一邊為有需求的租戶提供“方便”。

北京市住建委曾多次查處“黑中介”、“二房東”及相關違規(guī)中介公司。僅2021年1月至10月，朝陽區(qū)房管局查處包括“二房東”違規(guī)出租等房屋市場領域亂象63起，罰款87.5萬元。

11月24日，《北京市住房租賃條例(草案)》（以下簡稱《條例》）提請市十五屆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五次會議一審?！稐l例》對“二房東”、“群租房”、“黑中介”、“哄抬租金”等熱點問題予以規(guī)范。例如規(guī)定個人轉租住房超過規(guī)定數(shù)量的，應當設立住房租賃企業(yè)，具體數(shù)量由市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部門會同有關部門制定；以原規(guī)劃設計的房間為最小出租單位，不得打隔斷改變房屋內部結構；起居室不得單獨出租，廚房、衛(wèi)生間、陽臺、儲藏室及其他非居住用途空間不得出租用于居住。

中科院城市發(fā)展與環(huán)境研究所土地經(jīng)濟與不動產研究室主任李景國稱，《條例》針對近幾年來房屋租賃市場的各種亂象研究治理方案，這是一個嚴管信號，將對“二房東”行業(yè)形成威懾。

“就目前房屋租賃行業(yè)來看，只要房東同意個人轉租的，則合規(guī)。草案首次將個人轉租行為納入監(jiān)管，需要更加細化的標準。”李景國稱，“行業(yè)可根據(jù)租客的情況分類成短租、長租兩類進行管理?！?/p>

李景國建議，對于一些特殊的租賃需求，如來京看病、剛畢業(yè)的學生、進京務工人員等需要短期租房的，可根據(jù)其租期長短制定相應的管理細則?！耙坏肚小钡谋O(jiān)管往往會滋生更多的社會矛盾，建立細化、分類的監(jiān)管標準，疏導市場，完善市場需求，才能堵住行業(yè)亂象。

帶記者從出租房出來后，李青說要去兒子那里，隨后去了隔壁樓?？恐敗岸繓|”賺的錢，李青為兒子在北京買了房子。

大家都在等待“靴子”落地。

李青打算繼續(xù)當“二房東”。一來賺錢，二來是做這行時間長了，“其它的也不會”。

“監(jiān)管越來越嚴，風險越來越大，干這一行的人越來越少?！蓖跻槐P算，再干一年就回老家縣城去。

（文中康菲、陳諾、張桂城、王一、張偉、李青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