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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七年:那些氣味,那些食物,那些人 | 三明治
加州七年:那些氣味,那些食物,那些人 | 三明治 原創 溫浩 三明治 收錄于話題 #每日書 201個內容
作者丨溫浩
編輯丨Hazelnut
我在加州生活了七年了,聞到過很多很多的味道,比如中秋節烤箱里蘇式月餅的香味,從韓國烤肉店回來殘留在衣服上的氣味,再比如荒草地里沙土揚起的燥熱,夜晚海邊浪潮拍打裙擺的濕漉。
而此時此刻最令我哭笑不得的味道,來自前幾天買的一把肉桂味的掃帚。是的,肉桂味道的掃帚。我本以為我會很享受,因為我特別愛吃肉桂類甜品。但這掃帚過于香了,我昨天一整天好像就被淹在了肉桂大缸里,被熏得頭疼。所以今天我把掃帚趕去陽臺上了。
在每日書里寫味道,其實是在重訪過去的生活細節,寫我在他鄉遇到的那些人和事。
來美國之前,我并不知道有公共洗衣房這個東西。
以前和家人住在一起,大部分衣物是由媽媽或者鐘點工阿姨來清洗。那時家里用的還是無錫“小天鵝”牌洗衣機。在我印象里,家里的洗衣機每天都會工作,會掉色的衣服要分開清洗,有些特別材質的衣服還會放在網兜里。清洗并脫水完成的衣物會被掛到陽臺窗戶外的伸縮晾衣架上。在任何一個早上的十點半,我如果從樓下走過,抬頭時都能看到已經錯落有致、懸掛好的床單、被套和各類衣褲。明晃晃的陽光落到寬大的晾衣架上,衣服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如果它們被羅列得過近,還可能輕碰到左右兩側的衣服。
來美國后,我就再沒有用過屬于自己的洗衣機,洗衣和烘干都是在洗衣房投幣或刷卡完成的。因為印象里媽媽每天都在洗衣服,所以剛住進宿舍時,我很疑惑:我今天穿了一件外套、一條褲子,如果就這樣扔進洗衣機,并投幣1.5美元,似乎有些不值得。在觀察美國室友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后,我買了一個大大的洗衣袋,累積一個禮拜臟衣服,周末再拿去洗衣房。周末洗衣服還可以是一個見面寒暄的話題:
"Do you have any plans this weekend?" (周末有什么計劃?)
"I need to do my laundry." (我周末要洗衣服)
在大一學生的眼里,周末洗衣是一個大工程。
選擇周末洗衣服的同學有很多,所以雖然洗衣房不止一臺洗衣機,但排隊是常有的事。有時推門進去,會看到同樓層的同學拿著法語書坐在洗衣機上邊學邊等待,她的腿又長又直,垂落在洗衣機前,邊上是直立在地上裝著待洗衣物的洗衣桶。我通常會寒暄一下,然后選中一個剩余時間最少的洗衣機,把洗衣袋和大瓶洗衣液放在上面——算是“占座”,然后去其他地方閑逛一會,算準時間再回來。
洗衣房的氣味大都是由洗衣液組成的,而洗衣液氣味又大同小異。汰漬凝珠的味道很清新但也濃烈,瓶裝的地球之友會更清淡和柔和一些,當它們處在同一個洗衣房空間內,卻實在分不出什么區別。不過我還是更喜歡汰漬,殘留在衣服上的味道總讓人覺得我的衣服經過多輪清洗,現在完美無缺。
這種想法在疫情之后達到了高潮:為了解決“不知道前一個使用洗衣機的人是誰”以及“不知道這人的衣物是否攜帶可疑病毒且殘留在洗衣機上”的問題,我買了一瓶消毒液,非常刺鼻,但同時又讓我安心。我把消毒液倒進洗衣機槽盒,先給洗衣機空轉消個毒(哪怕這樣做很不環保),計時二十八分鐘。到點了,再提著洗衣袋和洗衣液回來,開始正式洗衣工作。大部分時候這套流程進行得非常順利,不過遇上周末,洗衣的人變多偶爾也會有一些麻煩。
有一次,我比消毒完成的時間晚了五分鐘出現,進洗衣房的時候,發現一個同學正在往我消完毒的洗衣機內放衣服。我內心發出嘶吼,尷尬地說:不好意思,我剛給它消了毒。那個同學也很尷尬,進退兩難,指指兩邊的洗衣機,解釋說,我要用好幾個洗衣機,我已經一個半月沒洗衣服了。
我內心的嘶吼聲大概已經達到二百分貝,隨即決定把這個洗衣房留給他獨處,然后把口罩再往上拉了一拉,快速離開了。
由于我曾用烘干機烘壞了一條牛仔褲和一只毛絨熊,在那之后,除非是洗床單或被套,我很少使用烘干機。大部分時候,我會把洗好的衣物晾在室內——我買了一個簡易版的室內伸縮衣架——然后放在窗臺前,自然吹干。雖不如國內我家朝南陽臺外寬敞的晾衣架以及微風和陽光,但晾完的衣服直落落的又平整,比烘干機里拿出來皺巴巴的樣子有幸福感多了。
我家牙膏又用完了,今天去超市還忘買了。其實四天前我就覺得牙膏快不夠用了,得趕緊再買一支,這種想法持續了三天,但每天刷牙時都很無語:“我怎么昨天又忘記去買了?!?/p>
這個情節有點像《霍亂時期的愛情》里費爾明娜和丈夫關于肥皂的爭吵——丈夫說,他洗澡已經三天沒有肥皂了,費爾明娜心想“哎呀,我怎么又忘記更換了”,但嘴上還是很堅定“明明有肥皂”。沒人跟我爭吵怎么又沒有牙膏,所以我只好自己跟自己爭吵。
所以我怎么又這么快把牙膏用完了!?其實答案一目了然:我一天至少刷三次牙,每次吃完飯都得刷一次。朋友有時會覺得好笑,“你確定你不是過度清潔?”。其實只是小學里整牙戴牙套留下的習慣。戴牙套時是不得不勤刷牙,慢慢地我也我喜歡上了薄荷氣味殘留在牙床和牙齒上的感覺?!豆ㄌ嘏c混血王子》的電影里提到,迷情劑(Amortentia)的氣味對每個人都不一樣,比如赫敏聞到的氣味之一是牙膏的薄荷味——這里呼應在陋居時羅恩提醒赫敏嘴角有牙膏漬。
其實,我的牙膏為何總是用得那么快的另一個原因,是我還用牙膏刷鞋。牙膏不僅能把鞋刷干凈,我還能邊刷邊聞著薄荷的香味,太爽了。寫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可能我喜歡的不是薄荷牙膏,而是薄荷味。我就特別喜歡吃薄荷口味的巧克力和薄荷味冰激凌。
今天出門上課的時候又晚了,我只得抱著很重的書一路小跑,最后踩點進了教室,代價是沒帶水杯,坐到座位上持續好幾分鐘心率極快、汗流不止。這種情況下還戴著口罩上課是很難受的,倒不是因為喘不過氣,而是哈出的熱氣會給框架眼鏡片籠上一層白霧。如果氣息沒那么急促、小幅度呼吸時,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眼鏡片上有白霧,我只得把口罩再往鼻梁上提一點并用手捏一捏口罩支撐鼻梁處的金屬圈,這樣熱氣也更不容易溜出來。
也許是一路跑到學校有些缺氧,到了教室又突然安靜下來,我坐在座位上沒多久就開始打哈欠——戴著口罩打哈欠也很麻煩!我每打一個哈欠,口罩就往下移動一點,我還得手動提口罩。哈欠帶來的熱氣泛上眼睛,眼里酸了一下,開始有少許淚水。連打三個哈欠之后、提了三次口罩之后,我開始感到鼻子里和眼睛里的液體都在囤積,只能拼命眨眼睛和吸鼻子。這個時候我對口罩是又恨又愛,我坐第一排,如果沒有口罩遮掩,我一分鐘內打了三個非常完整的哈欠實在有點影響我好學生的形象。不過口罩也阻礙了我快速抽紙擦去眼淚。
通常情況下我是注意不到口罩的氣味的——正規制造的口罩也不應該有味道,但我今天奇跡般地聞到口罩有一股大麥茶味,還是那種從桑拿房出來喝的溫溫的大麥茶!我突然覺得好笑,但轉念想到我還坐在課堂里呢,別胡思亂想,要有味道也該是苦咖啡,醒醒腦。
老師突然講了個笑話,”《行尸走肉》出來的時候,出版方問,嗯,一切都很不錯,但能不能把僵尸替換成別的啊?”雖然我當時還在聞大麥茶味,沒聽到老師講這話的背景,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出聲——可能笑得太大聲了,好像是另一個我叫醒了正昏昏欲睡的我,我突然回到現實。再聞聞口罩,果然沒有大麥茶味了。
時常在小紅書上看到有人發“減脂餐”做法,標題通常奪人眼球,比如“30天減脂餐做法不重樣”“我要向全世界安利這個減脂餐”“雞胸肉這樣做也太好吃了吧”等等。在這些減脂餐中,有一種做法很流行,就是混合各種醬料,組成小紅書博主稱呼的“萬能蘸料”,再把蝦仁、豆芽、魔芋、西蘭花或任意喜歡的菜放在沸水里燙過,撈起來瀝干,拌進萬能蘸料,就可以食用了。
其實這些萬能蘸料的方子大同小異,我時常好奇點進帖子,又很不屑地退出來:害,還以為是什么特別的蘸料呢,這不是我從小外婆就給我調的蘸餛飩用的調料嗎:生抽,香醋,香油,白糖,少許辣椒油。只不過博主們會把白糖替換成代糖,加入蒜末,蠔油,有時會有蔥花和香菜,甚至一些白芝麻。這個蘸料的靈魂在于香油和香醋,香油可以平衡生抽的咸味和醋的酸味,讓蘸料更醇厚。醋不能太多,比生抽少一點,不至于讓酸味太過濃烈。同樣的蘸料我曾用來拌過雞絲涼面和涼粉,做過陽春面的底料,或者混搭任意其他的夏日晚餐,屢試不爽。
在廚房的其他調料里,我還特別喜歡料酒。無論做什么葷菜,放點料酒總讓人安心。生姜下鍋,和熱油煸炒,炒出香味,倒入肉塊,煸炒至變色。我喜歡在煸炒到鍋底快要粘上顏色時,倒兩勺料酒,“滋——”的一聲,鍋壁殘留的油珠隨著香氣蹦了出來,肉塊表面籠上一片白色熱氣。我聞著熟悉的料酒和生姜的混合香味,就覺得這道葷菜已經成功了一半,接下來就是該放生抽放生抽,該加熱水轉小火燉就轉小火燉??傊钪匾墓ば蛞呀浲瓿闪恕?/p>
我外婆做飯喜歡放糖,炒青菜放糖,番茄炒蛋放糖,糖醋排骨更不用說了。糖醋排骨是我小時候學會的第一道葷菜,最喜歡甜滋滋酸溜溜的濃稠汁水,用來澆飯最好了。外婆喜歡在糖醋排骨快要燉好的時候再加一勺糖。她教我:“這個時候就要注意了,要開小火,很容易燒焦”。最后的湯汁變得愈發濃稠,大泡泡噗噗地緩慢冒出來,鼻腔里充盈著讓我沉醉的酸甜。
我的新室友買回來一束尤加利葉,它們由塑料紙包裹著,長長的枝條上均勻分布著一對對小葉子,葉子的形狀很奇特,圓鼓鼓的、又有點像心臟,葉子上似乎還有些白色粉末。枝條根部濕漉漉的,大概剛從水桶里拿出來,大部分枝條是淺淺的綠色,稍老些的是棕黑色,看起來更堅硬。不過真正特別的是它們的氣味——室友一進門我就聞到了——像青草味,但不是修剪的很好的草坪,而是幽林里小溪邊被潤濕的草地。
“好香!”我說。
“你要一枝嗎?”室友問我。
“好呀,我拿一枝長相普通的吧。”我說著。
我好奇葉子上的白色粉末是什么,所以很自然地把指腹貼上葉片,竟感覺有些粘手,還有一些微小顆粒。我下意識聞了聞手指——哇,好香!我如獲至寶,把室友給的那枝尤加利葉帶回了屋,放在書桌邊把玩,或者把它輕輕彎折放在前額、假裝自己戴著精靈發圈,好幾天過去了,味道仍沒有消散。
我問室友她的尤加利葉是哪里買的,她說是在trader joe's,小紅書博主親切稱它為“缺德舅”,也是我買肉桂味掃帚的地方。那是加州的本土連鎖雜貨店,開遍了全美,經常會根據當地居民的需求以及季節特點來提供多樣化商品,物美價廉。我很懊惱,我怎么就沒有注意過呢!非但沒有注意過,我來加州多年,還從未去過缺德舅——這就好比我在上海工作卻沒有去過全家(也不知道這個比喻恰不恰當,反正當我告訴當地人,我此前從未去過缺德舅時,他們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把原因歸咎為——我還是更喜歡去華人生鮮超市,或者直接線上購買了,更方便。
我帶著些許歉疚些許好奇走進了學校附近的缺德舅。進門右手邊擺著三排水桶,里面都是各類花草,我看到了滿天星、小雛菊、向日葵,還有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我找了一圈卻沒有看到尤加利葉。我問店員,店員說,賣完了,明早來再試試吧。哇,竟這么多人都喜歡這個味道!我再次覺得自己錯過太多。
我在店里閑逛,但又因為不想顯得自己“初來乍到”,所以不得不按捺住四處張望以及想在每一個貨架邊停留的心情。貨架上大袋的玉米片芭蕉片紅薯條土豆條蔬菜干胖乎乎擠在一起,不同顏色的卡紙上用夸張花體字寫著價格和折扣和是否有機,夏末秋初的黑布丁和黃布丁躺在巨大的圓形木質收納桶內,肉食區前,店員正從箱子里捧出新包裝好的雞胸肉摞上貨架,冷凍區有姜泥和蒜泥、像膠囊一樣儲存在小格子里,有兩個亞裔女生在冰架前討論是買雞肉味的小籠包還是豬肉味的——我強壓著已經到喉嚨口的尖叫,淡定地走到她們身邊,從貨架上拿起一盒豬肉小籠包。相比其他商店,缺德舅垂直空間狹小但又不至于逼仄,更顯得商店內玲瑯滿目。貨架間的距離剛好夠一人和一手推車并排通行,稍有些不便,但卻增加了很多趣味(也許只是我自己覺得有趣):我在商店內逗留的三十七分鐘內,大概說了三次“excuse me”以及四次“sorry”。我買了一瓶叫“everything but the bagel”的芝麻調味粉,還有一瓶叫“everything but the elote”的小吃攤烤玉米粉,覺得好玩又有趣。
我第二天早上沒有去買尤加利葉,但之后的每周末我都會帶著手提袋出現。有一次買了太多東西,只得打車回家,上了車,我把尤加利葉垂直立在裝滿奇奇怪怪食物的手提袋里,uber司機問我,那是什么味道,我激動地說,是尤加利葉!我感覺我擁有了全世界。
原標題:《加州七年:那些氣味,那些食物,那些人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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