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間，電影《古董局中局》無疑是賀歲檔賣相最好的爽片。雷佳音、辛芷蕾、李現組成的卡司陣容，再加上內地“喜劇之王”葛優的加盟，讓它格外受到關注。首映禮上，葛大爺一句，“古董這事水太深了，弄不好，以前拍戲掙的錢，全得扔進去。”依舊不改冷面笑匠的本色，制成小視頻傳播，便搞得朋友圈里很是歡樂。

《古董局中局》海報

電影改編自馬伯庸的同名小說——進入新世紀以來，同樣涉及到古董現世，大眾文本中較為突出的《鬼吹燈》和《古董局中局》，可謂各擅勝場。都是尋寶，前者主要“向下”挖掘，展現的是人與自然（包括人化自然）間的較量；后者則主要在“地上”開掘，講述的是古董的流轉和交易，呈現的是社會關系的云波詭譎和人與人心術上的正邪角力。馬伯庸雖然也是網絡文學起家，但很快就得到了來自傳統文學界的欣賞和接納。除了講故事的水平，他在治史上的功力加持，無疑為自己作品的格局與厚度加分不少。

文學的底料足斤足兩，視覺的大餐該如何炮制？把這樣的作品搬上銀幕，此番中國香港導演郭子健操刀編劇、導演，無疑最是吃重。作為“特區電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之一，近十年來，他已經在《西游·降魔篇》《悟空傳》等商業大片中證明了自己的才干。同時，不少資深觀眾也對他早期作品中的“迷影文化”氣質念念不忘。特別是地理空間的時代記認上，《野·良犬》（2007）中老式政府公屋以及天臺上布滿的天線；《青苔》（2008）中深水埗樓群及其繁復的內部結構；《打擂臺》（2010）里的羅記茶樓，那保留完好的舊式茶樓形制，無疑是商業化社會尚未侵蝕到的，勾起在地居民上世紀七十年代記憶的最佳所在。

巧的是，上世紀90年代初內地的景象，也是此番電影《古董局中局》故事的時代背景板。近日在北京，郭子健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雖然在香港長大，但少年時代父親帶著他回廣州省親和內地游玩的經歷，讓他對再現三十年前的“人山人海”充滿自信。電影推廣曲《大地》老歌新唱，當年是Beyond發行第一張國語專輯中的主打歌。演唱者黃貫中，而今已是中年，那句“眼前不是我熟悉的雙眼，陌生的感覺一點點，但是他的故事我懷念……”響起，先就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導演郭子健

【對話】

“1990年代的內地，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人山人海”

澎湃新聞：電影設置的時代背景是1990年代初，談談你對那時代內地的感覺？

郭子健：原著小說里并沒有明確年代，但你可以從書里的一些道具或者一些小東西，看出大概應該是1991年前后。恰好上世紀90年代初，是我成長一個很重要的時期，因為我的爸爸是廣州人，1992年前后，他經常帶我回到內地。每次來都要待上一兩周。我那時雖然沒有到過北京，但是大江南北，比如九寨溝、黃山，我小時候都去過。雖然南方、北方，還是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在時代內核上，是差不多的。比如北京有潘家園的擺地攤兒的，廣州的源勝西街也類似，古玩、玉器、壽山石什么的。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1990年代的內地，給你最有沖擊力的一點是什么，在電影中如何展現？

郭子健：對我來說，這次想要呈現電影里面的就是人，很多很多的人，人山人海的感覺。我記得有一次在廣州，剛好是下班的時間，那時候還沒有很多汽車，內地的馬路又比香港寬很多。站在十字路口，不管你往哪個方向看，都有很多的自行車，看過去一眼都看不到頭的人群、人流。另外就是坐火車，車上也全是人，有時候上車（沒座位）一站就要幾個小時，人們從四面八方把東西塞進車窗，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澎湃新聞：在你早期以1970年代香港為背景的電影中，比如《打擂臺》《野·良犬》中都有對時代風物的精確還原，同時影調的呈現也盡量去貼靠膠片的質感。怎么定義《古董局中局》的影像風格？

郭子健：電影中的年代，內地還沒有完全控煙，我記得跟父親去餐廳、茶樓吃早茶，到處都有人在抽煙。那個時候，餐廳里面白天是不會亮燈的，所以當陽光照進來，光線中投射出塵埃和人們抽煙的煙霧，而下面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人都是模模糊糊的輪廓，那樣的畫面讓我覺得非常有趣。

這一次，我想盡量去呈現膠片的一種感覺，觀眾會看到影像的顆粒感比較重。我覺得顆粒感也是有年代代表性的，似乎那個時候拍的東西不會那么清晰，是有一點顆粒在的，也會讓你覺得帶有一點年代感。還有當時拍出來的電影的顏色，沒有現在電影這樣明快，我把它稱作“錄像帶的時代”。《古董局中局》的前半部分調子比較陰暗一點，比如說墻上的海報，顏色本來很鮮艷，但我都會把亮度調低。那個時代在我看來，不應該有那么多的色彩，不會那么亮。總之和2000年以后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我想呈現的是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美術風格。

澎湃新聞：古董行業相較于其他行業比較冷門，也有自己的門檻，特別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內地古董市場還不是很正規的時候，有很多亂象，你怎么去把握？

郭子健：決定了要拍這個題材后，我找了很多古董行業的專家，比如這部電影的古董顧問，香港永寶齋翟健民先生。他是香港人，1990年代初就來內地發展，對內地的情況非常了解，而且他也說粵語，我們交流更方便。他就跟我講，當年的古玩行有很多內幕，比如電影中馗市，是個古玩的集散地，真真假假（的古玩）都有，為了吸引那些“羊牯”（待宰的羔羊，形容外行），這些古董販子會找人來當托兒，什么鑒定家啦，還是出價要買的人，其實很多都是托兒。行家來逛要會“撿漏”。怎么做呢？他買了一大堆東西，最后拿起一個看似不起眼的燈座（當添頭）。買家不能一上來就盯著這么個燈座，那樣的話，會讓賣家覺得這可能是個寶貝，就會抬價。

另外，他還跟我講，那時候，有些靠近古墓的村莊，往往是村里一大幫人，很多都是兄弟姐妹沾親帶故的。這些人聚在一起，雖然不是“黑幫”，但有自己的一套文化，甚至說的話外行人都聽不懂。遇到事呼啦一下，都圍上來了，為了錢，鋌而走險干這個行當。在電影中，我們設計了許愿他們來到鄭家村的情節，包括吃流水席的場面，這些細節都是翟先生給我提供的。當然，這些故事我不能全拍進電影，但它為電影提供了這個行業大致的氛圍和感覺，這是我要呈現在電影中的。這次阿如那飾演的鄭國渠，讓我非常意外，相信也會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阿如那 飾 鄭國渠

澎湃新聞：怎么看待馬伯庸的小說？我注意到你也是編劇之一。

郭子健：他的小說本身就挺有電影感，跟我之前拍《悟空傳》不一樣。《悟空傳》是一個非情節的電影，劇情走向是按情緒來的，像散文一樣。馬伯庸的小說，本身就具有電影的結構。但對于做劇本來說，他書里面的世界觀特別宏大，比如許愿爺爺那輩人的時代，有日本人，還有孫殿英（曾盜掘清帝陵墓），牽扯到的人物也非常多，從劇本角度不能不有所取舍。

我們最終選擇尋找佛頭這條主軸，剩下的背景人物只是作為動機。同樣小說里面原本是兩個女主角，木戶加奈和黃煙煙基本上平分秋色，但電影里，不可能做出兩條女主角的線。最終只定下黃煙煙作為女主角，這樣觀眾也更能夠接受。

辛芷蕾 飾 黃煙煙

另外，藥不然這個人物在原著的第一本里戲份也特別少，開頭、結尾出現了一下，中間不知道為什么不見了。他的故事線主要在第二本才出現，但電影里，我需要給許愿安排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就必須把藥不然的戲份提升。另外，要把他身上的某一種性格去強，比如他身上“小老外”的公子哥氣質，比如他的不大靠譜，這些都要去設計。實際上，我們是把小說中藥不然的哥哥藥不是的性格，包括他對家族背負的感覺放在了藥不然身上，做出一個亦正亦邪的人物。

李現 飾 藥不然

“葛大爺是我們這代香港人最熟悉的內地男演員了”

澎湃新聞：電影中許愿的形象相比小說有些變化，雷佳音身上自帶喜感和“痞”氣。

郭子健：沒錯，小說里的許愿形象是比較板正的，做事情也不溫不火的。但電影就兩個小時，人物的弧光必須有一個極端的轉換，所以我要讓他一出場就是個潦倒的狀態，隨著他知道佛頭的疑點，決定要為爺爺、爸爸討一個說法，他壓抑在內心的陰霾要爆發出來，就逐漸給板正過來，和原著人物就比較像了。

這部電影全是內地演員擔綱，主要是因為劇情，因為沒有涉及到廣東、香港的部分，劇中人也不會去講粵語，所以內地演員來演更合適。雷佳音的特點是，他說話有點東北口音，我注意到這點了，所以電影里給他設定了小時候是在撫順長大。另外，這部戲里有“葛大爺”，他一張嘴就是北京話，所以這次大部分的演員，我們選的也是北方人。

雷佳音 飾 許愿

澎湃新聞：許愿和黃煙煙在電影中分別由雷佳音和辛芷蕾飾演，你怎么看這對CP間若即若離的設定？

郭子健：基本上，在冒險題材的CP里面，都是這樣設定的。就好像《X檔案》出了十幾季，男、女主人公還沒有走到一起，他們之間很曖昧，也讓觀眾覺得天生就應該是一對，但就是還沒有走到一起，這就是好玩的地方。我認為，黃煙煙的角色在電影里不是一個花瓶，她是許愿一個非常得力的助手，而且在武力值上還可以幫他。另外就是所謂的CP感，他們之間有化學反應，但你也不能把這定義為愛情，只是覺得肯定要有事發生。火車上那場戲里，我們拍了他們兩眼神的接觸（之后又閃躲開），就是很微妙的。

澎湃新聞：談談葛優的表演吧，你既然都知道他在業內的“尊稱”了。

郭子健：葛大爺和姜文，應該是我們這代香港人最熟悉的內地男演員了。香港很多觀眾會覺得李連杰是香港人，但他其實是北京人。葛大爺和姜文我們認不錯的，他們的表演讓人印象太深刻了。我第一次看葛大爺的戲，是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后來他演的馮小剛的賀歲片，我都看過。跟他結識是在一次楊老板（楊受成）的飯局上。他特別客氣，當時就跟我說，“你有什么戲，來找我啊。”

葛優 飾 付貴

澎湃新聞：除了葛優，片子還請來了楊新鳴，你怎么想到找他演的?

郭子健：我之前看過楊新鳴老師的一個電視劇，《墓道》，講挖墓來的，他就在里面演頭頭。楊新鳴老師演的是要藥不然的爺爺藥來。他是電影里的一個重要角色，背后的勢力，沒辦法在第一部電影里就說清楚。他每次出現的地方都是在暗中，隱隱藏藏的，但是一出場就要帶著壓迫感。

楊新鳴 飾 藥來

澎湃新聞：《古董局中局》開了“局”，未來續集有沒有在安排？

郭子健：票房好的話，就會拍下一部（笑）。觀眾會注意到這一集里，我們留了很多小的伏筆。這一集的主軸就是尋找佛頭，許愿和藥不然斗法，觀眾看到他們誰贏了就可以了。至于人物之后的結局，我們留了些神秘感。未來要怎么走，我覺得不需要說的太清楚，太清楚的話，人物反而會減少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