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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相倚靠也相難:陳寅恪與傅斯年的友誼
【編者按】
陳寅恪、傅斯年都是學問大家,兩人之間的友誼“偉大而曲折”。11月20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刊文《從親密到生分:陳寅恪與傅斯年(上)》詳述陳、傅二人的交往,本文為下篇,刊于11月27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
幫助與分裂
在陳寅恪拒絕傅斯年隨史語所南遷的一年以后,盧溝橋事變發生。1937年10月,梅貽琦校長電命清華諸教授均赴長沙。早知今日,還不如隨史語所南遷。陳寅恪如今的狀況是,一方面,父親散園老人絕食廢藥而死,父親如此,兒子勢不能居留北平于刺刀下茍活;另一方面,小女兒美延5月23日出生,南遷令發布時不足五個月,仍然是“軟體動物”,不便播遷。陳寅恪料理喪事之后,毅然隨清華南遷。
清華無可托之人,這一點在將來的日子里會看得很清楚。陳寅恪《書信集》里向傅斯年求助的信,大多寫于此一階段。
11月13日,陳寅恪夫婦帶三個孩子攜兩位傭人,夾雜在難民中間,奔赴長沙。11月20日夜間抵達長沙臨時大學。因清華又遷云南,陳氏一家轉道香港入滇。1938年春節前夕(按:《編年事輯》作春節,《年譜長編》作元旦,今取前者)抵達香港。4月22日陳先生獨自赴蒙自,陳師母心臟病發,不能再走,家人留港,待了四年(按:至1942年赴桂林團聚)。西南聯大又遷昆明,陳先生8月13日赴昆明任教。
1939年春,英國牛津大學聘陳先生為漢學教授,授予英國皇家學會研究員。6月1日陳寅恪致梅貽琦函分析“漢學教授”四字云:“牛津近日注意中國之宗教及哲學,而弟近年興趣卻移向歷史與文學方面。離家萬里而作不甚感興趣之工作……”(《年譜長編》193頁)夫子自道比學者所歸納之“史學三變”更為直截明白。但這次牛津之聘,如久旱之甘霖,同1929年陳先生卻哈佛之聘不能相提并論;那次卻哈佛之聘的胡適之現在不也在美國當大使嗎?夏,陳寅恪離開西南聯大赴香港,擬全家赴英。傅斯年對陳先生赴英的態度沒有文獻的記載,是不是如他后來所說“對陳之去留與決定,不支持也不反對”(詳下),不得而知。陳先生運氣不好,抵港后適值二戰爆發,英國亦非平安之地,牛津也可能關門。9月,陳先生返回昆明。
1939年秋陳寅恪全家在香港1939年9月,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在昆明開辦,地點設在青云街靛花巷內(按:之前為“中研院”史語所租用,今轉給文科研究所),所長為胡適,時出使美國,由傅斯年代理所長,北大歷史系鄭天挺教授任副所長,陳寅恪為史學部導師。據鄧廣銘回憶,陳先生把這里稱作“青園學社”,與傅斯年再度合作共事。就是住在這兒的時候,買到一顆紅豆,引發了后來箋證錢詩、撰寫《柳傳》。
1940年3月5日,“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在香港逝世,傅斯年失去支持。3月23日“中研院”第五屆評議會選舉新院長,選出候選人三名:翁文灝、朱家驊、胡適。最后胡適落選,朱家驊當選。傅斯年最怕翁文灝當選,而朱氏亦是老交情。評議會除學術人物外,亦多高官,為陳所不喜,此次赴渝自言“為投胡適一票”。7月,再度離開西南聯大,準備赴牛津之聘。結果形勢惡化,再度滯留。8月15日香港大學擬聘陳寅恪為客座教授。中英文化協會杭立武先生替陳先生致信清華,希望在此情形下,允許陳暫客座港大俟機赴牛津,而這段期間清華能“照支原薪,可共促其成”。梅貽琦8月24日復電云:“貴會借聘陳先生一節,本校可予同意,即作為陳先生請假一年。但關于薪金一節,敝校因經濟不裕,且格于定章,礙難照支。”(《年譜長編》202頁)陳居港生活窘迫。
傅斯年與胡適、胡祖望合影1941年12月25日,香港淪陷。1942年年初有《壬午元旦對盆花感賦》詩:“寂寞盆花也自開,移根猶憶手親栽。云昏霧濕春仍好,金蹶元興夢未回。乞米至今馀斷帖,埋名從古是奇才。劫灰滿眼是愁絕,坐守寒灰更可哀。”“乞米”是這時段的主旋律。陳寅恪《書信集》致傅斯年第三十一函至四十八函皆往來討論“錢”事。傅先生可謂極富耐心,助陳最多。艱難時刻往往由史語所出面相助。
5月5日終于經由廣州灣離港,6月末抵桂林,應廣西大學之聘。因陳夫人原籍廣西,桂林各方面又較宜居,故留桂,引起傅斯年強烈不滿。8月14日傅斯年致陳寅恪函云:“兄之留桂,早在弟意中,弟等及一組同人渴愿兄之來此,然弟知兄之情況,故此等事只有憑兄自定之耳。其實當年兄之在港大教書,及今茲之舉,弟皆覺非最妥之辦法。然知兄所以如此辦之故,朋友不便多做主張,故雖于事前偶言其不便,亦每事于兄既定辦法之后,有所見命,當效力耳。……兄今之留桂,自有不得已處,恐嫂夫人在彼比較方便,但從遠想去(按:四字加著重號),恐仍以寒假或明年春(至遲)來川為宜。此戰事必尚有若干年,此間成為戰地,緊張之機會故遠在桂之下,至少此為吾輩愛國者之地也。兄昔之住港,及今之停桂,皆是一‘拖’字,然而一誤不容再誤也。目下由桂牽眷到川,其用費即等于去年由港經廣灣到川,或尚不止,再過些時,更貴矣。”(《遺札》988頁)責陳貪圖舒服,太聽夫人話。
同時,傅斯年復函廣西大學校長張頤,勸其莫留陳在桂云:“寅恪先生事,弟之地位非可使弟‘奉讓’者,然歷年來此等事,皆由寅恪自己決定。因寅恪身體、精神,不算健康,故彼之行止,朋友未可多主張。寅恪歷年住港,本非其自愿,乃以其夫人不便入內地,而寅恪倫常甚篤,故去年幾遭危險。今寅恪又安家在桂林矣。既接受廣西大學之聘,恐遷眷入川非明年不可也。寅恪來書,節略抄奉一閱。弟于寅恪之留廣西,心中亦不贊成,然寅恪既決定如此,故前次致弟信,弟即轉托杭立武兄矣。至于明年寅恪入川(亦要看他夫人身體如何),弟等固極愿其在李莊,然如貴校確有何等物質上之方便,于寅恪之身體有益者,亦當由寅恪兄自決之,只是兩處天氣、物質,恐無甚分別,而入川之途,樂山更遠耳。且為貴校辦研究所計,寅恪先生并非最適當者,因寅恪絕不肯麻煩,除教幾點鐘書以外,未可請其指導研究生(彼向不接受此事),而創辦一研究部,寅恪絕不肯‘主持’也。弟所見如此,此信及惠書均抄寄寅恪矣。”(《遺札》991頁)由此函可知:一,陳氏不來李莊因其夫人,夫人不來因天氣、物質等因素也;二,“節略抄奉”以示他人,不知妥還是不妥;三、桂林與李莊兩地,天氣、物質是否“無甚分別”,我未至其地,不敢置評,耳食所得,李莊甚苦;四,傅氏做人做事,無人敢不信其真,然若以小人之心度之,信末“此信及惠書均抄寄寅恪矣”云云,如何“節略”既未可知,是否“抄寄”亦難對證;五,至于“不指導研究生”云云,已近于毀人令譽,其所言是否屬實,下詳。
8月31日,傅斯年致葉企孫函云:“寅恪就廣西大學之聘,弟不特未加阻止,且他來信派弟寫信給杭立武兄,弟即辦了。弟一向之態度,是一切由寅恪之自決,(實則他人亦絕不能影響他,尤其不能影響他的太太。)彼決后,再盡力效勞耳。其實彼在任何處一樣,即是自己念書,而不肯指導人,(本所幾個老年助理,他還肯說說,因此輩常受他派查書,亦交換方便也。一笑。)但求為國家存此一讀書種子耳。”又說:“目下恐須依舊發彼一聘書,其格式如下……”(《遺札》996頁)“依舊”二字加著重號,與前“目下恐須”四字連讀,其意似謂發其聘書,彼亦不來,然雖白發,面子上亦須做也。陳雖不來,又事事依靠傅某,若依傅先生實意,此聘書必不發矣。對陳之不滿已明顯表露。
關于陳的“不肯指導人”,所涉卻大,不能置之不理。如前所言,傅先生直言直語,不由人不信。但與其他人記述有所不同,陳在清華、在云南,皆有大量弟子門人、同事友生之記述,皆未言陳高傲不指導人,但傅氏何等人,其言不容輕輕放過,因其少數而不理,必須加以分析。
首先,陳先生上課認真不認真?周一良記1935年秋與余遜、勞榦到清華第一次旁聽陳先生上課,“旁征博引,論證緊湊、環環相扣。我聞所未聞,猶如眼前放異彩,深深為之所吸引”,“我們都喜歡聽京戲,第一堂課下來之后,三人不約而同地歡喜贊嘆,認為就如看了一場著名武生楊小樓的拿手好戲,感到異常‘過癮’”(周一良《紀念陳寅恪先生》)。昆明西南聯大時期,王永興回憶陳先生上課:“為什么要帶這么多書呢?寅恪先生講課時要引證很多史料,他把每條史料一字不略地寫在黑板上,總是寫滿了整個黑板,然后坐下來,按照史料分析講解。……當時,寅恪先生多病體弱,眼疾已相當嚴重,寫完黑板時常常汗水滿面,疲勞地坐下來閉目講解。他的高度責任感,他的嚴謹求實精神,他為了教育學生不惜付出寶貴生命力的高尚行為,深深感動并教育了我們。”(《懷念陳寅恪先生》)猶如畫出了當時之景象,僅就“寫滿一黑板再講”而言,怎么說都不是敷衍應付之態度,其所描述,陳先生也不是高傲不理人只顧自己讀書的類型,而是“高度負責”,上課認真。聯系1930年陳寅恪欲逐步退出史語所時致傅函中所云,“一年以來,為清華預備功課幾全費去時間精力……因上課不充分準備必當堂出丑”(陳寅恪《書信集》39頁),和1936年屢辭出席“中央研究院”評議會之理由為要認真備課(陳寅恪《書信集》48頁),其言并非客套虛語。
其次,上面所言是上課,傅先生所言是個人指導,略有不同,一為公開,一為私下。一般來說高水平之人不愿與低水平多糾纏,此事常有,亦在理中,不可強求。先要分清致張頤信中所謂“研究生”與致葉企孫信中所謂“研究助理”,是分在陳先生名下,還是沒有分在名下。若是前者,當然是傅先生所責高傲自私不負責;若是后者,無所抱怨。
就前者而言,不輕易接受研究生或助理歸于自己名下,也是慎重之意,老師對學生有要求,有選擇,這應當是老師的權利;一旦歸于名下,傾心相授,助其成才,相信這一點陳先生必能做到而無疑義。就后者而言,陳寅恪對很多并非歸于自己名下,沒有“師生責任”但才華出眾的后起之秀,也都獎掖推薦,不遺余力。試看《書信集》,薦人最多。靛花巷三號時期的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哲學部王明(按:當時哲學部有王明、任繼愈兩位研究生,王氏后任職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回憶:“陳先生通多國文字,對佛、道兩教都有深湛研究。每遇什么學術問題,朝夕求教,他無不認真解答,仿佛有古代書院教學的親切感。”(《年譜長編》197頁)陳寅恪后來離開昆明到了香港,作文還自署“青園翁寅恪題”(如商務《國學基本叢書》本《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跋語),這個“青園”不指清華,而指靛花巷,可見對陳先生言,這也是一段好的回憶。
第三,傅斯年提到的這種情況是否存在呢?不能輕易否定。人是復雜的,陳先生負絕學,能識別英才而獎掖之,也容易看到別人的長處并非很苛刻,但這不代表他就是老好人,隨和得不得了。同樣是靛花巷時期的周法高(按:屬于語言學部)回憶:“寅恪先生為史學組導師,先后指導汪篯、王永興。第一期研究生十人,分住三樓二大間,先生亦住三樓,出入皆不交談。余返南后,得悉余姑丈王伯沆翁為先生之業師。”(《年譜長編》197頁)周法高即與陳寅恪先生緣淺,對面亦不交談,這雖不能說明指導與否事,但可知亦有不理人時。西南聯大翁同文之回憶,涉及研究生論文指導(按:時在1938年):“由于徐高阮、季平與我三人都是即將畢業,照規章仍該寫論文一篇。當時教國史,也可指導論文的張蔭麟先生應召去重慶,就都與寅恪師議定一個范圍有限的題目,開始進行。寅恪師預先警告,文字務必精簡,若太冗長,必有浮濫,他就不愿評閱。”(《年譜長編》191頁)這是唯一涉及“不愿評閱”的字眼,但也合情合理。
總之,自陳歸國之初到建國之初,皆“與人為善”,沈氏兄弟好幾年不作一文,沈兼士偶作一“鬼”字,便得寅恪大獎,認為一個字就是一部文化史;稱楊樹達為“漢圣”,楊一生感戴。對后輩更提攜賞贊,毫不吝惜,正如周一良所言“對于后輩,只要有一得之愚,他總不吝嘉獎”,僅就《年譜長編》所列,已指不勝屈,獎陳述(168頁),獎張蔭麟(161頁),獎羅爾綱(184頁)。當然你如果不是周一良、陳述、羅香林,而要求他諄諄教誨,一點也不能不耐煩,那類似找事兒。建國以后便很少贊人,偶贊唐長孺,唐先生一生感戴,自許“教外別傳”。唯一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是馮友蘭先生著述審查,講了一些一看就有問題的話,后來自我糾正,不再這樣講。陳捐館數年,馮作文紀念,稱陳先生“性格孤僻”,與卞僧慧所記,恰成對照(卞氏《老師之老師,公子的公子》云:“同學常看到陳、馮兩先生在校園中相遇。陳先生抱著一大包書,馮先生拿的東西不多。相見之后,往往駐足很久。遙見兩先生略作寒暄,即見陳先生講說甚多,馮先生頻頻點頭示意,亦有時插話,陳先生再講。最后,兩先生相向鞠躬九十度,各奔前程。”按,羅爾綱即記陳氏“胸懷曠達”,羅氏雖非久知陳者,但就學界交往言,并非如何孤僻,反倒可以說如魚得水)。
我相信,以傅先生之資歷、人品,其言必有所據,雖與其他大量記載不符,但傅先生所言當有其事。不過究其實,似非陳寅恪先生自私高傲不指導人,而由于其他事由,也有不指導人的時候。傅先生如此說,當非無中生有,而是夸大其詞。
果如傅斯年所料,陳寅恪一家只在桂林待了一年,從1942年8月到1943年8月,然后離桂赴成都,據《竺可楨日記》,12月18日到達,任教成都燕京大學(按:私立)。與當時任教華西大學的顧頡剛有了交集。
半年之后,到了1944年7月,明知傅斯年最恨別人從史語所拉人,不知怎的,陳寅恪忽然寫了封信去問董作賓能否赴華西大學教書,14日,傅斯年冷冷地回信:“寅恪兄:手書奉悉。轉交彥堂兄一看,彼并無就華西之意,此事可即作罷論矣。彥堂正手寫文稿付印,豈肯中輟?至于援方桂辦法一說,方桂之辦法不適用于其他人或其他學校,便乞華西或其他學校無以此為言。一切乞告前途為荷。專此敬頌道安。”(《遺札》1139頁)陳寅恪得信不知作何感想。
《傅斯年遺札》疏遠與分別
蔣秉南先生《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有兩個特點:第一,大量討論書本中事,故學術氣氛濃厚;第二,情感充沛真摯,字字史評,催人淚下。其不足之處,事跡不備。故托師弟卞僧慧撰《年譜長編》補其不足。
陳寅恪入滇歲月,其同人、友生所記頗多,尤其昆明靛花巷一段,然入蜀歲月卻幾乎無所記載。不僅《編年事輯》無所書,即《年譜長編》亦幾乎空白。今藉顧頡剛先生日記(共七處),零星補綴,雖或無關大體,然于其1944年蜀中生活(成都燕京大學時期)有較直觀之記錄,吉光片羽,堪可珍惜:
1944年11月17日星期五云:
與靜秋同到四五六吃點。予至華西壩齊魯村訪厚宣,并晤其夫人。出,遇沈鏡如。與之同到陳寅恪先生家,并晤沈祖芬。
11月19日星期日云:
午,與靜秋赴蔡樂生家宴,到駱園。同席為陳寅恪夫婦,賓四,陳耀真醫師,黃覺民,主為樂生夫婦及其子女三人。出,到賓四處,并晤黃淑蘭女士。
11月20日星期一云:
夜,忠恕來,同到子杰家吃飯,同席為于主教,朱孟實,向傳義,張大千,錢賓四,黃季陸,陳寅恪,羅忠恕,主為郭子杰。
11月22日星期三云:
與靜秋同到商務書館,應黃覺民之宴,同座為蔡樂生夫婦,湯逸人夫婦,寅恪,賓四,孟實,黃淑芬女士,翁培雍。
11月23日星期四云:
張克寬夫婦來。肖甫,大沂來。鄭德坤夫婦來。王鍾翰來。馬松齡來。有警報,買包子當飯。與靜秋到陳寅恪家。又到小天竺吃抄手。
11月30日星期四云:
與靜秋到四五六赴宴,主為斠玄,大沂,厚宣,鏡如,定宇,永慶;客為予夫婦及寅恪,方桂,吳雨僧。出,同大沂到新世界吃茶。
12月25日星期一云:
校靜秋所鈔《李石岑演講集》序。與靜秋同出,到后壩訪高長壽,找不到。遇怒潮,至其家。出,雇車到存仁醫院,視寅恪病。遇鍾翰,希純。
所記凡七處,幾日日赴宴,與蔣秉南《編年事輯》所抒無限之愁苦艱難不甚合。
所引最后一則日記云“視寅恪病”,寅恪何處不適,病況如何,皆不可知。其實這次住院即是眼疾。左眼,卒失明。陳寅恪先生《書信集》致傅斯年第六十三函云12月18日動手術,顧氏夫婦探視正在一周之后(即25日星期一),手術不成功,視網膜皺于一處,后赴英治療,謂視網膜完全脫落,無術治之。從此,“讀書種子”陷入黑暗世界,無書可讀了(其右眼于1937年散原去世時痛哭,視網膜脫離漸趨失明,七年之后,左眼亦歸同一命運,惜哉。曾聞穆儔先生言,嘗有友引薦一位高人,謂前知百年,后知百載,可無償提一問題,穆儔老無所問者。臨別,忽問“我的眼睛今生不知可免失明否”,通靈者躊躇數秒,慰曰“不致失明”。穆儔欣然歸。其實無疑而問,深恐失目無樂趣耳。今述及寅恪先生事,涉筆及之)。
席中數人,略可追蹤。1944年11月23日陳寅恪致傅斯年函云:“弟前十日目忽甚昏花,深恐神經網膜脫離。”(陳寅恪《書信集》99頁)則11月13日即發病。而《顧日記》11月19日所記宴中有陳耀真醫師,當在咨詢眼疾事。而最終決定手術。又,1945年1月18日致傅斯年函空白處陳夫人附語云:“陳醫生人很好,極直爽。”(陳寅恪《書信集》102頁)此所謂“陳醫生”當是一人,則為陳寅恪于成都存仁醫院開刀之醫生,或為陳耀真先生。
顧日記所記11月20日宴,“同到子杰家飯”。子杰即郭有守(1901-1977),字子杰,四川資中人,北京大學法科畢業,赴法國留學。為張大千表弟,故席中有大千。1944年1月21日陳先生撰《大千臨摹敦煌壁畫之所感》(《年譜長編》218頁),知中人亦子杰。《傅斯年遺札》有三札致子杰,總第七百七十八函抬頭云“成都省政府教育廳,郭廳長子杰兄”云云,知郭為成都教育廳廳長。此函所討論者,即傅斯年與郭子杰商量史語所初到李莊,欲借住張家大院事。
據以上所述,知南下以后顛沛流離,陳寅恪不能聽傅斯年之安排,又不能自了其局,往往須傅幫助,滋生不滿,產生裂痕。
目盲之后,陳寅恪不僅陷入深深的恐懼中,經濟困難更成為現實。1945年1月26日,陳寅恪致傅斯年略云:“寅恪自前年(三十二年)暑假離開廣西大學,來燕大授課,除領教育部所發正薪外(每月薪水陸佰元,研究費肆佰元),至如其他教授應得之種種生活津貼、食米及薪水加倍等(如其他部聘教授每月之所應得者),分文未領過。換言之,以往一年半以來,已替國家(即教育部行政院)省下將近貳拾萬矣,此點望能使當局明瞭及注意。”(陳寅恪《書信集》105頁)我對民國時期大學轉聘及由此產生之薪金問題全不在行,穩妥做法為僅提供材料而不判其是非,然此處所謂“部聘教授每月所應得者”,因其應聘私立大學而不得享受,若無明文規定,在陳先生個人遇此奇難而又物價高漲之時段,不當棄寬而從嚴。
但這種判斷會因人而異。從陳寅恪《書信集》判斷,李莊到香港通信只需七天,而將近一個月以后,傅斯年才給朱家驊寫信,有所延宕,其原因大概是傅氏于此問題從嚴,認為既應聘私立大學,便不宜再向學部提要求。但傅斯年還是寫了這封信,1945年2月22日致朱家驊云:“陳寅恪兄病中蒙兄一再匯款接濟,友朋均感。彼自去年年底來三信,言及其部聘教授之待遇事。彼自前年離廣西大學后,三學期中(在燕大時)僅領到部中之月薪(月六百)、研究費(月四百,此部聘教授特有者),其他如米貼、生活補助費解未領到,即以燕大兼課之待遇為生。彼今既生重病,且常依燕大不是辦法……”(《遺札》1195頁)
傅氏以自己節儉知名,不亂用公費,號稱“為公家吝”(《遺札》596頁)。他對陳寅恪不與史語所相始終,而移駕成都燕京大學,本來不滿,這次乞米討薪,必不以為然。但情況確實特殊,延宕之后,伸出援手。信中又點明這是陳立夫任部長時事,陳立夫與朱家驊不合,陳氏事情沒辦好,望朱勿踐其失。但看得出來,傅斯年這種幫忙,如同1942年繼續發放史語所聘書一樣,已頗不耐煩了。
接著抗戰勝利。1945年底,傅斯年忙著西南聯大和史語所回遷的事,人雖在昆明,心已飛回北平。冬天來了,傅斯年缺件皮袍子,夫人俞大綵把料子寄給他,孰料傅先生還是太胖,料子不夠用。11月30日,傅斯年致俞大綵云:“有一件怪事,前因料子未到,在你老太太處問,九姊立刻說,你老太爺給大維的一個狐皮袍,大維不能穿,要送我,我立辭,他拿出來,強我試之,簡直尺寸正合適,必欲送我!我大吃驚,只好暫時拿回,后來還他。他對昭掄說,我為寅恪辦了些事,故他如此。我以為必有下文,已而果然。寅恪家眷走的問題,要交給我。”(《遺札》1249頁)九姊,即陳寅恪妹陳新午,嫁給俞大維作繼妻。大維妹大綵嫁給傅。該叫嫂子的,家里人叫九姊。俞明震留給俞大維的一個皮袍子,大維不能穿,九姊強給了傅。這雖是親戚間禮尚往來的家事,但這中間流露出傅斯年對幫陳寅恪忙的不耐煩。
按理說,俞大維和陳關系更近,俞已是高官,但陳事事靠傅。這樣說起來,雖有牢騷,但傅不負陳。陳使喚不動親妹夫,只能用表妹夫。傅斯年1946年1月20日致妻子俞大綵云:“大維返此,大快活,無人管他,每日有女人在座,便興高采烈,不管何種女人,大有毛子水之風!毛亦在此,昨晚同在一處,惜你不在也。”(《遺札》1258頁)傅斯年在給妻子的信中大嘲妻兄,而能不觸其怒,倒也有趣。以前看過一本傳記,說陳寅恪和俞大維在留學生當中,是賈府門前的那兩只石獅子。不知是誰胡說!
1945年陳寅恪獨自赴英就醫,無功而返,歸來已是1946年,回到南京,家屬已先至南京。《編年事輯》引小彭筆記云:“四六年父親從英國回國時,媽媽和我們姐妹三人分兩批從四川坐飛機先到南京。父親回國到南京后,我和流求留在南京讀書,美延隨家回北京。”忽略了后面出力的胖子。
1946年冬10月,陳自南京轉滬,由海道返清華,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園。至此之后,傅先生更忙,陳先生轉閑。在陳傅二位的書信集里已經很少找到二人書信往來之痕跡。1948年敗走臺灣,尚有一次聯系,陳終究未從傅走。從此兩地懸隔,直到傅先生1950年底辭世。
陳寅恪與傅斯年結語
“但開風氣,不能為師”,此語為傅先生設。他是學術領域最杰出的行政管理者。當時便無人能比肩,今日更無人出其右。以懂學術,而作領導;以能任事,而作先鋒。高喊“事情是傻子干出來的”,奮勇向前,而自己又一點不傻。五百年出這一位。陳得遇傅,是其幸事。雖不能始終,然已足矣。
史語所之前的清華國學院也是令人矚目的學術陣地,然吳宓由于個人原因,未能成為后來的傅斯年,清華國學院亦水流云散,成為過往。此二機構于陳先生言,一前一后,同樣重要。吳宓若能長袖善舞,得到上面支持,與清華國學院綁在一起,跑完全程,則將成為陳寅恪可以倚靠的大樹。這任務吳宓沒有完成,要傅斯年和史語所來承擔。但由于性格原因,陳寅恪不能完全撲入后者之懷抱,與他相始終。無權無隊伍的吳宓保持了對陳寅恪之敬,而本來敬陳的傅孟真先生轉而變為令陳畏。世事難料,但陳、傅這段友誼,催生了巨大的“學術生產力”,并不辜負那段因緣。傅斯年代表國家機構,為保存讀書種子不斷絕,做出了他的努力。其間種種起伏挫折,亦人世間常有,無足抱憾。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這就是人。
陳寅恪與傅斯年,也相倚靠也相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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