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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經大學者談但丁有沒有比丹·布朗的小說更燒腦?

哈羅德·布魯姆
2016-10-31 16:15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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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10月28日,改編自丹?布朗小說《地獄》的電影《但丁密碼》上映。在原著小說中,丹?布朗運用了大量但丁《神曲》的典故來架構線索,可謂是情節中的燒腦擔當。

而作為最正統的“西方正典”,但丁的《神曲》一直是西方文學研究中的核心文本。美國著名學者哈羅德?布魯姆在其《史詩》一書中對但丁和他的《神曲》有專章討論,一起來感受下這究竟是可以當做電影的掃盲貼,還是更勁爆的燒腦。

本文摘自書中《但丁?阿利基埃里》一章,由澎湃新聞經譯林出版社授權發布。

《但丁密碼》電影海報

但丁?阿利基埃里的生平足以當作一首激宕的詩歌,在《地獄篇》和《煉獄篇》之間,它更接近后者,而與《天堂篇》相距甚遠。至今所見的但丁傳記多半短絀,不足傳寫他的天才,唯有喬萬尼?薄伽丘所撰第一部傳記例外。朱塞佩?馬佐塔允洽地稱其為“近乎但丁所著《新生》(La Vita Nuova)的自我意識的虛構作品,在想象上呼應但丁在其著作之中練達的自我戲劇化”。我們無須為此驚訝;一如莎士比亞,但丁的思想和想象力何其瑰大,單個傳記作家、學者、批評家往往只能觀覽他那無可比擬的全景的一個角落。向學生推薦莎士比亞傳記之時,我總是選安東尼?伯吉斯的《莫可比擬太陽》,一部頗有喬伊斯風格的小說,以莎士比亞為第一人稱敘述者。

高貴的但丁自視為先知,至少堪可追配以賽亞或耶利米。我們可以揣想,莎士比亞沒有類似的自許,哈姆雷特、福斯塔夫、李爾王的創造者與杰弗里?喬叟——赦罪僧、巴斯婦的創造者——具有太多相契之處,而喬叟輕訾但丁。一個人須峨然如喬叟,方可嘲訕但丁,況且在喬叟這里,顯然也是贊賞勝過分歧。

若要談論世界歷史之中的天才,便不能不說但丁,因為在所有的語言天才當中,唯有莎士比亞的豐贍賽過但丁。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莎士比亞重新打造了英語:他使用了二萬一千個單詞,其中一千八百個是他自造,信手翻開一份報紙,無處不見莎士比亞式的詞匯,并且通常是無意間使用的。然而莎士比亞的英語承襲自喬叟,以及新教《圣經》的主要翻譯家威廉?丁道爾(William Tyndale)。設若莎士比亞不曾撰寫一字,英語也會照樣流傳下來,一如我們而今所見的模樣,然而但丁的托斯卡納方言成為意大利民族語言,泰半歸功于但丁。他是民族詩人,正如在任何說英語的地方,莎士比亞是民族詩人,在任何德語主宰的地方,歌德是民族詩人。沒有哪位法語詩人賦有如此無可置疑的卓犖地位,連拉辛或維克多?雨果都不能夠,也沒有哪位西班牙語詩人如塞萬提斯一般占據中心地位。然而但丁雖在本質上構筑了意大利文學,卻決計不會自視為托斯卡納人,更不是意大利人。他是佛羅倫薩人,至死不渝的佛羅倫薩人,在世五十六年,而最后十九年羈旅外省。

對于但丁的讀者來說,有幾個日期至關重要,首先是1290年6月8日,但丁摯愛的理想或者理想化的摯愛貝阿特麗切逝世,詩人時年二十五。據但丁自述,他對貝阿特麗切的愛慕如同我們所謂柏拉圖式戀愛,只是任何關于但丁的事,都只能稱作但丁式,包括他的天主教信仰(Catholicism)。他將1300年復活節設為《神曲》中啟程的虛構日期,于1314年寫成第一部并且是最惡名昭著的《地獄篇》。在生命的余下七年里,他的氣運非凡,有幸賦就《煉獄篇》和《天堂篇》,從而得以在逝世近一年前完成這部宏大的詩歌。

《但丁密碼》劇照

莎士比亞終年五十二歲,但我們未嘗因此而有所失,因為他在逝世前三年便已停止寫作。然而我們會覺得,倘若但丁再活四分之一世紀,以逮及八十一歲這個“完美”年紀——九乘以九,出自他自創的完全不可破譯的數字命理學期望——會創造更多文學成就。但丁在《饗宴》(Convivio,第四卷,24)告訴我們,生年在第七十年終止,但是倘若我們仍然存活,便有可能臻及崇高:

從而關于柏拉圖——我們可以肯定他稟賦絕佳的天性(既在他的天性之內,也是由于蘇格拉底初見他時為他摹狀的面相特征),并且活到八十一歲,正如圖萊在《論老年》之中所述。我相信設若基督未嘗有十字架受難,遵照生命的天性,得以盡其天年,八十一歲之時,他會從肉身變作永生。

但丁期待八十一歲之時發生什么變化?他會在此生再見到貝阿特麗切這位“九”姑?喬治?桑塔耶納在貝阿特麗切身上看到一種基督教的柏拉圖化。E. R. 庫爾齊烏斯將她看作但丁的私人和詩歌的靈知(gnosis)的核心。她和基督年及八十一歲之時原應經歷的變容之間具有重要關聯,因為依據她的情人所撰《新生》記載,她的死亡過程,就是九次完成九這個完美數字。在二十五歲,她從肉身化作不朽之身。《神曲》通篇,但丁又是暗示又是直白地告訴我們,他就是真理。蘇菲主義的殉道者哈拉智(Hallaj)因宣稱自己是真理而死,雖說美國人的基督教(以其種種形式)之中,此類宣告十分尋常。我與持異見的摩門教徒、浸禮會諸教派,以及很多五旬節教派交談,這些人皆率直地向我保證,他們是真理。而奧古斯丁和阿奎那皆不會自稱是真理。貝阿特麗切若不是真理,《神曲》就行不通,只是反過來說,若沒有但丁,無人會知道曾有一個貝阿特麗切。我以為這一點再夸張也不為過,而且我從來不能理解,但丁何以克服這個可能性:他私人的貝阿特麗切神話是一種異端,絲毫不亞于神格之內的女性原則或者索菲亞這個諾斯替神話。現今,很多有識之士視但丁為天主教義的界定標準。術士西門(Simon Magus)在商埠推羅(Tyre)一家娼寮發現他的海倫納,宣稱她既是特洛伊的海倫,也是墮落的索菲亞,或上帝的智慧。撒馬利亞人西門向來被基督教徒誅伐,實是第一個浮士德,勇悍果敢、極富想象,如今普遍地被看作施偽術的。但丁在一位佛羅倫薩年輕女子身上發現未墮落的上帝的智慧,并且將她奉若神明,奉上天界。一如術士耶穌,術士西門屬于口頭傳統,而但丁——除莎士比亞之外——是所有西方歷史和文化所宗正的大詩人。然而我們不該忘記,但丁師心自任,并不遜于西門。但丁僭奪詩歌權威,自立為西方文化之樞。

但丁和莎士比亞的中心地位何其殊異!但丁強要我們接受他的個性;而莎士比亞因其窅渺的超然,即便在十四行詩中,也不免躲閃藏遮。在《新生》中,但丁把我們淹沒在他對一位幾乎不相識的年輕女子的非凡愛慕之中。他們九歲時初見,只是這個“九”警戒我們不可照字面意義理解這個故事。九年之后,貝阿特麗切初次與他說話,街上相遇之時一聲正式的問候。此后另有一二次問候,他為掩飾真情而極富詩人氣質地向另一位女士示愛之后,她有一次冷臉待他,在一次聚會上,貝阿特麗切與旁人湊趣,取笑她這位苦情的仰慕者——這似乎是他們之間的全部交往。關于這段微薄的事實,最好的評注出自阿根廷寓言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他說,“我們肯定這是一樁不幸的、迷信的愛”,得不到貝阿特麗切的回應。

我們可以談論莎士比亞對十四行詩中年輕俊美的貴公子那“不幸、迷信的愛”,但在同一組詩章中,莎士比亞墮入黑暗女士的地府,至于這一段愛戀,我們須用其他詞匯描述。以新柏拉圖式一詞形容但丁對貝阿特麗切的愛慕,實在相當不敷,可是我們又能如何定義那樣一種愛?熱衷于自己所稟賦的天才、自己所創作的繆斯,在任何旁人身上,這樣一種激情堪為陰暗的自我偶像崇拜,而在這位中心人物身上,卻不是。貝阿特麗切這個神話或角色與但丁的畢生事業相融合;在一種關鍵意義上,她就是《神曲》,你若置身于這部詩歌之外,就不可能理解她。然而但丁雖將她表現為真理,你卻切不可誤把她當作基督,基督是道、真理、光。

研究但丁的學術著作非常有益于理解《神曲》的絮繁之處,但無助于我理解貝阿特麗切。相比《神曲》,她在《新生》中的基督論傾向更顯著,雖則她時或使我聯想起諾斯替主義者所謂“天使基督”(Angel Christ),因為她打破人類與天使之間的等差。神人交融可能是或也可能不是異端觀念,這完全取決于如何表現這樣一種交融。在我的印象里,但丁的識野不是奧古斯丁式或托馬斯派,然而雖有赫爾墨斯神秘主義傾向,卻又不是赫爾墨斯派信徒。但丁并非要與神話等同,相反地,他殫力要神話與他等同。人在上帝面前不等于上帝在人面前,尤其是在貝阿特麗切面前。

也許這話聽來古怪,因為但丁不是威廉?布萊克,敦促我們僅崇拜他所謂的人形神圣。然而但丁早年便說過貝阿特麗切是一個奇跡。這個奇跡是賦予整座佛羅倫薩城,不只是屬于但丁獨個人,雖然他是唯一稱頌這個奇跡的人。但丁后來斥責他的摯友兼詩歌導師圭多?卡瓦爾康蒂未曾一道稱頌,然而但丁之于卡瓦爾康蒂的關系,便如莎士比亞之于克里斯托弗?馬洛,籠罩著影響焦慮的陰影。但丁暗示說,如果卡瓦爾康蒂認可貝阿特麗切,他便早已得了拯救,我們會相信這句話嗎?一種同享的原創性還會是原創的嗎?

《神曲》多雷版畫插畫

作為讀者,我們大可將但丁傳聞中的神學留給他的考據家,但是你若不先接受他的貝阿特麗切,就讀不了但丁。在但丁這里,她無疑是上帝的化身,他拒不將其看作與化身相競逐的存在。他深執她是他所擁有的幸福,且先不論那幸福是什么;沒有她,他就找不到他的救贖之途。然而但丁不是被詛咒或被拯救的浮士德,也不是死于真理之手的哈姆雷特。但丁一心營求的是勝利,是全然辯護,是實現了的預言。但丁以孺慕之愛,將他的“父親”布魯內托?拉蒂尼(Brunetto Latini )和維吉爾奉上超驗地位,而后堅定地將他們摜在一邊。他承認他在詩歌上的“伯仲手足”(至于卡瓦爾康蒂,則是頗陰沉地認可之),但他們都不是他的旅伴。在《神曲》之中,他是否說服我們相信,貝阿特麗切不只是他個人的天才創造?但丁既在他的詩里也在詩外,正如貝阿特麗切在《新生》中也是一樣。她是否有一種真實性,使旁人也能祈求于她?

莎士比亞最瑰大的人物能夠走出戲劇,活在我們構想他們的意識之中。貝阿特麗切走得出來嗎?但丁的個性如斯鴻大,再容不得任何旁人;走向永恒的朝圣旅途占據整個空間。雖說在其他任何詩人那里,這是詩歌的缺憾,而在但丁這里,這根本算不得缺憾。在但丁這里,這是詩歌力量,依仗絕對的原創性而生機噴薄,一種不會因無休無盡的解讀而走味的盎然生意。

奧古斯丁反對偉大的新柏拉圖主義者——普羅提諾(Plotinus)和波菲利(Porphyry)——堅執自信和驕傲不足以逮及上帝。引導和協助是必要的,并且這兩者只能來自上帝。還有比但丁更張狂的傲慢,比但丁更固執的自信么?他將自己刻畫為朝圣者,借重引導、撫慰、協助,但是作為詩人,他不是要改變信仰的基督教徒,而是得到召喚的先知。他果真要費心說服我們相信謙卑么?實際上,但丁的英雄氣概——精神的、形而上的、想象的——使這位詩人成為如同貝阿特麗切的奇跡。

幸運的是,他把自己表現為一種個性,而不是奇跡。我們對他如此熟悉——在本質上,而不只是輪廓概略——從而能夠接受他在《神曲》中那些得來不易的轉變。確實,在《神曲》里,唯有他能夠改變,因為其他任何人都已定形,盡管《煉獄篇》的居民須經歷錘煉的過程。《神曲》里每個人皆生動得悖妄,而就類型而言,他們不會再有變化。由于但丁差遣給他們說的話或做的事,從而令他們不能再有所改變。這使得徹底的啟示成為可能:但丁替我們對他們下了定論,無可置疑的定論,并且總能令人嘆異。接受了最后的審判之后,你能否仍然擁有個性,這是一個漂亮的問題。

作為但丁的創造,貝阿特麗切的個性極其單薄,因為出世在佛洛倫薩之前,她顯然有作天使的前世。但丁在《新生》中向我們展示的她姝若天人,也有著嚴厲的一面,在《神曲》之中更加彰顯她待他的嚴厲姿態,雖只是為修辭起見。在真實生活里,她頗漠視這位理想化情人,而死后卻無比關心他的救贖,實在是驟變。她是但丁的天才或更好的天使,這是明白無疑的,從而便使得這一突變容易為人接受。雷爾提(Laertes)惻然嘆息,被棄的奧菲利婭死后會成為守護天使,料想大抵加入了霍拉旭最后所祈告的那班天使當中,我們若用心思量,這頗使人詫異。但丁長久以來都準備著自己的成圣過程,早已開始訓練他的貝阿特麗切了。

但丁如斯戛戛獨造,迄今沒有哪位作家能夠接近,縱使約翰?彌爾頓或列夫?托爾斯泰也不能企及。正如博爾赫斯所說,莎士比亞的遁避技藝高妙,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不是任何人。而但丁就是但丁。無人能通過將但丁歷史化而將他開消,抑或仿效他勇悍無畏的自我神化:卡瓦爾康蒂若能長壽,無疑會創作更遒勁雄渾的抒情詩,但他不太可能寫出“第三約”這樣的書,而《神曲》似乎就是這樣的書。莎士比亞的天才這個問題永遠超乎我們的理解力,然而但丁的天才是一個答案,而不是一個問題。除了三個世紀后的莎士比亞之外,西方世界最強大的詩人在14 世紀20 年代末完竣其獨部最偉大的文學藝術著作。若要與《神曲》抗衡,并且在某些方面超越之,你須將莎士比亞三十九部戲劇當中最出色的兩打視為單個實體。然而在但丁和莎士比亞之間,實難排序:嘗試閱讀《煉獄篇》之后再閱讀《李爾王》,或者閱讀《地獄篇》之后再閱讀《麥克白》,會生起一種古怪的不安。這兩位最重要的詩人大相捍格,至少這是我的體會:但丁意欲其讀者評斷貝阿特麗切是他靈魂之中的基督;由于諸種原因,我們很多人可能為此而不自在,但是倘若莎士比亞在十四行詩里暗示,對于詩人來說,那俊美的年輕貴族(譬如南安普敦,或者其他什么人)是基督的預表,而這位詩人繼而撰寫《哈姆雷特》和《李爾王》,我們會多么驚愕。

《神曲》

對于能夠沉酣于《神曲》原著的讀者來說,貝阿特麗切便不是難解之謎,因為意大利批評家研究但丁的路數迥異于英美學者,并且他們對于但丁更為世俗的觀念也滲瀝下來。我看重詹巴蒂斯塔?維柯的見解,他認為但丁若不是如此該博神學,連荷馬也要被這位托斯卡人比下去。但丁與弗洛伊德(以及神秘主義者)一樣,認為性愛崇高是可能的,這與他的友人卡瓦爾康蒂相抵啎,后者認為愛是必須經受的一種疾病。但丁把弗蘭切斯卡及其情人的保羅判為奸淫而發落到地獄,卻因在殊異于(在他眼里)神圣的貝阿特麗切的女人面前淫褻而知名。但丁與莎士比亞意氣投合的地方只有一處,那就是二人皆能高妙地描摹或他人或自己所遭受的性愛之苦:

然而在這潮濕綠林里燃燒愛的火焰之前

連溪流也會轉頭爬上山坡,

便似年輕女子心里燃燒的火焰,

為了我,她愿在石頭之中沉睡我的生命,

或如野獸食草,卻見她的衣衫投下影子。

這節詩出自丹蒂?加布里埃爾?羅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翻譯的“如石的”(stony )六行六節詩《致昏暗的光》(“To the dim Light”),是但丁的“石頭詩”之一,熱烈地獻給一位冷美人。貝阿特麗切不若莎士比亞風格;而冷美人頗似莎士比亞的風格,并且完全可以成為十四行詩中的黑美人:

損神,耗精,愧煞了浪子風流,

都只為縱欲眠花臥柳,

陰謀,好殺,賭假咒,壞事做到頭;

心毒手狠,野蠻粗暴,背信棄義不知羞。

才嘗得云雨樂,轉眼意趣休。

相比起將哈姆雷特和李爾王的悲劇基督教化這樣的企圖來,以虔誠信仰研究但丁倒不是完全沒有用處,但是這樣的出發點可能比女性主義的敵意——傾向于懷疑但丁將貝阿特麗切理想化的動機——更加有害。但丁贊美貝阿特麗切,贊得轟轟烈烈;而他對于這段單相思的稱頌是更棘手的問題,除非我們緬想隱微的童年記憶,自己愛上一個幾乎素不相識之人,也許永遠沒有再見面的人。T. S. 艾略特警敏地揣測,但丁初戀貝阿特麗切之時,必定早于九歲,而數字學的范式確實可能誘導他將這段經驗挪到兩三年之后。因為不是身為但丁,我們大多數人不能利用這么早的異象,但丁的大半成就便是他在其上構筑了偉大。

若說貝阿特麗切的本原是普遍的,那么她在《神曲》之中成為奧義的形象,但丁私人的靈知,因為但丁正是借藉她、通過她來斷言知識,而這知識絕不似他的大多注疏家所能允準的那般傳統。《地獄篇》永恒的丑名未嘗掩蓋《煉獄篇》奇辟橫肆的文采,并且入情入理地被推崇為首位。令讀者感覺艱難無比的是《煉獄篇》,而這困難代表了但丁最不容置疑的天才時刻,它凌跨了想象文學的界限。再沒有哪部著作可與《煉獄篇》相提并論,或許安達盧西亞人蘇菲?伊本?阿拉比(1165—1240)的《麥加啟示錄》(Meccan Revelations)中某些片段尚能比附。阿拉比在麥加遇見他的貝阿特麗切。尼珊姆(Nizam),麥加的索菲亞,如同佛洛倫薩的貝阿特麗切,是上帝現示真身的中心,使伊本?阿拉比改變信仰,轉投一種理想化、升華的愛。

年及七十一歲之際,我還沒有充分的準備閱讀《天堂篇》(身為猶太人,我反正也去不了那里),而我也開始畏懼《地獄篇》,這實在是雖崇高卻可怖的著作。我確實時或重讀《煉獄篇》,在其令人激賞的《神曲》中篇的譯文前言,W. S. 默溫以華贍的文辭道盡了我的理由:

在這部詩歌的三篇之中,唯有《煉獄篇》發生在地上,如同我們生活在地上,我們的雙腳踩在地面,走過一片沙灘,爬上一座山……抵達山巔,在那里,希望摻和著痛苦,而痛苦將這篇頌歌帶入活生生的現世。

《史詩》,[美]哈羅德?布魯姆著,翁海貞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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