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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允吉談郭紹虞、朱東潤等復旦中文系前輩名師的文化藝術素養
上世紀下半葉,復旦大學中文系集結了郭紹虞、朱東潤、陳子展、劉大杰、蔣天樞、趙景深、吳文祺、張世祿等一大批名師,星斗璀璨,蔚為壯觀。陳允吉老師1957年進入復旦中文系學習,畢業后留校任教,既曾師從這些老先生,也曾與他們一起工作,在他的記憶中,這些老先生除了足以名世的學術成就之外,在傳統文化和藝術修養上也是各有所擅,留下了許多生動、有趣的故事。
陳允吉畫像 劉箏繪澎湃新聞:復旦中文系過去那些著名的前輩學者,包括郭紹虞、朱東潤、陳子展等老先生,在自己的學術專業之外,好像在個人愛好方面也是各有所好,各有所成,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
陳允吉:的確是這樣。復旦中文系的老先生普遍在傳統文化和藝術上有很好的修養,他們的愛好包括舊體詩詞、新詩、書法、繪畫、戲曲、醫道等,因為中文系本身的專業性質,與這些傳統藝術文化還是有很密切關系的。在高校里,也不一定每個學校的老師在傳統藝術文化方面達到的成就都很高,比如舊體詩詞,如果跟東南大學(后改名中央大學)中文系比較,復旦中文系的創作成果就不很突出。這是因為雙方的創作主體不一樣,東南大學主要都是一些名士,傳統文學修養很好,對社會現實不太關心;上個世紀復旦的老師則以斗士居多。要做斗士這個說法是郭紹虞先生第一個提出來的,他在解放前夕寫了很多文章,認為知識分子應該向聞一多、朱自清學習,要做與時代脈搏保持互動的斗士。不管自覺不自覺,復旦陳望道、郭紹虞、吳文祺、陳子展、朱東潤等老師,無疑都可以歸入斗士的行列。因為這些前輩名師大部分經過新文化運動的洗禮,而且有好幾位老師曾經在新文化運動中發揮過重要的作用。
郭紹虞先生比如,郭紹虞先生,他是文學研究會的創始人之一,吳文祺、趙景深先生都是文學研究會的骨干,劉大杰先生是創造社的成員。陳子展先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末到了上海以后,跟田漢、歐陽予倩都在南國藝術學院任教,推動了中國現代的戲曲運動。他追隨魯迅,寫雜文。魯迅當然雜文寫得很好,但是魯迅下來如果要說雜文寫得好,一個是曹聚仁,一個就是陳子展。另外,就是跟陳望道一起推動“大眾語”運動,所以后來一直到他把《詩經》《楚辭》譯成現代漢語,也是譯得非常通俗的,都是從“大眾語”這個要求去譯的。朱東潤先生,是現代傳記文學的奠基人。他們都很熱愛白話文,在白話文的發展過程中都起過一定的作用。因此他們對傳統藝術文化的愛好,主要體現為一種人文精神的延續和對歷史文化的尊重,不是懷古戀舊的產物,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酒越陳越香,文學越古越好。”其立足點還是在今天。
澎湃新聞:所以這些愛好與他們的學術研究其實是相輔相成的,是嗎?
陳允吉:這些前輩的主要精力都是放在自己從事的教育研究上面,吟詩作畫只是業余愛好,不是謀生的手段,也不是揚才露己的資本,這個與那些唯以吟詩作畫為能事者相比,有著根本的不同。我們系里的這些老師都是有在自己研究領域具有奠基性質的論著的,比如郭紹虞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劉大杰先生的《中國文學發展史》、朱東潤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陳子展先生的《詩經直解》,這些都足以代表一個領域在當時集大成的成就。其實中文系的老師創作舊體詩詞的水準,即使在復旦也不能算是最好的。在上世紀下半葉的數十年里,復旦校內老一輩人吟詩作詞,要說才力之充沛與詩情之濃郁,當推蘇步青先生為第一。蘇老是著名的數學大家,和復旦其他老師一樣,他只是把寫作詩詞看成一種業余愛好,所以他的詩詞集就叫《蘇步青業余詩詞集》。
澎湃新聞:那先來說說郭紹虞先生吧,他在書法方面的成就是大家極其推重的,舊體詩詞的創作數量也很可觀。
陳允吉:其實郭紹虞先生在詩歌方面的主要貢獻在新詩,1920年10月,當時瞿秋白作為北京《晨報》駐莫斯科記者離京赴蘇,當時他的一些朋友,鄭振鐸、郭紹虞、許地山等為他餞行,郭先生當場寫了一首《流星》贈別。1921年8月,郭先生南下福州,任協和大學教授兼中文系主任,曾在此期間寫過《江邊》《雨后》兩首新詩,成為我國新詩創作的早期實踐者之一。很有意思,兩位著名的書法家,一個沈尹默,一個郭紹虞,都寫新詩的。而且沈尹默寫的新詩,數量很多,時間更早,當然郭先生在新詩方面也有地位。
郭先生寫的舊體詩詞在數量上確實比新詩多得多,解放后所寫的作品,碰到節日,常常在《解放日報》《文匯報》等報刊上發表,散見各處,可惜沒有加以結集。但是從創作成就上來說,新詩似更有開拓性。
郭先生書法上的成就誠然是很高的,是一位大家,中文系的老師在傳統藝術的各個領域中,成就最高的應該是書法,因為有郭紹虞、朱東潤兩位大家。郭先生的書法字形秀朗,筆力遒勁,融晉、唐諸家的精髓而自成一體。1933年魯迅與鄭振鐸合編《北平箋譜》,特請沈尹默題寫書名,先生手書鄭振鐸的序文。解放后,他歷任上海書法家協會的副主席和名譽主席,1981年又為朵云軒復制的《蘿軒變古箋譜》作序并手書。在“文革”中,因為每個老先生都要到同學中去學習,那時工宣隊已經進校,知道郭先生字好,工宣隊、同學、老師都請他寫,郭先生有求必應。所以那段時間保存有郭先生墨跡的人很多,現今有些作品已經流傳到社會上。郭先生晚年手抖了,他在天花板上穿一根繩子垂下來,系在筆上寫。他是際的墨跡,益發體現出“蒼勁”和“迥秀”的統一,揮灑自如又盡在法度之中,在海內外流傳甚廣。199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還刊印了《郭紹虞手書毛澤東詩詞》一冊。
澎湃新聞:看一些回憶錄里提到郭先生家里掛有一幅徐悲鴻給他畫的畫像,這幅畫像您有見過嗎?
陳允吉:郭先生去世以后,有很多他的學生寫的回憶錄,包括楊明照、王元化、吳中杰、蔣凡、樓鑒明等都寫過,有些回憶錄里是有提到這件事。上世紀五十年代,郭先生從同濟大學調到復旦,住在廬山村,就是現在的第一宿舍,他的客堂間里曾掛過一幅他畫像的軸子,個別回憶錄里說這是出于徐悲鴻之手。2011年春天,我同蔣凡一起去南京西路先生故宅拜訪他的長子郭澤宏,主要是問他一些郭先生生前的事。漸次談及這幅畫,郭澤宏先生當即出示該畫,其中所畫的先生的像高約二尺,身穿長衫,腳著布鞋,舉頭軒昂,腹微隆起,右手執卷,目視前方,神情專注作吟詠狀。人像通體用線條勾勒而成,筆意簡凈,與徐悲鴻吸納了西洋畫法講求明暗之風不類。圖像正上方有陳乃乾先生所題的篆體“蒼茫詠詩圖”五字,是套用了杜甫“獨立蒼茫自詠詩”一句詩的意思。其左上方則有葉圣陶、顧廷龍兩位先生的題款。但這幅畫到底是何人所繪,連郭澤宏先生也不知道。因先生和師母謝世多時,實在難以考求了。
朱東潤先生澎湃新聞:剛剛已經說到,系里另一位書法大家就是朱東潤先生了,據說朱先生練字極勤,諸體皆擅。
陳允吉:郭紹虞、朱東潤,再加上哲學系的王蘧常先生,是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復旦的三大書法家。朱先生的書法兼嫻篆、隸、楷、行、草諸體,骨氣端遒,筆意駿爽,植根深厚,卓然名世。他評論書道,注重筆力,不喜歡姿媚徇俗之體,認為寫字切忌黑大方圓的“狀元體”,那樣的字美則美矣,但根柢淺薄,極易入俗。他在篆書中推崇李斯、李陽冰及清代錢玷、楊沂孫諸家,尤其推崇秦碑《瑯玡石刻》。先生斷定秦代所立碑刻中,僅《瑯玡石刻》一件為李斯真跡,其他都是偽作。所以他本人練習篆書,也是從《瑯琊石刻》入手。他把自己居住的宿舍稱作“師友瑯玡行館”,或即源出于此。
他練書法,最初篆書練了十年,再隸書十年,然后是楷書十年,再行書十年。上世紀七十年代標點“二十四史”時,他進入了第五階段,練習草書,臨習孫過庭的《書譜》。朱先生的墨跡,同郭先生的墨跡一樣獲得了極廣的流傳。其中的代表作是先生于上世紀四十年代在無錫寫成的篆書《木芙蓉屏》,個中寫的是抗戰時期他在內地撰作的七言長詩《木芙蓉歌》,這一作品體現了朱先生書法藝術上的極高成就。先生去世以后,上海書畫出版社曾經出過《朱東潤先生書法作品選》一冊。
陳思和、胡中行主編《詩鐸》第三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澎湃新聞:這首《木芙蓉歌》在復旦中文系的刊物《詩鐸》上刊載過,當時《詩鐸》上刊登了朱先生的舊體詩詞大概有一百多首。
陳允吉:是登在復旦中文系編輯的《詩鐸》創刊號上的。朱先生的舊體詩詞創作,數量比較豐富,而且出手很快。《詩鐸》上這一百多首,是根據他晚年自己抄錄的一卷舊體詩詞全文刊載的。其中就有《木芙蓉歌》,七言長詩一首。抗戰期間,先生遠處蜀地,在樂山中央大學的師范學院,面對烽火彌連、親人阻絕,國仇家恨交涌心際,因此撰成了《木芙蓉歌》這首長詩,寄托他深沉的現實感思。朱先生對書法和舊體詩詞有一個共同的主張,就是要有筆力,他比較欣賞杜甫說的“書貴瘦硬方通神”,詩歌語言也要顯得拗硬脫俗,他不喜歡六朝和初盛唐那種圓美流轉的詩歌風格,而更傾向于杜甫以來乃至宋代詩歌中所體現的那股強勁的力量。先生對杜甫評價很高,但是杜甫比較接近盛唐的那些東西他并不欣賞,像《早朝大明宮》《秋興八首》這樣的作品。他在課堂上誦及的杜甫詩歌一般是他比較喜歡的,如:“美人皆黃土,況乃粉黛假”(《玉華宮》)、“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返照》)、“汝陽讓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八哀詩?汝陽王李琎》)等,他認為這樣的表達力度才能把景物、人物的形象和氣質全部表現出來。他喜歡遒勁、強硬、拗折的宋詩風氣,所以在唐宋兩代詩歌中,朱先生是傾向于推崇宋詩的。
他自己收集的一百多首詩,其實是很不完備的,還有好多大家記得的詩沒有收進去。在標點“二十四史”期間,他說起五十年代思想改造的時候,他在滬江大學,中文系有八個人在一起,這些人后來好多都到復旦來了。一個學習小組除了朱先生,還有徐中玉、蔡傳廉、劉國樑等,運動結束后,先生仿效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寫了一首《改造八仙歌》。他首先寫到徐中玉:“中玉武庫不可忍,長槍大戟斗參商,肯與世俗隨浮沉。”是說徐中玉先生性格好強,不愿隨世俗浮沉,常常與人往來激辯。寫到劉國樑先生有云:“國樑乳虎嘯空林,掉頭四顧群山青。”意謂青年教師劉國樑先生發言的調子很高,但內容卻非常空洞。這首詩沒有收入他的集子,稱得上是一篇具有鮮明時代烙印的奇文。
還有一首,是周斌武先生請吳劍嵐畫了一幅畫,畫面十分簡單,籬笆旁邊畫了幾株菊花,拿來懇求朱先生題詩,朱先生很快就寫成一首:“暇日蒞中園,東籬堪寄趣。畫師處將來,頓得飛鴻意。”其中,第三句“將來”就是“拿來”,這里有了一個拗折,當屬宋詩特有的情味。在我們系里,朱先生是以宗宋詩著名的。
陳子展先生澎湃新聞:除了朱先生,陳子展先生是不是也比較推重宋詩?
陳允吉:對。說到陳子展先生,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繞不過去的,特別是他寫的雜文,包括他在“大眾語”運動中所起的作用。
我1962年畢業以后,進修一開始是跟王運熙先生的,到這一年11月,王先生通知我,系里為了貫徹周揚搶救遺產的指示,決定派我去向陳子展先生學《詩經》《楚辭》。我兩周去一次陳先生家,跟陳先生讀《詩經》《史記》等,陳先生很健談,總會聊起一些舊事。他在湖南曾被安上“共黨首要”的罪名遭國民黨通緝,逃到上海,就掛在老同學田漢的南國藝術學院文學院當教授。有一次田漢請他吃飯,由田漢的干女兒評彈演員顧麗萍作陪,暢飲之際,田漢請先生作詩,先生當場吟成七言絕句一首,第一句以“駝蹄羹”形容菜肴的豐盛,第三句以“朱簾秀”形容顧麗萍的演藝精湛,田漢讀完此詩非常滿意,并對陳先生說:“看來你是宗宋詩的。”他自己也是承認宗宋詩的。他的《蘧廬絮語》中有一首《談鬼》,頗能顯示宋詩風格:“春到青楓江上村,故鄉應有未招魂。客中無賴姑談鬼,不覺陰森天地昏。”
宋詩不僅以理為詩,甚者猶以學問為詩。上世紀四十年代后期,陳子展先生任復旦中文系主任,有兩個故事特別能反映他很重視人才培養。一個是楊廷福,他當時考復旦中文系,國文考了一百分,數學考了零分,陳先生還是錄取了他。楊廷福后來成為了一個法學家,并且對玄奘特別有研究,評副教授的時候,因這方面的研究成果被季羨林先生直接推薦,當上了教授。另外一位就是魯實先,魯實先這個人特別傲,后來去了臺灣師范大學,二十幾歲陳先生就讓他當了教授,有些人發泄不滿,稱他為“娃娃教授”。魯實先當時寫了一個《殷歷譜糾譑》,一個《史記會注考證駁議》,條辨是非,討史糾謬,指出了董作賓《殷歷譜》和日本學者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中的許多錯誤。這兩篇撰著一出,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陳先生很支持魯實先,為此他先寫了《龜歷歌》長詩一首,又寫了《題魯實先史記會注考證駁議》七言絕句六首,其特點就是在詩中談學術問題,批評了傅斯年、董作賓等京派教授“好自尊大”,傳遞自己“不京不海不江湖”的主張,可以說是將宋詩談學問的特點發揮到了極致。魯實先的這兩項成果和陳先生為他題寫的詩,得到了郭沫若、楊樹達、顧頡剛、胡厚宣諸家很高的評價。從中可以看出在作詩的觀念和實踐上,陳先生都受到宋詩很大的影響。
此外,趙景深先生在《文人剪影》中提到,陳先生對對聯創作也很在行。當時正值《孽海花》的作者曾樸(孟樸)去世,趙先生要為追悼會送一副挽聯,他寫好了上聯:“福樓拜,曹雪芹,靈魂肉體魯男子。”這是因為以傳譯莫泊桑小說著名的翻譯家李青崖曾說,曾樸身體魁梧壯大像福樓拜,靈魂敏感細膩像曹雪芹,而且又自稱“魯男子”。下聯他寫:“傅彩云,李莼客,文采斐然孽海花。”但寫出來后便遲疑不決,覺得上聯“福樓拜”“曹雪芹”是對一個人評價的兩個方面,兩者之間聯系還算緊密;而“傅彩云”和“李莼客”好像沒什么關系,也不是配偶,顯得硬拉在一起。再則“文采斐然”和“靈魂肉體”對仗也不工整,平仄多有不協調處。正在冥思苦想之際,陳子展忽然光臨,他不假思索說:“這個容易。”抓起一張紙,援筆立就:“福樓拜,曹雪芹,靈魂肉體魯男子;洪老爺,傅大姐,才子佳人孽海花。”對偶貼合,平仄基本協調,通達易解。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陳先生九十華誕,我跟王運熙等四人去華東醫院跟他說辦九十華誕的事,他堅決不接受,說,這算什么,我坐在當中,大家對著我這個老人說你怎么好怎么好,我欣然接受,這個不是很無恥嗎!人家自己愿意無恥,我沒有意見,但是我不愿意無恥。我想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只好作罷,但我作為子展先生的弟子,總是要表示一下心意,我想就送副對聯吧,我草擬了一個初稿,經王運熙先生的岳父杜蘭亭先生修改,最后確定下來是:“盛業名山傳楚些,衡門泌水仰陳風。”陳先生一生著重研究《詩經》《楚辭》,《詩經》有《陳風》,陳先生又姓陳,《衡門》《泌水》都是《陳風》里的作品,適可用來象征先生不求聞達的人生境界。以上聯語概而言之,乃旨在稱揚先生的治學成就和治學風范。后來就請樓鑒明書寫完畢送給陳先生,他看到了很高興,說他也很喜歡作對聯,過去為熊十力作過一副對聯:“北斗以南獨此老,光黃之間多異人。”上句是《唐書》對狄仁杰的贊語,下句融會宋代蘇軾寫陳季常的原句,“光黃”指“光州”、“黃州”,因為熊十力是黃岡人,故有“光黃之間”的說法。由于此聯使事摹容巧妙切當,故深得熊十力本人的贊賞。
澎湃新聞:說到“宗唐”、“宗宋”,跟郭、朱二老不同,劉大杰先生應該算是比較典型的“宗唐”派吧?
陳允吉:沒錯。劉先生的客堂間里掛了一副蔡元培書寫的對聯:“萬迭春波起南浦,一方明月可中庭。”上句是張泌的詩,下句是劉禹錫的詩,這副對聯是正宗的“唐音”。先生一生可以說極受唐代藝術文化的浸淫。他在自傳體小說《三兒苦學記》里寫到,童年因為家境敗落,備歷艱辛,他母親一邊搖紡車,一邊指導他閱讀《唐詩三百首》。一本《唐詩三百首》,一本《兒女英雄傳》,是長時間陪伴他的啟蒙讀物。解放后,他在復旦開過“唐代詩歌”的專題課。他平生只招過一屆研究生,就是攻讀“唐代文學”專業的,學生有兩位,一位叫林東海,一位叫林冠夫,都是我大學本科讀書時的同班學長。他自己談到中國古詩,說最欣賞陶淵明、李白、李賀三位,這些話是在“儒法斗爭”的特定歷史背景下講的,其中就有意回避了實際上對他影響最大的杜甫。當時杜甫被認為是有儒家傾向的作家,李白、李賀才算得上是法家。所以中國古詩對劉先生影響最大的還是唐詩,無論從文學觀念或舊體詩的創作實踐上看,他尊崇唐詩的傾向都很明顯。
劉先生對舊體詩詞創作的愛好,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在武昌旅鄂中學讀書期間。旅鄂中學是湖南人在武昌辦的一所中學,主要招收湖南籍學生。劉先生那時候比較窮苦,一邊上學,一邊還要幫學校養豬、打掃衛生、課后擦拭黑板來沖抵學費。當時有位國文教員叫姜濟凡,古典詩詞的學養甚好,而且很欣賞劉先生的聰明好學,經常指點他練習寫作律詩、絕句,教他如何分辨平仄。所以劉先生結撰舊體詩起始很早,至1934年,就有《春波樓詩詞》一冊出版。
成名后的劉先生才識超拔,風流倜儻,辯才無礙,富于藝術修養。“文革”后期,復旦中文、歷史兩系部分教師從事“二十四史”的點校整理工作,我主要負責《舊唐書》,胡裕樹先生負責《舊五代史》。到1974年末,《舊唐書》的校閱清樣基本完成,胡裕樹先生就讓我幫他讀一些《舊五代史》的稿子。當時劉先生的新編《中國文學發展史》已經寫到第二卷了,希望我幫他將第二卷內的引文全部核對一遍,我同意了,但希望他事先與胡裕樹先生打個招呼以示尊重。過后他給胡先生寄了一封信,開頭兩句說:“茅臺尚未開,何日請君來。”劉、胡二位都是暨南大學的校友,胡裕樹暨大畢業后,擔任過劉先生文學史課的輔導。這兩句既凸顯兩人的友誼,也使先生不凡的才情躍然紙上,令點校組里很多人遽受感染。
在幫劉先生校核《中國文學發展史》引文期間,先生常會抄示一些詩歌舊作,其中有些作品寫得相當感人。比如1946年當他知道郁達夫已在南洋遇害后所寫的《吊郁達夫》一首:“一曲情無盡,三秋夢不成。南天魂已斷,故國恨難平。文字傾江海,兵戎問死生。關山千萬里,淡淡月黃昏。”在劉先生平生遇到的老師當中,一個黃侃,一個胡小石,一個郁達夫,都是在武昌高師讀書時認識的,其中關系最深的就是郁達夫。郁達夫當時在武昌講“歐洲文藝思潮論”、“小說創作”,后來郁達夫來上海,劉先生就跟他一起來了,郁達夫還鼓勵他到日本去留學,劉先生曾用李義山“平生風義兼師友”這句詩來形容他跟郁達夫的關系。他的這首哀吊詩作情真意摯,格老味長,是先生舊體詩詞中的絕唱,愈能見出杜甫對他的深刻影響。
澎湃新聞:劉先生還寫過好幾首吊唁周總理的詩詞,據您所知,這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嗎?
陳允吉:劉先生對周總理感情很深,總理逝世后,當時《解放日報》文藝部有個記者去采訪他,他請記者去客堂間坐,一邊哭一邊講總理的事情,說總理曾經到家里看望過他,還跟記者說:“當時周總理就坐在你現在坐的這個座位上。”同時他把已經寫好的五首悼念周總理的詩拿出來交給記者,惟當時的宣傳口均被“四人幫”控制,紀念總理的稿子不可能發表。這組詩中的第四首是寫總理與先生個人的交往的:“幾度光榮接笑顏,循循善誘話千般。心長語重頻回首,最是難忘過五關。”“五關”是指周總理強調知識分子要過好政治關、思想關、生活關、家族關、社會關。后來他又寫出懷念周總理的詞,《蝶戀花》《卜算子》各一首,說明劉先生對總理的感情還是很深摯的。
澎湃新聞:當時這批老先生是不是普遍都在舊體詩詞創作方面頗有建樹?還有哪些老師的詩詞創作比較有特點?
陳允吉:他們基本都能寫舊體詩詞。比較特殊的是蔣天樞先生,他能寫舊體詩詞,偶爾也寫新詩,但創作并不很多,留給人們印象最深的反倒是他的吟誦。1958年他給我們上“先秦文學史”,光《詩經》就講了五十五首作品,而且每首必定吟誦,調子低昂有節,宏暢邈綿,據說其所吟的腔調稱之為“唐調”,是他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讀無錫國專時跟唐文治先生學的。唐文治為晚清農工商部左侍郎兼行尚書事,后來退出政壇專心辦教育,曾任“上海高等實業學堂”(上海交通大學前身)及“郵傳部高等商船學堂”(上海海事大學前身)的監督,也就是校長,朱東潤先生讀南洋中學時也曾是他的學生。按照朱先生的說法,他是唐先生“看得見”的學生,因為當時唐先生的眼睛還看得見;到了無錫國專時期,唐先生已經失明,所以蔣天樞先生是他“看不見”的學生。
1960年春夏間,復旦廣播臺輯合中文系多位老先生吟誦毛主席詩詞的音頻,在節目中連續播放了一個星期,其中包括趙景深先生用普通話朗誦的《沁園春?雪》、蔣天樞先生用唐調吟誦的《西江月?井岡山》、朱東潤先生用唐調吟誦的《清平樂?六盤山》和王欣夫先生朗誦的《十六字令?山》。王先生的朗誦語速較快,接近口語,節奏感強,各位老師的吟誦各有長處,印象很深。
此外,系里的兩位語言學家吳文祺、張世祿先生,亦非常愛好寫作舊體詩詞。吳先生才思敏捷、積累深厚,1971年點校“二十四史”期間,曾經創作過兩首七律讓我們觀摩,王運熙先生看后盛贊這兩首詩功力不凡,我看后也很認同王先生的看法。先生寫詩非常勤奮,一生創作共五百余首,可惜保管不妥,現在絕大多數都已經散失。
而張世祿先生寫詩可用“厚積薄發”來形容,平生創成的作品共十多首。其中四十五歲時寫的《自嘲》、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寫的《雁蕩雜詩三首》,前者抒情,后者狀景,都顯出了很高的藝術水準。1961年先生為我們年級開設“漢語詩律學”課,因此對弘揚傳統詩詞文化作出了更大的貢獻。先生不僅能從學理上把格律知識講得非常豐滿,而且重視學生嘗試寫作舊體詩詞的訓練,鼓勵大家用心練習,然后交他批改。當時我寫了四首五言律詩《鄉園即事》交給他,他批改很認真,不僅用毛筆糾正幾處平仄的不協調,而且易字精當,并在他覺得好的句子旁打圈,特別滿意的打雙圈,發回卷子時又說我寫得“蠻有詩味的”。受到老先生這樣的鼓勵,我對舊體詩寫作就有自信了,心情還挺激動的。
劉季高先生亦酷愛寫作舊體詩詞,隨著年齡的增加,他舊體詩詞的諷吟也日益進入佳境,并輯成《增訂斗室詩集》六卷,內中風格清雋、筆力老成之作比比皆是。誠如王運熙先生評價的:“顯示出才情富美和耐人品味的藝術特色。”劉先生的詩里面有一首影響特別大,1959年有一批老師要去支援安徽大學和江西大學,劉先生態度比較積極,安徽方面一位高教局的領導專門到上海來拜訪他,請他到國際飯店一起吃冰激凌,劉先生與他聊得很興奮,事后寫了《孫陶林同志約赴皖主安大中文系教席賦此奉贈》七律一首,在復旦中文系的課堂上向學生誦讀過:“瀟瀟梅雨過江城,來上瓊樓第四層。開朗人含豐沛氣,精微論掩迅雷聲。燈前脫帽半頭白,壺里分冰徹底清。便合追隨淝水上,閑居綴處餉春耕。”后來我們年級不少同學都能背誦此詩,等劉先生從安徽大學回來,還有人拿這首詩跟他開玩笑。
趙景深先生澎湃新聞:趙景深先生是戲曲研究大家,據說他自己也會唱戲,您有看過趙先生的表演嗎?
陳允吉:趙先生自小酷愛戲曲,嘗師從昆曲名旦尤彩云和張傳芳苦學八年,生旦俱工,唱演兼擅。我來復旦不久,中文系和數學系開新生聯歡會,趙先生清唱了《西廂記?酬簡》。后來聽說之前1956年,他們一家人曾聯袂登臺,在登輝堂(現名相輝堂)獻演過《長生殿?小宴》,先生演唐明皇,夫人李希同演楊貴妃,女兒趙超林演宮女。后來,他又邀請俞振飛、言慧珠等戲曲學校的一批人在大禮堂演出,俞振飛先演了《驚鴻記?醉寫》,又和言慧珠夫妻倆合演《南柯記?瑤臺》,趙先生在這次晚會里演了《邯鄲記?掃花》。根據一些回憶錄的記載,在抗戰時期,他擔任遷至大別山區金寨安徽大學的中文系主任,曾計劃教大家排《牡丹亭?游園》,又演唱過《販馬記》。一直到他晚年,還邀約一些朋友到家里來唱,他唱《長生殿?小宴》,夫人李希同唱《玉簪記?情挑》。所以他既是個戲曲研究家,也是個戲癡。
而且他還樂于借助宣唱、表演來充實課堂教學的內涵。比如他的課堂即興表演,講到唐代戲弄《踏搖娘》,他就一手叉腰,一手拿著手帕一角,另一角垂地,扭扭捏捏,邊唱邊哭:“命苦命苦真命苦,一生一世嫁不到好丈夫。”講到唐代戲弄《缽頭》,他就兩手指頭彎曲置于胸前,上下舞動,作老虎撲人狀,模仿老虎的咆哮聲。講到明代傳奇南北曲的區別,他分別唱了兩段,北曲是李開先《寶劍記》的一段唱詞,高亢激越,是典型的北曲情味;南曲是梁辰魚《浣紗記》的一段唱詞,清婉柔靡,凸現南曲的風格,特別是收尾一句拖腔長達十六拍。
趙先生終生熱愛戲曲,而戲曲的元素也貫穿了他的人生,他在逆境中有兩個故事,算是痛苦中的詼諧。他因為跟外國人通信很多,在“文革”中被隔離起來查,但一時半會兒又沒什么結論,拖了很長時間。當時有學生看守他,有一次學生要去打籃球,為了防止審查對象逃逸,就把他平綁在床上,這時恰好有個要通過趙先生外調的人來找他,去五號樓找,敲門敲半天也不應,少頃趙先生高聲回答說:“里面沒有人!”對方問:“沒有人,你怎么回答呢!”他說:“我不是人,我是牛!”后來事情捅出來,學生也被批評了,之后他們打籃球,就把趙先生帶到籃球場邊,讓他在旁邊散散步。還有一件事,就是工宣隊追查他,要他交代有沒有“里通外國”的問題,他一直不承認。這一天工宣隊的態度特別兇,步步緊逼,趙先生就很爽氣地說:“有的,我有里通外國的問題。”工宣隊員說:“那你準備怎么樣啊?”先生說:“我馬上寫交代材料,明天就可以交給你。”這位工宣隊員高興極了,滿心以為案件將有重大突破。但第二天看先生交來的材料,上面寫了給外國友人寄過些什么書,最后總結說:“我是把我們國家里的書流通到外國去了,所以我有嚴重的里通外國問題。”“里”、“通”、“外”、“國”幾個字下面都加了小黑點。這兩件事表面看來似乎是喜劇,實則是噙著眼淚的苦笑,是荒誕現實中產生的幽默。
澎湃新聞:中文系以前還有一位吳劍嵐先生也很傳奇,說是醫術很好,武功也很高,是這樣嗎?
陳允吉:吳先生精醫道,嫻武術,喜繪畫,好書法。他行醫數十年,“文革”前因為他一直在病休,我們都不知道有這個人,只有一些“老復旦”請他看看病,到“文革”時大家一起學習,一起下鄉,才認識他。下鄉的時候,他因為有一次光靠切脈就診斷出一個還沒有結婚的女青年懷孕了,一下子老百姓把他當做神仙一樣,人人都來找他看病,向他求醫的群體一下子擴大開來,工宣隊啊,學生、老師,還有校外的人。系里請他看病的人很多,有一位在“二十四史”點校組工作的女老師,確診紅斑狼瘡,就是吃吳先生的中藥痊愈的。吳中杰老師還執弟子禮向他學習醫道。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我患了萎縮性胃炎,上腹部劇漲,積食不消化,吃了他一劑湯藥隨即就覺得緩解了。吳先生說:“你這個情況中醫叫肝膨氣漲,我用小活絡湯治之。”為了幫我祛除胃疾,他建議我每天定時將艾條點燃后熏炙腹部的中脘、關元兩個穴道,效果十分顯著。章培恒先生說:“這個辦法確實很好,既不花錢,又不產生任何副作用。”
武術方面,他也確實很厲害。“文革”期間他在學生班級里學習,為了驗證先生是否真有武術,讓他伸出一個胳膊,六七個年輕力壯的學生,每人用雙手把吳先生的胳膊牢牢抓住。吳先生稍運功夫,吆喝一聲,這群學生人人頓覺雙手劇痛,被他一下子就掙脫了。大家說吳先生精通武術此話不假。
當時中文系的老先生當中,就吳先生會畫畫,他不像外文系的伍蠡甫先生那樣畫名遠傳,但仍然顯出了較高的素養。他的畫作以花草竹石為常見題材,筆法簡凈,景象空靈,頗含神韻。吳先生的字也蠻好的,當然跟郭、朱兩位不能比,但是堅挺軒昂,剛柔兼濟,有鮮明的個性特色。吳先生還有一件讓人印象深刻的事,就是他很早就為自己寫了一副很長的自挽聯,囑咐家人等他去世后在追悼會上掛出來,后來他兒子在追悼會上確實掛了。若此安排顯得與眾不同,這到底是一種執著還是一種達觀,我覺得真的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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