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評丨《風中有朵雨做的云》：規訓中的身體與情感 原創 邵曉欣 新青年電影夜航船 收錄于話題#新青年電影夜航船 38 個內容 #電影評論 33 個內容 #影視觀察 16 個內容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規訓中的身體與情感

邵曉欣

上世紀80到90年代，在中國發展史，不論經濟、政治、文化還是整個社會絕對是濃墨重彩的一筆。改革開放政策落實。大量資本流入中國南方，經濟上的刺激帶來文化上乃至社會的全面變化，“下海”成為發家致富的最大商機。毫無疑問，從全面計劃經濟中走出來的中國人，帶著懷疑和希望進入被市場主導的洪潮，如同打開潘多拉的魔盒，個人的命運被時代裹挾，在欲望之水中掙扎。婁燁的《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以下簡稱《風雨云》）故事發生于此。

如同這部電影的名字一樣，電影故事的展開、氣氛的鋪墊都是典型的婁氏風格，文化符號的大量堆積，構建出不同人物、不同時間、地點的特征和氣質。電影拍攝地點選擇在廣州，一座首先被改革浪潮席卷的城市，沿海的地理位置、亞熱帶的氣候特征，讓這座城市自帶超時和氤氳，電影的一開始起發于一場巨大的白色霧氣，暗色調的、模糊的場景，一對年輕男女在樹林中歡愛，性愉悅中發現的腐尸為后面的故事打開了切口，懸疑、欲望直接撲倒觀眾，陰暗的畫面中鋪墊了電影的悲劇走向。

角色塑造的年代意識

鏡頭拉高，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是在霧氣中的高樓林立，而這種高樓林立不是精致的、華麗的具有未來感的，恰恰相反，俯瞰下的這座城市攜帶了太多秘密。鏡頭一轉，一個年輕人在破敗逼兀的巷子里狂奔，順路抄起了一個棍子，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加入他，觀眾的情緒被帶入其中，我們知道他們將奔赴的是一場混戰當中，“城中村”拆遷事件在這一場戲中開始站住腳跟，普通民眾和代表政府的警察開始對立，混戰一觸即發，在這一廢墟上底層民眾的暴力發生，沒有標語、沒有口號，混雜著一場潮濕的雨，觀眾的情緒似乎已經被這場沖突拉滿，回到現場。第一個主角登場，作為開發區主任，唐弈杰到現場維持秩序，站在雨里的高地一番體貼民情的話語，似乎從心理上安慰著民眾，但是民眾提出的切實問題被他巧妙地避過，官場人物，狡猾且無懈可擊，看似對于民眾利益的牽掛實則上是唐對其官員這個社會角色的表演。婁燁也很狡猾，聰明的觀眾或許已經猜到唐這一定是官商勾結當中的狼狽，但是可能并不能預料到唐的死亡出現的即突然又早有預謀，這就是婁燁想要給觀眾的感覺，暴力事件當場，維持秩序的官員被謀殺，而且兇手連懷疑對象都沒有。短短十幾分鐘，電影中已經出現了兩具尸體，在給予線索前，婁燁沒有給觀眾任何思考兇手的時間，而接下來的敘事，婁以時空交錯的手法拍攝，同時楊家棟作為觀眾視角的角色被嵌入其中。

一般的懸疑電影，例如《消失的愛人》、《看不見的客人》等，或以完全隱藏結局，用主角的視角解開觀眾疑惑，或以可預見兇手的視角給予觀眾想象空間，《風雨云》并沒有，雖然已經有兩件命案擺在觀眾面前，但是尋找真兇絕對不是導演想要讓觀眾在兩個小時內做的事。跟隨楊家棟，觀眾被拉回到上世紀90年代，唐弈杰還是一個騎著二八自行車追交際花林慧有點愣頭青的大學生，姜紫成顯然比他更世俗，追求金錢勝過女人，毅然去臺灣尋求機會。林慧，一個渴望愛情但又被愛人拋下的女性，實際上代表了所有那個年代，思想解放后，打破傳統愛情觀，追求真愛，尋求一生愛人的女性，姜去臺灣前對她的許諾成為她的愛情信念，這種被愛情緊緊包圍的想法也引發了她后來被家暴，對后續四位主角之間曖昧畸形關系下了錨。另一個女人，連阿云，導演對她的角色設定更為直接，她的結局也更在普通觀眾群情理之中，來自臺灣坐臺女，本身就帶著底層民眾的底色，悲慘過往注定帶來的自卑、對高社會階層的追求和向往、以及和林慧一樣充滿著對愛情的癡迷。

電影的很大一部分篇章其實都在表達四位主角的糾纏過往，實際上婁燁將這種個人命運嵌入時代背景，以期望從中表達整個時代的特質的表現手法也可以窺見，余虹對于愛情的追求，虛無而飄渺的日記內容，夾雜了那個時代青年人思想的變化，對于自由的追求轉化為對愛情的追求，以這種曖昧的、直接的、奔放的個人故事反映著當時社會的氛圍。正如余虹對愛情的感覺，《風雨云》中的四位主角對于金錢、物質、權力、地位等一切物質主義的追求也讓他們迷失其中。每個人的悲劇性結局在暗色的電影氛圍里生根發芽，直到在最后一場大雨中成長為參天大樹。

唐弈杰作為政府工作人員，一邊承載著對基層群眾的責任，一邊是高官厚祿的誘惑，電影里毫無疑問地，他選擇后者。而他的選擇在劇情的推進下又合乎情理，唐出生成長在普通公務員家庭，電影對他的原生家庭只用一句簡介式的口氣交代也說明婁燁對于原生家庭問題的討論并不在他的電影議題內，這留給觀眾比較大的想象空間，成長在這種嚴肅家庭的唐為什么會喜歡交際花林慧呢？或許又是那個年代青年人的荷爾蒙在作祟。而他得到的林慧是不完整的，林慧選擇與他結婚也是次級選擇，唐甚至都不算是備胎，他無法獲得林慧的愛情，懷疑、暴戾、不甘心讓他對林慧的愛變形，成為家暴者，這也成為他生命終結的導火索。唐弈杰對林慧看上去是愛情的感情，實際上似乎充斥著他的要強，這種性格塑造在電影里形成了一條專屬于唐弈杰的故事線，結婚前他不知道林慧和姜紫成的關系嗎？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樂意當后備，和林慧結婚對他來說似乎是贏了一局，因此在拍結婚照的時候他樂開了花，他會在拍照時踮起腳顯得自己比林慧高。姜從臺灣回來后在精神病院門口接到林慧，唐弈杰的在畫面中瞬間回歸場感情中配角的位置，他必須接受林慧和姜之間的情人關系，這也是四個主角第一次“同框”，姜紫成對唐來說是他職位晉升的強硬后臺，也成為姜的政府關系，這個故事線的加入讓《風雨云》離純文藝電影更遠了些，導演用余虹的日記徹底將電影向著意識形態式構建，《風雨云》因為大眾共情度更高的官員腐敗、商人無良也終于在實地上站住了腳。此后他們開著勞斯萊斯駛向寬闊的大道。在車里這段鏡頭拍攝有著濃重的文藝風格，車里放著那個時代的情歌，唐、林、姜、連四角關系的封閉性，幾乎帶著一種近似于亂倫的糜爛味道。他們的欲望在這個封閉系統中自我增殖，他們寧可在彼此的內耗中自我摧毀，也不愿將既得的利益與外人共享。通過對這個封閉系統的塑造，婁燁或許暗含著他對權力階層的批判，畢竟，用亂倫或近似亂倫式的性關系來進行社會批判，在文學與電影的歷史上都是有傳統的——薩德的《臥房里的哲學》、加繆的《卡里古拉》、盧奇諾·維斯康蒂的中后期作品《北斗七星》、《納粹狂魔》和羅曼·波蘭斯基的《唐人街》，都是優秀案例。這些作品中欲望橫流、大廈將傾的世界，可能正是婁燁想在《風雨云》中想要呈現的。

四人之間的復雜關系成為整部電影的基調，在此基礎上，姜紫成是具有掌控力的第一人，他代表著金錢、權力，其余三個人在姜的身上各處所需，導演對于姜紫成的塑造除了道化服的高度還原，更多的是對他個性的極端塑造，姜似乎是沒有感情的，在他看來金錢幾乎可以驅使一切，包括他的愛情，連阿云也好林慧也好都成為他的“工具”，是他權色交易、掩蓋罪行的工具。電影中對姜的成功以電視播報的形式快進式展開，以炫目的、成功的、輝煌的場景、話語構成姜的成功之道，姜紫成的兩面三刀、八面玲瓏讓他掌握了更多主動權。房車、撒錢、豪華派對等等一切都散發著紙醉金迷的頹敗。姜和林將連阿云殺死的那場戲把姜的冷漠和感情一起燃燒殆盡，黑暗中唐弈杰走近，他成為這場秘密中的第三者，與姜、林二人有了共同的秘密成為他加入這個聯盟的鑰匙，至此，連阿云的死得到了答案，觀眾被主角的極端情緒帶到答案跟前，在尸體燃燒的烈火前或煥然大悟或唏噓不已，或者已經被導演制造出的情感氛圍吞噬，理解殺人者、被殺者的處境。

成長在80年代的婁燁對于那個年代的表達充滿了當時興起的朦朧派詩人氣質，熱衷于以曖昧混亂的情緒放大表達，《風雨云》有別于婁燁最純粹的表達，他將楊家棟角色加入進來，一個繼承了父親正直、不畏險阻的年輕警察，這個角色其實也是矛盾的，楊家棟的出場帶有一定危險感，這種危險感不是他對外部的危險，而是他自身的危險，因為從觀眾角度來看作為警察的他按常理代表著陽光、正義、不能被玷污，而在婁燁眼中，楊家棟是一個年輕人，一個一心想要為父親“報仇”的年輕人，但是他不是血氣方剛，他有私的欲望，對于這個角色的表示觀眾可以從晃動的鏡頭、大量夜晚背光、破舊老屋昏黑的燈光下體會，同時大量面部表情特寫、演員全素顏的出境，楊家棟的角色在這些符號中樹立，而這一面是他壓抑的一面。實際上，對于這個角色外部評價聲音很多，比如這個角色是為過審安排的，演員自身的商業價值等等，但仔細來看，楊家棟其實是打開秘密之門的人，也是導演安插在電影中的觀眾。楊見證了官商勾結時的觥籌交錯，可以看出他對正式系統的失望，所以他更加放肆，對他而言，找到姜的犯罪事實已經成為勢在必得，所以盡管他被一次次構陷甚至成為“逃犯”都沒有放棄尋找真相，但是他也是矛盾的，一邊是對父親，一邊是對林慧母女，其實導演安排楊家棟與林慧母女之間曖昧不清似乎想要展示楊私的欲望，這種感覺表現得卻極其不清楚，而這種不清楚似乎也不能怪罪導演，因為他沒有大量的時間展開，那是另一個需要表達的東西。而這種東西似乎也由時代塑造，楊家棟逃離香港之后和小諾之間通過QQ聯系，作為通訊工具，QQ是極具21世紀10年代特征的，導演在這個城市中將兩個年輕角色碰撞，一個是壓抑欲望、破釜沉舟被強勢力構陷的年輕警察，一個是成長在畸形家庭，成長中伴隨著一切破碎慘痛的回憶，渴望一份真摯的愛的叛逆少女，很多人評論不理解為什么這兩個角色之間會產生曖昧的關系，實際上從小諾的視角來看世界，只有楊家棟是具有完整的愛人的能力的，她的養父、親父甚至她的母親對于她的愛已經被自身的欲望燃燒的所剩無幾，婁燁對這對年輕人曖昧情愫的表現運用了大量具有千禧風格的標志：五顏六色的假發、暴露的衣服、夸張的裝飾，作為一名成長經歷與兩位主演有著一些重合度的觀眾來看，婁燁對90后的表達是到位的，但是小諾角色的特殊性讓這種表達沾染了上一輩人的氣息：缺乏安全感。楊家棟似乎確實有可能帶給她這份安全感。

規訓中的身體與情感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將“規訓”界定為一種特殊的權力技術并作用于身體之上。他指出，現代權力更為溫柔且隱秘地對身體進行控制與馴順。在福柯看來，不可知的身體、規范化的權力與知識性的話語構成三角關系，反過來規范并塑造著身體，禁錮著精神與思想。《風雨云》中的權力對于性話語的部署與操控體現在權力對身體的規訓，而被規訓的身體總伴隨著不同程度的焦慮與失態。身體與精神從合一到分崩離析，精神也從不同向度發生著彌散。被規訓的身體表征為迷失、游蕩與找尋等狀態，當狂歡化的身體無法向規訓的力量妥協時，身體作為肉體逐漸走向消亡，就像連阿云、林慧、唐奕杰的死亡，當他們狂歡化的精神或身體與主流力量產生對抗時，個人終究被拋棄，林慧的精神失常、唐奕杰的墜樓而亡以及連阿云的被刺身亡，他們狂歡化的身體與精神也在冥冥之中被某種力量所規訓。

舍勒的現象學指出：“任何個體都必然處在情感之中，個體一方面通過情感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另一方面世界通過人的情感彰顯出自身的存在與意義。” 通過情感與世界交流是婁燁電影一貫作風，在《風雨云》中亦是如此。只不過情感在電影中協調著權力話語和欲望。情感表達成為電影中角色沖破桎梏，把控權力的條件，但實際上，權力對情感的控制無處不在，林慧和連阿云用身體完成對欲望的追求，而這種追求欲望的身體又不得已與社會道德和文明意識發生了對抗。當欲望與主流秩序發生碰撞時，精神與肉體分離，個體被權力奴役，人變得非常態化。身體往往承載著情感與精神的表達，唐奕杰將精神上的憤怒轉化為對林慧身體的施暴，連阿云將對姜紫成的不滿轉化為肉體上的背叛，唐小諾將對楊家棟的喜歡轉化為肉體上的奉獻。似乎每個人都在通過身體掌握主動權，但實際上卻在金錢和物質的強大誘惑面前、社會道德正義面前撕裂，每個人都在狂歡中被金錢規訓。

婁燁對于《風雨云》的預想是通過一群人記錄一個時代，在這一點上他完成的并不是十分完美，但基于電影的審核環境來說，他似乎已經做到極致。在這場風、雨、云當中，每一個角色都站在合理性的現實土壤中，而對情感的放大表達讓他們承載著一部分那個時代人的特性，他們在荷爾蒙的驅使下追求狂歡，在權力金錢的驅使下追求更多的權力金錢，透過欲望的網紗，似乎也能看到一群被規訓的現代人，精神與肉體的脫離使人失態，林慧站在天臺上對著胸口一頓狂刺似乎是這些失態人的結局，楊家棟和姜紫成在房車內的決斗成為正義戰勝狂惡的修羅場，而小諾，弒父對她來說并不意味著救贖，對于真情的美好憧憬或許是她生活里唯一的陽光。電影在楊家棟跟蹤小諾的鏡頭下戛然而止，意味著一段懸疑往事的終結、一段瘋狂感性的婁式電影的終結。

參考文獻：

[1]閆廣祺.欲望的狂歡與規訓——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身體文化探賾[J].聲屏世界,2020(15):55-57.

(本文為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影視與文化研究》2021年度期末作業，獲得“新青年電影夜航船2021年優秀影視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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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 | 邱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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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銳評丨《風中有朵雨做的云》：規訓中的身體與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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