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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逃避內卷,他們躲到深山禪修,可是然后呢?
“佛媛”現象讓我們關注到了禪修旅行,也產生了好奇。近年來,以禪為名的旅游產品層出不窮,都市人為什么愿意買單?禪旅又能否回應他們的訴求?我們采訪了還俗僧人福生、禪修者薛薛和玉慧,試圖看清禪修旅行的本貌。
——編者按
為什么選擇禪修旅行?
2020年底,阿塵開始經常做一些奇怪的夢。夢里經常出現一些“暗黑”的元素,醒來后又悉數忘掉,唯一記得的是蟲子,倒不是害怕,只是“膈應”,感到不舒服。在此之前,她剛遭遇事業變故,在她沒有太多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合伙人執意解散她們合作運營的社群。
阿塵原本沒有將這些只在夜晚出現、還談不上恐怖的夢境當回事。生活還是如常,只不過可以休息了,依然按時吃飯、按時睡覺、見朋友。直到有天晚上,她在朋友家里過夜,半夜被朋友叫醒,說她一直在大聲喊叫,但阿塵自己毫無所覺。她這才意識到原來長時間積攢的情緒壓力都以夜晚為出口,睡夢中的宣泄讓生活得以看似正常地繼續。
去云南旅行是當下就決定的,或多或少抱著療愈的目的,參加禪修則是偶然中的偶然。經由這次旅行,阿塵的負面情緒已經消解不少,并生發開啟新事業的靈感,只是感覺還欠缺些什么。當時旅行已經接近尾聲,阿塵在麗江與好友阿敏重逢,后者剛結束在凈居閑堂禪院為時七日的禪修。兩人在玉龍雪山腳下散步,阿敏談起禪修體悟,在她敘述時,頭頂的天光不停變幻,心底有個聲音告訴阿塵“就是它”,它能回應自己當下的疑問。
上圖:凈居閑堂禪堂。
下圖:凈居閑堂齋堂五觀堂。
同樣是2020年,疫情的陰霾未散。生活在杭州的玉慧將“辦公室”搬回家中,她感覺自己像一根繩子突然松懈下來,能夠想想未來能做什么,想去哪兒。當時,玉慧在企業培訓公司,未來想向講師的方向發展,但感覺自己說話氣息不足,在同事的推薦下,她報名了南天目山千佛寺的網課,從觀照自身的慈心觀到調整氣息的蓮花班,先后有大半年時間,到當年端午節,在寺廟師兄的邀請下,玉慧才真正來到寺中,“當時的感覺很奇妙,好像回家了”。從那之后,幾乎每到節假日,玉慧都在千佛寺中度過。
南天目山千佛寺大殿。
還俗僧人福生對此已經見怪不怪,這些年,“好像變成一種流行”。他曾在為上海MBA總裁班開設的禪修營中擔任法師助手,講座主講佛教思想與經營管理,實際上也就是講一些佛教故事,“水不洗水,塵不染塵”,用他山之石來攻玉。他的發現是,參與者們經常懷揣著非常具體的問題,關于家庭關系、親子關系、職場關系,甚至還有兩性關系,但都與佛學、或者說“禪”本身,沒有什么關系。
福生的回答無意中點出了問題的關鍵。中國禪宗從印度禪學而來,經菩提達摩開創到六祖慧能發揚,與中國文化結合,逐漸由宗教變成更廣義表達理想境界的人生哲學,后者又與東方文化融合,再隨著世界性文學流派“垮掉的一代”發酵,在某種意義上,作為宗教的禪宗部分地脫離了宗教,成為一種具有現代性的思想文化而被世俗社會接納。
走進寺門,是另一片天地。
在都市像一個停不下來的雪球越滾越大的同時,隨之而生的問題也愈發龐大、難以解決,像一個相伴而生的影子。當人們在巨大的生活工作壓力、復雜的社會人際關系中喘不過氣時,“直指人心”的禪就變成一顆“萬能靈藥”,禪修也變成一種方法論,一次短暫的“中場休息”。
越來越火的禪旅
2015年后,禪修旅行作為一種現象而受到行業關注,之后,攜程在其發布的《2019國民旅游消費報告》中稱它“熱度高居不下”。近年,在文旅行業“文化”比重不斷上升,而“禪文化”作為一種層面豐富的旅游資源——環境清幽的佛教名山寺廟、養生、養心、和深厚的文化性,都讓它被視為一座待開發的礦藏,也不斷有人印證著此路可以通行。
釜托寺幾景。圖源:圖蟲
加入稻草人旅行社之前,要要從未接觸過禪修,也沒想到后來會成為稻草人帶領禪修路線最多的領隊。他第一次上山走進寺廟是位于東天目山的昭明寺,稻草人盡可能地還原了凈土宗近乎苦行的修行方式——半夜2點半起床,早課繞佛三小時,從半山腰背物資上山。他記得自己在晚課時跟著師父念經,開始時是照貓畫虎,很快就沉浸在宗教的場域中。閉著眼睛,他好像看到一匹白馬,在四處疾走,仿佛想沖破某種束縛,經旁邊的隊友提醒才發覺自己流眼淚的,至今他也不明白原因為何。
但讓他印象最深刻的還是背山,他擔負的是一袋近70斤的生石灰。背山路上有一些做高的石凳,可以讓背山者將竹簍擱在上面歇一下,要要幾乎擱了每個凳子,然而靠在石凳上休息時,他非常清晰地聽見竹林間的風聲、鳥鳴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穿透某種無形的屏障抵達耳邊,是那樣強勁有力。
磨損的石階與苔蘚,見證著古寺經歷的漫長歲月。
“東天目山靜修”雖然沒過多久因為損傷身體的風險而被取消,它的取代者“靜心釜托寺”卻在2018、2019年間躍升為稻草人短線項目中的銷量冠軍,并被保留至今。釜托寺地處杭宣古道、安吉深山中,周圍竹林環繞,環境清幽,行程也以禪宗的修行方式禪坐、抄經等體驗為主,晚上還會聚在一起看佛教電影,它更“淺嘗輒止”、更大眾化。
釜托寺環境清幽,周圍竹林環繞。
今年,玉慧做了一個非常艱難、但又順理成章的決定,離開原本的行業,和幾個師兄一起成立五同文化公司,主營禪修營和線上禪修課,內容都由千佛寺的師父們把關。
玉慧發現,自己在千佛寺生活一段時間之后,對“吃飯”變得更在意了。玉慧獨居,她原來的生活習慣是一邊吃飯,一邊刷手機,不管吃的是什么,總有種食之無味的感覺,而當她意識到自己吃飽的時候,其實已經吃撐了。但在寺廟里,吃飯就是吃飯,大家一起捧著碗,每口至少嚼15下,相互之間不說話,即使添飯,也是使用手勢交流。玉慧發現,雖然是最簡單的食材——多是寺廟菜園種植的應季蔬菜,吃起來卻這樣可口、令人感動。就像佛教常說的,一粒沙就是一個世界,每口食物中也包含著對生命的體悟。
“新生”禪修營學員通過“采摘禪”,感受植物、土地和生命的成長。
今年國慶,五同文化在南天目山千佛寺舉辦了兩場禪修營,這是他們首次商業化嘗試,有三十余人參與,授課內容正是“吃飯”。將自己變成一座橋梁,讓禪到人們的生活中去,同時也能為寺院提供修繕的費用——玉慧做決定是猶豫很久之后、發生在一瞬間的事,而這正是她做決定的剎那心里響起的“重音”。這聲“重音”也是她所找到的將禪修商業化的價值。
在山谷中“森呼吸”。
禪修旅行發展至今,這條路上的同行者越來越多,形色各異。“禪修”仿佛是一件“特殊道具”,可以與任何東西如酒店、養生、經營管理、成功學、戶外徒步等結合,出現在任何地方——酒店民宿、寺廟禪院、山野,它的外衣越來越多,內核就越難分辨。相應地,就像一灘水變得愈大,也會變得愈渾濁,甚至變成問題本身。
禪修只是中場休息
福生曾是學IT的學生,19歲時跟隨師父先后去了浙江、福建,當了四年居士,四年僧人。現在已經還俗,目前正幫麗江一座“山莊”做“軟件升級”,也就是把農家樂變成旅游山莊,“軟件”指的是精神內核,方法是用禪修課程替換掉之前的打麻將。他將自己看作一個“超然”的參與者,目的是積累經驗,夢想是能夠有一家自己的山莊。
同時,福生又將自己看做一名“專業選手”,對其他禪修產品嗤之以鼻,認為自己能夠看破他們的“伎倆”,所以不方便出現在這些活動中,像來“砸場子”的,讓人家緊張,不好。
從八年寺廟生活來說,福生確實專業。打坐、誦經之于他,已經脫離儀式變成如同一蔬一飯的日常,是生活中的自然形態。福生說,寺廟是大海,大海沒有沒有門檻,所有河流都流向它,有清澈的激流,也有污濁的泥漿,寺院也是如此,既是清凈之地,又和外面一樣,是魚龍混雜的地方。他剛到寺院時,是在齋堂幫忙,煙火氣足,新來的僧人之間時常會起沖突,但他發現,老僧人之間卻更為和氣,他曾感到困惑,直到有一天,發覺自己的怒氣變得像煙一樣,很快就消失了,而不是像火,才恍然發覺禪修對自己心性的改變和保護。石頭還是會落下來,但激起的水花只會越來越小,到最后只是一瞬。
千佛寺的動物們,小狗是“放下”和“舍得”,貓咪是“覺悟”和“小黃”,還有三只孔雀,生機勃勃。
福生說起禪的時候,顯得非常謹慎,這種謹慎來自敬畏之心。他認為禪是不可說的,一旦說破,就變成商業項目,甚至會變成一種帶有欺騙性質的幌子。但當質疑出現的時候,他又推翻之前的說法,將這納入“謀生”和“佛教事業”的范疇。不管怎么說,他現在確實是其中的一員,并緊跟時事,甚至比其他人更關注行業的前景。矛盾與自洽同時在他身上出現,然而偶爾也能看見裂縫閃現,當問他山莊現在都提供什么禪修課程的時候,福生回答,禪茶,他想了想又說,還是叫茶修吧,不要叫禪修了。
眺望遠山。
福生的矛盾也正是寺廟的矛盾。是入世、發展佛教事業,還是出世、專注個人修行,而在賺取維持寺廟最基本開銷的同時,又如何不被商業侵蝕?這些本質上的矛盾只是通過兩個看似無法擺在一起的詞——禪修與旅行,一個指向內部,一個指向外部——表現出來,這也讓禪修旅行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問題。
禪修作為一次短暫的“中場休息”,它真的能夠回應都市人帶來的問題嗎?“藥效”并非完全沒有,阿塵說,如果是之前的自己,今天講述的故事可能會是另一個版本。但現在,禪修幫助她更好地看待過去,在之后與他人的交往中,盡可能秉持一顆中正的心,減少將自己的匱乏在他人身上的投射,雖然還沒有得到時間的驗證,而期待的新事業,也還在等待更合適的時機。
或許就像用感冒藥醫治肺炎,有些癥狀會得到緩解,但病癥無法痊愈。前提還是你拿到的是一顆“感冒藥”,而不是包裝成“感冒藥”的糖果、砂礫……而“中場休息”總會結束,山下的問題終歸要回到山下解決。
原標題:《為了逃避內卷,他們躲到深山禪修,可是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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