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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地產資本的“跳東湖”,為何成為了地方消費文化符號?
【編按】
“跳東湖”原本是2010年由武漢藝術家發起的“每個人的東湖”藝術計劃中的項目,這個藝術計劃因反抗華僑城在武漢填湖圈地而誕生,“跳東湖”(包括“BMX跳湖游戲”和“造型跳東湖”)的行動更具有鮮明的抵抗意識。然而時至今日,“跳東湖”已然成為了一張城市消費文化的名片,出現在各種音樂節和嘉年華盛世上,甚至在今年打著“跳東湖”招牌的“江湖音樂節”直接被華僑城冠名贊助。這種收編是如何一步步發生的?本文原文為《跳進東湖之后》原載于公眾號“同時txotnongd”,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
“BMX跳湖游戲”現場.
今年7月24、25日,“江湖音樂節”在武漢東湖磨山景區舉行。這次音樂節不僅諧用這些年頗具影響力和話題性的武漢地方消費文化符號“跳東湖”,自我命名為“跳·江湖”,在宣傳造勢中更多次直接出現“跳東湖”字樣。同時,一直作為主要贊助商的華僑城第一次冠名“江湖音樂節”。然而如果我們了解“跳東湖”的整個歷史,這些在今天文創產業、地產資本和消費嘉年華邏輯內部絲毫不足為奇的事情,實際上既諷刺又令人心寒——“跳東湖”的行動,最開始恰恰是作為反抗華僑城在武漢填湖圈地的一種姿態而出現的。
2010年7月18日,武漢藝術家,同時也是BMX小輪車車手的劉真宇作為發起者,在東湖南路武漢大學凌波門附近的水域實施了一次名為“BMX跳湖游戲”的活動。在這個普通的武漢夏日,一群BMX好愛者騎車躍入東湖,同時也有不少參與者不借助任何工具,只身跳進東湖。“BMX跳湖游戲”兩周后的7月31日,當時參與了活動并受到啟發的匡舟和伙伴張軒發起了“造型跳東湖”。如果廣義地理解“造型”的話,這次活動基本取消了跳湖的要求,參與者以各自希望的方式跳進東湖。
“BMX跳湖游戲”和“造型跳東湖”是2010年夏由武漢藝術家李巨川和李郁發起的“每個人的東湖”藝術計劃中的兩則作品。這項藝術計劃在2012和2014年又陸續進行了第二和第三回(以下簡稱“東湖藝術計劃”)。“東湖藝術計劃”的初衷,是抗議2010年春深圳華僑城集團斥資43億,在已經獲得東湖及周邊地區極為可觀的3167畝土地使用權之后,仍然占用填埋東湖漁場水域。然而誰也不曾想到,作為帶有明確抵抗色彩的“東湖藝術計劃”的參與作品,“BMX跳湖游戲”和“造型跳東湖”逐漸演生出“跳東湖”這一之后武漢地方消費文化的標志性符號。十一年來,在名氣與日俱增的同時,“跳東湖”卻和最初抵抗資本霸占公共空間,入侵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目標漸行漸遠。
“造型跳東湖”現場
在“每個人的東湖”藝術計劃網站首頁,所有作品通過在地圖上標注發生的具體位置這一方式得到整體式的呈現;在這張截圖中可以看到位于最北端,華僑城地產項目中的武漢歡樂谷.
“BMX跳湖游戲”發生一年后的2011年7月,車手吳智強、余翊組織了一次相對松散、沒有什么具體目標的BMX跳東湖活動,這一次的參與者中不少人在一年前也參與過“BMX跳湖游戲”。雖然一年前那兩次跳湖活動的部分組織者和參與者也許主觀上并不共享“東湖藝術計劃”的抵抗意識,但作為它的一部分,“BMX跳湖游戲”和“造型跳東湖”不能被看作只是兩場聚會而已。然而2011年的這次活動則徹底讓“跳東湖”回歸到玩樂——標記著在抵抗性消失后,“跳東湖”成為一個有可能被復制和征用的單純形式而已。
2012年8月,Indiefellas’ Bike Shop自行車店和18號酒館兩家武漢本地公司組織了第三次“跳東湖”。雖然活動規模不大,而且依然有一個相對“野生”的外觀,但它已經具備了商業活動的基本特征。組織者不是個人或非盈利組織,而是商業機構,活動因此得到了贊助,這些都是“跳東湖”歷史上首次出現。諷刺的是,華僑城武漢歡樂谷駐場BMX車手也參加了這次“跳東湖”。一年后,Indiefellas’ Bike Shop、18號酒館和快意攀巖組織了2013年“跳東湖”,這次仍有歡樂谷駐場車手參加。值得一提的是,2010年“BMX跳湖游戲”的發起人,藝術家劉真宇也來到了活動現場。他事先并未對活動表達過公開的反對和抗議,活動的不少組織者和參與者也與他相熟,但劉真宇還是在現場散發印有“我們的歡樂不需要歡樂谷”的卡片。
2014年發生了兩次沒有跳進東湖的“跳東湖”。這似乎暗示著它已經可以不和東湖發生關系而存在,淪為一個空洞的符號。一次在襄陽,另一次在武漢后宮湖。在武漢的那次由Indiefellas’ Bike Shop和武漢市體育局聯合組織,作為某項自行車賽事的開幕活動。雖然事后許多參與者都表示并不盡興,但差強人意的活動體驗并不能抹殺這次“跳東湖”的特殊意義。
劉真宇在“跳東湖”(2013)展示自己印制的卡片.
“原味跳東湖”海報.
2015年也發生了兩次“跳東湖”,這兩回都跳進了東湖。劉真宇時隔五年重新組織,活動命名為“原味跳東湖”。從海報上可以明確看出這次活動試圖提醒人們活動和“東湖藝術計劃”的關系。此外,活動時間還是“BMX跳湖游戲”五周年,2015年7月18日。有意思的是,組織者卻強調活動和環保無關。但這似乎和強調它同“東湖藝術計劃”的關聯相互矛盾,因為無論怎么理解,“東湖藝術計劃”的抵抗都包含保護東湖的環境。“原味跳東湖”并沒有明顯的抗議色彩,非常隨意。
Indiefellas’ Bike Shop、18號酒館、快意攀巖和The Who聯合策劃了2015年第二次“跳東湖”。這是截至當時規模最大的一次“跳東湖”,取名“跳湖節”,標志著“跳東湖”已經開始嘉年華化。主辦方在宣傳上非常用心,“跳湖節”登上了百度新聞首頁,活動還有英語超話“#TiaoDongWho2015”,試圖帶來更國際化的反響,但卻奇怪地抹去了“東湖”。這次活動是“跳東湖”商業化過程中非常重要的轉折點——由之前較為圈子化、以自身為中心、仍帶有青年亞文化色彩、由本地小型企業牽頭承辦的獨立商業活動,向之后面向大眾、“跳東湖”本身只是作為系列活動中的一部分、更加消費性、由大型資本主導多方參與的專業化文創嘉年華轉變。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不少參加了“原味跳東湖”的車手也參加了“跳湖節”——事實上劉真宇發起“原味跳東湖”的一個直接原因就是在得知“跳湖節”將舉辦的消息后希望組織一次不一樣的“跳東湖”——這次沒有人阻攔,他們終于“合法”地跳進了東湖。
百度新聞首頁上的“跳湖節”
從2015年“跳湖節”開始,“跳東湖”就基本被圈釘在專業化的消費嘉年華內部,成為一個固定項目,同時也迅速變成了武漢地方消費文化的一個標簽。而從那時至今,包含有“跳東湖”的商業活動本身在性質和形式上也不再有多大變化,雖然包裝“跳東湖”的方式和名目層出不窮,但不僅毫無疑問地沒有任何另類性可言,而且連作為一種自娛活動的趣味性也沒什么增長。這里有必要提出的一個問題是,跳東湖遠不止BMX這一種形式,在“BMX跳湖游戲”發起的同一年,就有不少參與者不借助任何工具跳湖,開啟了“隨意跳”(有意識地創造這個日后被更廣泛傳播和使用的“跳東湖”形式的,是“造型跳東湖”),那么為什么在“跳東湖”歷史中“BMX跳湖”常常更被重視?
這個問題和BMX運動的歷史和政治有關。BMX誕生在上世紀70年代的美國加州。最開始,一些男性青少年在特地建造的越野車道上騎普通自行車,模仿他們向往卻因年齡限制而無法參與的越野摩托車運動(BMX的名字即源于此,它是Bicycle Motorcross,越野摩托車式自行車的縮寫)。之后,騎行者開始改造自行車,使之更容易做出急停急起、俯沖提升,騰躍旋轉等動作。而在建造越野車道的同時,騎行者也發明出U型池等專門設施,同時發掘合適的野外空間。無論更新車具還是拓展場地,都需要不小的財物投入和足夠的閑暇。因此在早期,BMX基本上只在少數白人中產男性青少年中流行。而隨著運動產業資本的進入,所謂的“專業化”不斷推進,BMX的準入門檻并未降低,其小眾性在中國等非發達國家地區尤其明顯。而這種小眾性和BMX所攜帶的“挑戰自我/自然”想象相結合,在運動產業資本的有意打造下,逐漸形成了一種“另類”的運動文化和參與者自我認同——而這恰恰是今天中國文創資本主導下的消費嘉年華最倚重并且著力打造的氣質。比起缺乏已有的意義系統支持,令人摸不著頭腦的“隨意跳”,文創資本顯然更喜歡BMX跳東湖。但諷刺的是,正因為游離在既有“酷文化”之外,在“跳東湖”的早期歷史中,“隨意跳”其實更加反叛,而發源于美國白人中產男性青少年群體中,依賴平民階層無法提供的財物支持才能持續,以“征服”某種人造“自然”為根本動力的BMX,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相當保守。當然隨著之后不斷被征用和收編,“隨意跳”的反叛性也逐漸衰弱。
因此必須指出的是,“BMX跳湖游戲”雖然參加了旨在抗議華僑城填湖的“東湖藝術計劃”,但從一開始它就因為BMX本身的特質在抵抗性上有著明顯的限度,同時有著被青年消費文化收編的可能。雖然“造型跳東湖”基本上也是喜愛亞文化的一群年輕人自我組織的一場抵抗意識并不鮮明,以玩樂為主要內容的集體活動。但它的確比“BMX跳湖游戲”更隨意,更接近普通人,因此可參與性更強,也因而比起“BMX跳湖游戲”更不被文創資本所青睞。反諷的是,恰恰是因為BMX有著較高的物質要求,這項精英運動在消費嘉年華里只能是個節目。很大程度上,車手們并非參與者,而更像是表演者,是被觀看的對象。不過只營造“酷”的形象是不夠的,努力制造所有人都能參與的幻覺,也是今天消費嘉年華的關鍵。這一點在歷次“跳東湖”宣傳文案中表現得非常清楚,“開放”、“隨性”、“想跳就跳”、“不拘一格”等詞匯充斥其中。
首先,這種開放性是虛假的——不在這套消費/生活方式中的人會知道和參加嗎?買不起文創活動門票的人有資格“跳東湖”嗎?此外,文創資本也不是“隨意跳”的發明者,然而在被不停征用的這些年里,那些熱情洋溢的宣傳文案中我們從來看不到“造型跳東湖”。在各種混亂不堪的溯源中,“隨意跳”經常以某種武漢市民生活“自然傳統”的假面出現,以證明武漢人、尤其年輕人從來都這么所謂的“不羈”,順便也以此旁證以“野生”、“瀟灑”為核心氣質的某種“武漢性”,加固已有的對于武漢的刻板印象。而雖然看上去同特定城市密切關聯因此難以被復制,但“跳東湖”其實不是多么特殊的孤例——在呈現消費主義和資本權力系統如何利用“另類”來自我存續和擴張方面,在揭示某些亞文化實踐自身的局限、內在矛盾的表征方面,它具有相當的典型性。或許今天重思“跳東湖”的一個意義在于,可以為正在進行的青年另類文化乃至生活實踐提供審視和自我審視的參照,而在今天,它們也同樣會以“身體性”或 “地方性”(有時表達為字面意義的“直接行動”或“本地知識”)為依據。
“跳東湖”IPA啤酒
在“跳東湖”第一次由商業機構組織的2012年,18號酒館就提供了兩桶啤酒作為贊助。作為最早組織贊助并在之后的商業化“跳東湖”中表現積極的企業,來自武漢本地以精釀啤酒為主營業務的18號酒館在2016年推出了一款名為“跳東湖”的瓶裝精釀啤酒。如今“跳東湖”已經是中國最有代表性的精釀啤酒之一了。而對于“跳東湖”而言,這款水準平平的印度淡色艾爾(IPA)啤酒卻成為這個實踐被更徹底消費的一個助力。不論“BMX跳湖游戲”還是“造型跳東湖”,“跳東湖” 真正的反抗性很大程度上源于同武漢最重要日常空間之一東湖發生直接關系,但這個行為本身卻是反日常的。毫無目的地扎進東湖是少見的、奇怪的、刺眼的。它和沿綠道散步、去東湖賓館游泳、進歡樂谷參加音樂節、在華僑城買房這些常規的聯接東湖的方式格格不入。“跳東湖”難以被越來越遭到規訓的“正常”武漢東湖生活方式所容納——它的抵抗性是在這個意義才出現的。然而作為一款暢銷飲料,“跳東湖”啤酒卻以徹底商品化的方式把它拉進日常消費生活中。
2012年夏天,我唯一一次去看“跳東湖”。車手們躍入水中,然后連人帶車在同伴們的幫助下爬上岸。順著車手們跳進湖中的凌波門棧道居中主道的方向,穿過浩渺的東湖,對岸差不多就正是華僑城占湖而建起的地產項目所在的地方。車手們休息之后,再一次朝著華僑城跳進東湖。現在想來,這實在有點像某種對華僑城的致意和行禮。我想起武漢導演李珞的電影《李文漫游東湖》。在這部受“東湖藝術計劃”啟發的杰作中,基層警察李文卷入了一次和傳說里東湖中的龍有關的任務。然而這條游弋在虛實之間的龍始終不曾露面,沒有躍入湖中,也沒有從中爬起,永遠地和東湖成為了一體。
(這篇文章的寫作得到了李巨川和劉真宇的幫助,在此表示感謝。)
《李文漫游東湖》中的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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