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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你別怕》:馬克·呂布鏡頭下的女兒
【編者按】據法國媒體報道,著名法國攝影師馬克·呂布(Marc Riboud)于當地時間8月30日因病去世,享年93歲。作為攝影師的馬克·呂布是20世紀下半葉很多歷史事件的見證者,而這位紀實攝影大師又是如何拍攝自己的家庭呢?《有我,你別怕》一書是馬克·呂布夫婦獻給他們智障女兒的禮物,該書由馬克·呂布的妻子、同為記者的卡特琳娜·謝納執筆,書中女兒的照片全部來自馬克·呂布。該書中文版之前由九久讀書人出版,新版也即將由該社出版。本文即選摘自《有我,你別怕》一書,由九久讀書人授權澎湃新聞使用。
媽媽終于跨進我的房門,我已經覺察到了她異乎尋常的緊張。那精致的臉龐好似因欲問不能而繃緊了。她努力想要與我步調一致,在知道我的反應前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如今我眼前依然能浮現出她充滿疑問的眼神和臉上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失態的表情。從早晨到現在始終未曾落下的淚水終于順著我的臉頰不住地流淌。媽媽知道了,我這次生產不順利,很不順利,簡直糟透了。
最后一批朋友也悄然離去,我的房間里只剩下馬克、尼埃爾和媽媽。每個人都想要留下陪我度過漫漫長夜,但我想讓馬克好好休息。為了和我在一起,馬克凌晨三點就從我們在都蘭的家園——拉舍尼萊爾趕來了,第二天他還有拍攝任務。媽媽堅持說她在床邊的扶手躺椅上過夜會很舒服。可憐的媽媽,她并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怎樣的一個夜晚??!
如今我自己也做了母親,可我竟讓她承受了些什么呀!整整一夜陪伴在她早已是長大卻不停抽泣的孩子身旁。想到這一切,我的心就陣陣抽緊。也許時至今日,我已經變得更聰明,在經受歷練后變得更坦然了。可是那一夜,我為無法挽回、無可救藥、再不能逆轉的一切哭個不停。早上的期待、無窮無盡的可能剎那間就走到了盡頭:今晚,在這昏暗的房間里,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太遲了。我多么想拼盡所有力氣,只要時光可以倒流,回到可以接受羊膜腔穿刺術的時候,然而無論我做什么都沒有用了;我無力地哭著,滿是懊惱、悔恨和憤怒,我看到了我主治醫生的輕率,當然還有我自己的輕率,只不過比她們好些,我本該選擇更富責任心的醫生來與我對話的。
埋怨與不滿,不滿與埋怨,那一夜我一定不知疲倦地重復著同樣的話。究竟說了些什么,我已經忘記了,只有媽媽會時不時再提起。那并不是一段對話,而是雙重悲嘆,是無知給予我的深刻教訓,在這沉痛的教訓里撫慰我的,并非人世間最美妙的嗓音,而是媽媽樸實無華卻延綿不盡的愛。
每個家庭里,生孩子的小故事總會在母女間口口相傳。對我媽媽而言,懷胎九月是個充滿危險的階段,她不得不每天臥床休息,可孩子的出生卻是純粹的快樂。她的第一個孩子生于1945年5月8日,那天全巴黎的鐘聲都在搖籃邊回響,她覺得這樣的歡迎儀式對她的第一個孩子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克萊芒絲的疾病卻打破了她天真的信仰,她原本對社會和現實真是全然不知啊,竟以為每一次誕生都是一場勝利。
“你的付出沒得到應有的回報。”我的印象中,這是媽媽那一夜說的唯一一句話。我可以想上一整天,卻也無法窮盡這句話告訴我的那個媽媽:我仿佛從這句話中了解到媽媽的所有,她不同尋常的單純,在這甚至有些容不下聲音的悲傷里,她小心翼翼,忘卻了自己。
生下克萊芒絲后的第二天,我離開醫院回到馬克身邊。我回到了家,可腹中空蕩蕩的,懷抱里也是空蕩蕩的,唯有眼眶里滿是淚水萬千滴??巳R芒絲由于嚴重的新生兒黃疸留在了圣文森特-德-保羅醫院。兩天后,我和馬克去那兒領回了她。除了我,這世間沒有人會知道那天你有多美。究竟是護士把你放在了我懷里,還是我把你從育嬰箱中抱了出來,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是我依然能感覺到你結實滾圓的身體緊貼著我時的分量,你二十二年前美麗的樣子就在我眼前。啊,多么漂亮呀!兩天來我只知道哭泣,拒絕一切,憤怒,甚至想到了死,可是那一刻,我被你迷住了。你在我手臂圍成的搖籃里安睡,靜靜的,一動不動,那么放松,那么完美,你的臉蛋如此清晰細膩,好像一小尊牙雕的菩薩像。有那么幾分鐘,我忘卻了一切,只是看著你。
在她身邊我很幸福,我卻沒有得到安慰。她是個我喜歡愛撫的小寶貝;她是個我無法接受的殘疾孩子;我要她給我幸福,而她的生命卻讓我覺得沉重。每天我都去看她,可晚上我卻夢見她的死。我很快便感覺到這場打擊所摧毀的東西是無法修復的,那轟然一聲的巨響太過強烈——必須創造出一種相愛與共同生活的方式,既顧及我們受傷的心,又不忘她的殘疾。
克萊芒絲的魅力和個性發揮了作用,我對她的眷戀漸漸取代了抵觸情緒,噩夢也消失了。從她出生那刻起,我們就感到亟需幫助,好在我們很幸運。開始便有貝爾納黛特和育嬰院的專家團隊,尤其是“塔塔”·阿拉爾,她的乳母,她的第二個母親,整整十二年把小家伙當作自己的第五個孩子般撫養長大。阿拉爾家離小城韋爾農不遠,克萊芒絲在那兒享受到了快樂大家庭里小妹妹的所有幸福,還遇見了比她大一歲的阿麗娜,直至今日,她依然把阿麗娜當姐姐。
每逢周末或節假日,我去接她的時候都仿佛節日來臨。她知道隨后的幾天或幾星期里,自己會是我們的小公主,被我們寵愛(甚至有些過了頭?。?,和我們親昵(也過了頭?。?,不然叫我們怎么辦呢?誰讓她只有節假日才回家呢?每天晚上,我都躺在她身邊,直到她安然入睡,也不去理睬馬克溫柔的責怪:“你這樣非把她慣壞不可。”有時候,她聽爸爸講那只酷似她的小老鼠的故事,要是馬克一本正經地問她,這小淘氣有沒有在冰鎮的新鮮酸奶里浸濕了胡須,克萊芒絲的臉蛋兒非漲紅得像只小辣椒一般。
這些年里,多虧有了“塔塔”,我們才得以做一對快樂的父母:我們嘗到了克萊芒絲可以帶給我們的所有幸福,卻不必領受那份沉重。早在說唱樂流行之前,克萊芒絲就在往返巴黎和韋爾農的路上創作了一曲有趣的說唱歌曲,還模仿起爵士樂歌手特有的沙啞嗓音唱響她所有愛人的名字,比如“爸爸我愛你”,“塔塔,我愛你,很愛很愛”,她像唱贊美詩般細數一樁樁新近干過的傻事,說一會兒到了我們家或塔塔家最愛干什么事兒。有時候,她喜歡存心說些刻薄話,用漸強、漸趨華彩的語調唱響“媽媽壞,媽媽壞,從來不把我寵愛”,而心被深深刺傷的我則用斷奏的唱腔喊冤不迭。我們母女倆對這段二重唱都樂此不疲。其實更叫我們開心的是看到往返韋爾農和巴黎的路上,克萊芒絲的說唱樂唱得一樣歡快。直到今天,克萊芒絲還保持著在路上歌唱的習慣。漸漸地,歌詞變成了:“美妙啊,你的名字叫假期!工作完成,再見伙伴們,再見阿梅勒(她在福利工廠的輔導員),太——酷——了(至此,美妙的練聲階段結束)!我很快就要看見我最愛的小兔兒啦,我要在泳池里盡情游,拉舍尼萊爾,我愛你!”等等。歌詞隨著她的生活事件不斷變化,可那兩三個音符匯成的曲調和克萊芒絲昂揚的激情卻始終如一。怎么可能把今日的克萊芒絲與我們驚聞她身患殘疾時的恐懼聯系在一起呢?當初的傷痛與如今這個大步邁向自己新生活的二十二歲孩子之間有什么相通之處嗎?站在今日,回想當初,我覺得隨著那天早晨的診斷結果,噴涌而出的都是恐怖的景象,發育不良的遲鈍小孩子形單影只的樣子躲藏在診斷書字面的每一個音節里。從那時起,所有的恐懼都深深埋進了我們心里。
可是克萊芒絲卻在足夠健康、無邪地成長著,充滿活力,毫不在乎巫婆在搖籃前詛咒下的厄運。這些咒語在她嶄露出第一抹微笑,起先羞澀,轉而露出興高采烈的笑容之時,毫無招架之力。她越清醒,她身上獨一無二的性格就越展露無疑,那些詛咒便與她漸行漸遠,好似不愉快的回憶慢慢淡去。每一天的現實都讓假想的悲哀節節敗退,這個那么愛在夏日的拉舍尼萊爾草坪上玩耍,在我的肚皮上打滾,用她結實得肉嘟嘟的小屁股不斷頂我的小姑娘,讓我們明白(盡管她還不會說話),與我們生活在一起時,她是多么快樂,她是多么愛我們,我們又是多么愛她!因為我們根本不可能不去愛一個如此惹人喜歡的小姑娘呀!
克萊芒絲。我說得更多的不是你,而是身為母親的傷痛。幾年后,當我們都長了年歲,當你的個性與人生更加鮮明的時候,我希望我們會說我們倆都很幸福。多希望你我都接受你的局限,還有我的局限。無論是從前還是將來,我都無法日日夜夜與你生活在一起,就好像我和你弟弟泰奧在一起那樣??傆幸惶欤覀兡軌蛐母袑捨康刈谝黄鹆倪@回事,因為我們終于找到了合適的話語,來訴說你一直知道的事實:你的出生是一道傷,而我們倆終于成功地筑起了一道愛之墻,來抵御最初的驚懼。這一幕真相是我們愛的基石,是我們的生活和未來的基石。這是一塊堅硬卻穩固的基礎,是底座,是磐石,比流沙般的謊言,比循規蹈矩的思想,比要我相信你是“上天的禮物”的矯揉造作更為穩固的基礎。克萊芒絲。我為你而寫作,為我們,也為所有與我們遭遇同樣考驗的母女。我寫作,是為了訴說用善意筑就的地獄,為了試圖理解1981年10月4日你出生那一天,究竟是什么降臨在我們身上;我寫作,是為了吶喊出殘疾壓在我心頭的千鈞重,是為了反抗,為了永無止境的悼念,為了可能的救贖。而這一頁頁文字早已回報了我所付出的努力。不知不覺,一句接一句,它們為我稀釋了濃得化不開的愁緒與憤怒,揉進了這本小冊子的字里行間??諝?、光明與天地分割了所有字詞。如今,空氣、光明與天地穿梭在破碎的哀傷中,讓這哀傷變得輕盈,變得從此可以承受。二十二年前生活加諸我的使命,靠寫作推進了一大半??巳R芒絲,從今天起,我可以對你說出童話故事結尾,美女對野獸說的那句話:“我喜歡和你一起害怕?!笔堑?,無論日子呈現出怎樣的色彩,無論是驚心動魄還是安然無恙,我也能對你說:“我喜歡和你一起害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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