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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重走兩河流域(下):巴比倫 、巴士拉、巴格達

2021-11-01 07:39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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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亞楠

【編者按】

作為人類古文明發源地的美索不達米亞,即使各個文明相互戰爭數千年,你爭我搶,但總體來說還是一脈相承的整體。然而由于近代戰爭的割裂,行走于這個區域手續非常繁瑣,走通美索不達米亞整個腹地更是困難,不僅需要不同的簽證,還需要不同勢力的許可證,手續復雜,局勢多變。

本文作者李亞楠是戰亂之后少數有幸去過兩河流域全部兩個國家、四個區域的外國人,他較為完整地通過陸路方式走過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區域的重鎮,它們沿幼發拉底河依次是拉卡、代爾祖爾、阿布凱馬勒、卡爾巴拉、巴比倫、納杰夫、烏爾、巴士拉,沿底格里斯河依次是摩蘇爾、提克里特、薩邁拉、巴格達、泰西封、伊拉克古沼澤、巴士拉。

因為工作原因,2021年夏末,他再次搭乘飛機降落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國際機場,觸摸中東這片古老的大地。回憶起最近幾年的中東之行,他在腦中描摹出一份新的兩河流域地圖,一份戰亂之后被重新構建的地圖,拼湊出目前他所走過的較為完整的美索不達米亞。

幼發拉底南部

幼發拉底河繼續向南,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附近,距離底格里斯河最近處只有20多公里。然后它們分道揚鑣,在兩河之間形成一片較為開闊的區域。這一區域被綠洲鋪滿,放眼是一望無際的椰棗林和農田。

這一景象是當代伊拉克腹地典型的景觀。真正站在古巴比倫城的面前,現實會打破兒時對這里的幻想。沒有古代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空中花園,沒有黑色玄武巖上刻著的漢謨拉比法典,沒有輝煌宏偉的神殿,更沒有“思念像底格里斯河般的蔓延”。

空中花園早已不復存在,黑色的漢謨拉比法典在法國盧浮宮,湛藍色的伊什塔爾城門在柏林帕加馬博物館,而且古巴比倫城也不在底格里斯河邊——她位于幼發拉底河一條微小的支流旁邊。

獨裁者掌握伊拉克命運的時代,為了他的私人愛好和欲望的滿足,在古巴比倫城原址上復建了巴比倫城。這一行為頗具爭議。嶄新的磚塊在地基上拔地而起,建成了現在看起來既頹廢又不美觀的石磚城墻,充滿“塑料感”。毫不夸張地說,現在的古巴比倫城就像一個“中古時期主題樂園”。

伊拉克巴比倫,復建后的巴比倫城墻。本文圖均為 李亞楠 攝

從這些城墻中,難以還原過往輝煌的古巴比倫城樣貌,伊什塔爾門的復建,也比原版縮小數倍。不過薩達姆還是花了一些心思,從殘存的規劃圖中可以看出,他甚至要在這里建設空中纜車,供游人在空中俯瞰巴比倫城。

在原址上復建了古巴比倫城的薩達姆,在新的磚墻上刻了一組文字:“此墻由尼布甲尼撒二世之子薩達姆·侯賽因所建,光復伊拉克之榮耀。”以神話其虛假的所謂高貴血統。

古巴比倫城西側有一個不高的土丘,土丘頂上可以看到一座殘破的宮殿。爬上土丘進入宮殿,能看到那些雖然已被毀壞但仍難掩其奢華的裝飾:檀香木的阿拉伯式木雕,布滿室內巨大的門廳,地面是精致的大理石花紋。每一個房間都擁有巨大的門和夸張的室內空間。在這些精致的裝飾上,已經畫滿涂鴉,一副荒廢了很久的樣貌。這座宮殿就是薩達姆眾多的行宮之一——巴比倫行宮。

伊拉克巴比倫,薩達姆的巴比倫行宮。

伊拉克巴比倫,俯瞰巴比倫。

在古巴比倫附近的幼發拉底區域,還有兩座阿拉伯帝國興盛之后的歷史名城,即卡爾巴拉和納杰夫,它們都是什葉派穆斯林的圣城。由于卡爾巴拉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節日,伊拉克全國的什葉派穆斯林都要徒步去卡爾巴拉參加這場盛會,我只得前往納杰夫。

納杰夫除了擁有伊瑪目阿里的圣墓之外,還有全世界最大的一片墓地。由于地處一片低洼地,這里被人們稱為“和平谷”。墓地規模之大堪比一座城市,埋葬了超過200萬人(一說500萬人),還不斷有新的墓地被開發出來。

伊拉克納杰夫,和平谷。

繼續沿著幼發拉底南行,就來到美索不達米亞最古老的核心區域。

在稍微遠離幼發拉底河岸的伊拉克一號公路邊,有三處相距不遠的遺跡共存,分別是烏魯克、埃利都和烏爾,人類最早的文明蘇美爾發源于此。

在蘇美爾文明的遺跡烏爾,一位身著黑色長袍的阿拉伯人指向一個刻有楔形文字殘磚圍成的土坑說,圣經中描述的亞伯拉罕出生于此。而我此時正在忍耐49攝氏度的高溫,周遭沒有一個可以遮陽的物件,所有的熱浪從四面八方烘烤著,相機的金屬機身更是能把手燙紅。此時的我,難以與美索不達米亞數千年的輝煌共情,只想躲避這要命的炎熱。

不遠處是孤零零的烏爾月亮神廟的基座,古人在此登高,與天神共鳴。我也耐著高溫爬了上去,目及之地是如今荒涼的美索不達米亞,遠處一座軍用機場戒備森嚴。不知每一位起飛的飛行員是否有心思觀看這些震撼現世的遺跡,心中產生詩意,忘卻眼下的戰爭。

伊拉克烏爾,烏爾遺跡月亮神廟。

底格里斯南部

八年前在伊朗隔著阿拉伯河遙望河對岸的巴士拉,不成想八年后我才真正來到巴士拉。兩河的故事在這里終要結束,匯聚在一起形成阿拉伯河,流入波斯灣。

在飛機上看阿拉伯河的末端,海岸線還沒有人為建設的痕跡,帶著原始地貌的美感。彼時,伊拉克海岸線的大部分被鄰國科威特所占,剛剛結束兩伊戰爭的薩達姆就迫不及待地入侵了自己國家入海口的“眼中釘”。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部隊在二戰之后第一次以現代戰爭的方式對伊拉克進行打擊。巴士拉向南連接科威特的80號公路,被稱作“死亡之路”,伊拉克的重型地面部隊盤踞在這條公路準備駛入科威特,然而聯合國部隊在海陸空多方位打擊之下,只用了100小時就將伊拉克的地面部隊擊潰,大量廢棄的重型武裝散落在這條公路上。今年,距離海灣戰爭過去整整30年。

海灣戰爭有一些讓人記憶深刻的場景,如濃黑色的煙遮天蔽日,這是伊拉克點燃了科威特的石油所造成的景象。如今在巴士拉已經看不到這樣的場景,然而巴士拉周圍不少煉油廠拋出的黑煙還是會劃破美索不達米灰藍色的天空。

巴士拉城區充滿了一種“美國式”的落寞感,如同底特律的郊區。低矮的房屋,破敗的街道,隨意搭建的電線和散落地面的垃圾,都讓我在地理上產生一種模糊感,直到走到阿拉伯河邊。

阿拉伯河上有兩座橋梁,一座現代高大,巍峨地跨過阿拉伯河,另一座是低矮的鐵橋,充滿工業氣息。新橋下面,也有一座薩達姆行宮,如今被改造成了巴士拉博物館,收納著古文明物件,然而最精美的文物都不在伊拉克本土。老橋是當地人活動的范圍,人們喜歡在河邊發呆、野餐、嬉鬧,與鐵架遙相呼應的,甚至還有一個摩天輪。

伊拉克巴士拉,阿拉伯河上的新橋。

站在鐵橋上看阿拉伯河的中心,有一艘側面傾倒躺在河床上的沉船,靠近它,能看到船舷上已經生銹的文字“AL-MANSUR”。這艘被叫做曼蘇爾的豪華游艇,就是阿達姆當年的私人游艇,如今破敗地躺在阿拉伯河中。

沿著阿拉伯河從巴士拉出發北上30多公里,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古爾奈,便能看到兩河在此交匯。

在兩河交匯的三角區域,有一片最接近古美索不達米亞地貌的區域,人們至今保留著原始的生活方式。這里便是被泛稱為“伊拉克大沼澤”的濕地。

我包了一條小船,精瘦的阿拉伯小伙坐在狹窄的船尾,把馬達拉開,在濕地內由蘆葦形成的自然水道里穿行。經過一座鐵架橋,小孩在橋上嬉鬧,他們不斷跳入水中,再爬回橋上,無憂無慮的童年快樂在美索不達米亞濺起水花。河道兩邊偶爾能看到傳統房屋,由蘆葦做而成的茅草屋若隱若現。偶爾會被水牛阻擋去路,只得減速等它慢悠悠通過。

伊拉克大沼澤,跳水的男孩。

大沼澤擁有與蘇美爾文明相同的年齡,是干旱的中東腹地里難得的濕地。薩達姆當年占據了幼發拉底和底格里斯,甚至自建私人湖泊,但他唯獨不喜歡大沼澤。

在審訊時,他曾表示,人類就不應該在沼澤那種環境里生活,應該將他們全部趕出來,將沼澤的水排干。這樣的行為給大沼澤帶來了災難,幾年內,大沼澤的水域面積縮減大半,直到薩達姆倒臺之后,大沼澤才稍有恢復。

大沼澤讓我忘記了時間,我實在是享受這真實的遠古美索不達米亞,以至于返回巴士拉時錯過了飛往巴格達的航班,只好暫住一晚,第二天沿著1號公路返回首都巴格達。

巴格達是我在伊拉克最熟悉的城市,也是每次來伊拉克的起點和終點。無論去往哪里,都是從巴格達出發,再回到巴格達。

蜿蜒的底格里斯河將巴格達做了地理上的劃分。人們沿河規劃城市,展開生活。

這是許多沿河而建的城市最常見的一種方式,然而,戰爭還是改變了巴格達與底格里斯河的關系。在2003年美軍打擊伊拉克之后,在底格里斯河西側的首都核心區域圈起了一大片地,用防爆墻進行封鎖,這一片區域就是著名的綠區。

綠區的內外是兩個世界,外部是水深火熱的巴格達市井生活,綠區內部是聯合國的“安全區”,戒備森嚴,名副其實的城中城。

正由于綠區在巴格達的核心位置,它的封鎖讓巴格達原本就因沿河而建的復雜交通體系徹底癱瘓。直到2016年,巴格達綠區才逐步開放,三年后的2019年,綠區的一條主干道已經可以對公眾車輛24小時開放了。

穿越綠區時,能看到很多巴格達的地標建筑,那些都是獨裁者自己的樂園。過去的綠區同樣較為封鎖,薩達姆根據自己的審美需求,在這一區域建設了很多紀念碑式卻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建筑,關起門來獨自欣賞,也不對外開放。如今坐車駛過綠區仍然不能停留,但透過車窗已經能看到無名戰士紀念碑、軍刀門、市法院鐘塔等薩達姆時期的地標建筑,多少有些破敗,然而還是在綠區內屹立不倒。在綠區西側,還能看到一座巨大的未完工宮殿,那時薩達姆為自己準備的極盡奢華的總統官邸。

伊拉克巴格達,雙刀門。

離開綠區,去往巴格達老城的拉希德大街,就會回歸真正的巴格達市井生活。那里的一切幾十年未曾改變,人們在這里匯聚,購買所需的日用品。除了每周五之外,每天都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拉希德大街的旁邊,便是靜靜流淌千萬年的底格里斯河,站在河邊看著她,不免有些悲傷。底格里斯河如今與巴格達的生活非常脫節,她孕育了這里無數輝煌的文明,而如今的巴格達一副將她拋棄的模樣。河上沒有運輸的船只,沒有任何生活跡象,甚至連釣魚的人群或游船都沒有,它如同一條城市的排水溝,突兀地出現在巴格達。長期戰亂帶來的界限感,讓底格里斯河與巴格達也硬生生地割裂開來。

伊拉克巴格達,底格里斯河。

總的來說,在新的兩河流域走下來,一言以蔽之,懷古傷今。在現場,我其實很驚訝這些輝煌的古跡還能在戰火中生存下來,雖然有些反人類的組織會對它們進行針對性破壞,但總體尚好,它們還是驕傲地或屹立或深埋于美索不達米亞。過去豐草水美的美索不達米亞在農耕文明過度開墾下,變成如今的荒漠甚至沙漠,只有在伊拉克大沼澤,才能窺見最初構建輝煌文明的模樣。大自然對于美索不達米亞的饋贈還來自石油,成就過這里的富庶,但更多造就了此時的戰亂和爭奪。宏觀來看,隨著時間軸的推移,此時的紛爭也終將成為后人考古時的一個階段性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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