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繡是一門介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手工藝。幾千年來，這門古老的技藝滲入了中國人文化和生活的各個面向，并不斷發(fā)展、演進。很多地方都有極具地方特色的知名繡種，湘繡就是其中的一個典范。

湖南民間刺繡有著悠久的歷史，長沙曾出土過戰(zhàn)國時期的楚繡與西漢時期的漢繡。到了清代，湖南民間刺繡由家庭副業(yè)逐步發(fā)展為一個行業(yè)，湘繡與蘇繡、粵繡和蜀繡并稱四大名繡，并有著“繡花能生香，繡鳥能聽聲”的美譽。

從長沙驅車前往位于城北的小鎮(zhèn)沙坪，一路上在青綠色的丘陵和農田掩映之間，時不時會看到一些掛著“某某繡莊”招牌的農家小樓，仿佛光緒末年這一帶家家戶戶的婦女以刺繡為業(yè)、遍地繡莊的光景依然余韻未歇。

沙坪是湘繡的重要發(fā)源地和中心之一，直到今天，在刺繡傳統(tǒng)的浸潤下，沙坪當?shù)啬壳叭员Ｓ兄嫶蟮睦C工隊伍，是湖南湘繡企業(yè)最為集中的地方，全國70%的湘繡都出自這里。然而，在傳統(tǒng)的“母友相傳，鄰親相授”的傳承模式下，培養(yǎng)一個技藝精純的刺繡師需要多年的積淀。漫長的養(yǎng)成周期、當代社會女性豐富的就業(yè)途徑、有限的市場、行業(yè)內的低端競爭等種種因素攪合在一起，結果是農村中的繡工群體的不斷萎縮。

盡管沙坪被稱為“湘繡之鄉(xiāng)”，公認代表著湘繡最高水平的卻是位于長沙市芙蓉區(qū)的湖南省湘繡研究所。這家成立于1949年的湘繡機構（時稱“紅星湘繡廠”）是全國28個繡種中唯一的國有企業(yè)，歷來大師云集，作品獲獎無數(shù)，在可能的危機面前也自覺承擔起培養(yǎng)新生代刺繡人才的重任。

2006年，湘繡入選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沙坪同年被評定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基地”；2009年，湖南省湘繡研究所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發(fā)展基地”，2014年又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而兩者齊觀，則恰好能勾勒出湘繡這門古老技藝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從湘繡世家到現(xiàn)代企業(yè)

青年刺繡家、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毛珊出生在沙坪的一個湘繡世家，今年93歲的外公李碧濤是湘繡畫稿的老藝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就在湘繡界頗有名望，家里的女人都是優(yōu)秀的繡工。傳統(tǒng)湘繡畫繡結合，先由畫師繪好繡稿，再由刺繡者照著畫稿繡制。耳濡目染之下，毛珊很小就對畫畫和刺繡產生了興趣，“放學回家媽媽總在繡花，去三個姨家，每家都是在花繃子跟前，只能坐在繃架旁和她們聊聊天，自然而然就也想拿根針去感受一下。” 

在毛珊的記憶中，過去沙坪一帶祖祖輩輩的女人都會繡花，一般都是母傳女、婆婆傳媳婦，外地嫁過來的媳婦也必須學會刺繡。繡花成了村子里的農婦們共同的興趣，形成一種氛圍，“長沙人見面打招呼一般都是說‘你吃飯沒有’，她們就會問‘你那幅繡品繡到哪里了’?！迸畠撼黾薜臅r候，陪嫁里一定有一幅湘繡，也許是當?shù)厝讼矚g的牡丹花，或者是媽媽和女兒一起繡寓意吉祥的百花圖、百子圖被面。

不僅如此，在那個年代，農婦刺繡所得還是家庭收入的重要來源。那時湘繡研究所在沙坪開設了培訓班，經過老師指導之后，當?shù)氐睦C娘會將畫好圖樣的緞子和配好的彩色絲線領回家去繡，每件繡品有規(guī)定的工時，完成后交付的時候還會評定等級，獲得相應的酬勞，如果不合格下次就不能接活了。毛珊的小姨那時是湘繡研究所的技術骨干，平日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還要接了活回家繡。她婆婆靠繡花供三個兒子讀書，還要抽時間做農活，辛苦可想而知。

從小在畫畫上頗有造詣的毛珊17歲就成了沙坪湘繡廠的畫師，上世紀90年代，湘繡的外銷訂單絡繹不絕，上12小時班是家常便飯。2000年以后，市場經濟的潮水涌入湘繡行業(yè)，毛珊開始創(chuàng)辦湘繡廠。為了方便家住得遠的繡工，毛珊在一些較為偏遠的村子租房子作為刺繡車間，每一處安排一個老師指導，這樣一來，往往大半個村子的二三十個繡娘都聚在了一起，“她們都覺得在自己家隔壁上班很方便。”

剛開始，毛珊只是負責繪制稿樣然后指導廠里的繡工繡制，并不全程參與一幅作品的整個制作過程，漸漸地，她發(fā)覺對湘繡針法缺乏理解就無法最大程度地表現(xiàn)出畫稿的意境。于是，她在2006年拜省級非遺傳承人、鬅毛針傳承人左季純?yōu)閹煂W習繡藝。鬅毛針是湘繡最有代表性的針法，這種針法立體感特別強，用來表現(xiàn)動物的毛發(fā)非常逼真，仿佛真的是從肉里長出來的一樣。得益于小時候跟家中長輩學的繡花草樹葉的基本功，經過幾年的用心鉆研，加上深厚的繪畫功底，毛珊很快學有所成，創(chuàng)作出了很多在國際國內獲獎的作品。2008年，她又成立了刺繡藝術研究工作室，挑選了十多名技藝精湛的刺繡師加入，聘請多位大師指導。廠部和鄉(xiāng)間的刺繡車間生產作為日用品、禮品、家庭裝飾品的湘繡，而工作室則主要負責繡制收藏品級別的繡品。

工作室里，十幾張繡繃錯落擺開，刺繡師們兩兩相對而坐，時不時用家鄉(xiāng)話聊些家長里短，臉上的表情隨著談話內容不斷變化，目光卻始終不離開繡繃上的作品，手中的針線飛快地起落穿梭。一根絲線繡到盡頭，便從一旁繽紛的絲線中重又揀出一根，用針尖劈成細如發(fā)絲的一縷（一根絲線最多可以分成16份），穿針，然后再次投入繡緞上的耕耘。對于外行的旁觀者而言，數(shù)十針之間，畫面的變化都微小到無法察覺，如果凝神看個十幾分鐘，才能依稀辨別出一片花瓣添了些光澤，或是一片羽毛豐盈了少許，始知所謂“十指春風”誠非虛言。

李華是這個工作室里最為資深的刺繡師之一，今年50歲，入行已有三十余年，是湖南省刺繡工藝大師。她出生在沙坪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父母并不覺得女孩子需要有什么抱負，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全憑天性中對湘繡的強烈愛好和隨之而來的追求理想的勇氣。小的時候，李華媽媽也繡花，不過只會繡花鳥，她卻不滿足，想要繡更加復雜的人物動物，就讓媽媽帶著去繡得好的人家看，看了回家自己繡，效果竟都很不錯。她還喜歡畫畫，十三歲的時候畫了一幅媽媽的畫像掛在家里的墻上，看到的人都說像。

天遂人愿，一次偶然的機會讓她得以前往湘繡研究所學習刺繡。那時給她們上課的是湘繡大師劉愛云，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李華牢牢抓住了這次難得的機會，如饑似渴地投入學習之中。因為手腳利落，每天能比其他人多賺一塊錢左右，被一些心懷不忿的繡工排擠也不以為意，終于成功引起了老師的注意。經過老師的指導，她越繡越好，對色彩的運用、光線的明暗變化和作品的整體質感都有了更準確的把握。學習班結束后還在老師的鼓勵下開始繡制難度更大的肖像?！拔业谝淮为毩⒗C肖像是一幅孫中山像，難度特別大，因為是手工畫，很多地方的比例都不對，我就拿著標尺，一點一點調整著畫面。那段時間全部的精力都投入進去了，繡完足足瘦了十幾斤?！崩钊A說每次繡一幅高難度的作品都會元氣大傷，但只要成果受到肯定，就覺得再苦再累都值得。

不過，沙坪的刺繡傳統(tǒng)正在漸漸消逝，毛珊是1973年出生的，同齡人中愿意跟長輩學刺繡的已是少數(shù)，更年輕的就少之又少。一個嚴峻的問題是，對于一名刺繡師而言，職業(yè)生涯的頂峰出現(xiàn)在四十歲，而現(xiàn)在沙坪最年輕的一批繡工是三十歲，在繡工群體中所占的比例不足5%，如果在未來十年內沒有新鮮血液進入這個行業(yè)，民間的湘繡企業(yè)將無以為繼。值得欣慰的是，或許是家風熏沐，毛珊14歲的女兒也對畫畫和刺繡也頗感興趣，或許會成為湘繡的“00后”傳人，湘繡世家的佳話有望繼續(xù)延續(xù)下去。

一幅湘繡老虎為什么能拍出220萬

1985年，李艷從湖南師范大學藝術系油畫專業(yè)畢業(yè)，被分配到湖南省湘繡研究所工作時，她從未接觸過湘繡。當她第一次走進配線間，看到整柜整柜色彩斑斕的絲線，油畫顏料能夠調出的每一種顏色都能在其中找到，立刻被深深吸引了。湘繡所用繡線的顏色可以分為青、黃、紅、黑、白、綠、赭、紫、焦、蔥十個色系，八十八種顏色，又因其深淺染制成745種不同的色彩，微妙的色彩變化對于作品的表現(xiàn)至關重要。

從曾經的驚鴻一瞥至今，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湘繡成為了李艷畢生的事業(yè)，她的頭銜不斷增加：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工藝美術協(xié)會刺繡專業(yè)委員會主任、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有三幅作品陳列于人民大會堂，2002年美國總統(tǒng)布什訪華期間江澤民主席向他贈送的湘繡作品《布什總統(tǒng)全家?！芬渤鲎运氖窒?，多年來獲得的獎項足可以寫滿三張A4紙。

李艷在大學里學習的是西畫，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發(fā)現(xiàn)湘繡多是以傳統(tǒng)國畫為藍本，就嘗試把西畫的技巧引入刺繡中來，以達到中西合璧的效果。她主要負責原創(chuàng)稿件的設計和針法的研究，指導繡工進行刺繡，但自己也要從頭開始學習湘繡針法。事實上，繪制刺繡用的畫稿和單純的繪畫創(chuàng)作差別很大，設計稿樣的時候就要想到用怎樣的刺繡語言去表現(xiàn)能達到超出繪畫本身的效果。刺繡是“以針代筆、以線代色”的二次創(chuàng)作，同時又有著與繪畫截然不同的藝術特點，例如繡線本身的絲光結合恰當?shù)尼樂軌虮憩F(xiàn)出動物毛發(fā)的細膩質感，這是兩種藝術語言溝通交融的成果，是再高明的畫家也無法企及的，因此畫家對刺繡也必須有深入而精微的理解。

2013年，李艷的作品《山獸之君》在香港保利拍賣行拍出了280萬港幣（約220萬人民幣）的高價?！跋胬C老虎蘇繡貓”，獅、虎是湘繡中最具特色也是難度最大的題材，傳統(tǒng)上使用的鬅毛針也是最有代表性的針法。李艷卻發(fā)現(xiàn)，湘繡老藝人研究出來的鬅毛針針法繡出來的線條比較粗，適合表現(xiàn)老虎骨頭上的毛發(fā)，但老虎全身的毛發(fā)粗細軟硬程度不同，用在其他部位不一定適合。經過多年的觀察構思，她在傳統(tǒng)鬅毛針的基礎上發(fā)展了四種新的針法，極細的汗毛針用在老虎的鼻子上體現(xiàn)肉感，甚至連毛孔都清晰可見；卷毛針用來表現(xiàn)老虎耳朵上微卷的軟毛，耳朵下半部分更加柔軟的毛針；老虎脖頸處蓬松的毛發(fā)則用絨毛針來表現(xiàn)。整幅作品采用了幾十種針法，穿針引線近五億次，完成后層次分明，栩栩如生，神采奕奕的猛虎幾乎要從屏風中躍出。

在李艷看來，創(chuàng)作出傳世之作僅僅是湘繡發(fā)展的一個面向。舊時皇家用繡紋彰顯尊貴身份，貴族家庭的女兒以針黹怡情養(yǎng)性，平民家庭的女子也用女紅裝點服飾，刺繡誕生之初為自繡自用，后逐漸發(fā)展出用作交易和作為藝術品的功能。到了今天，在市場的作用下，湘繡又有了回到來處去、重新進入普通家庭的可能。李艷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湘繡走進千家萬戶，因為“用”才是這門技藝最好的傳承方式。為此，從去年開始，她專門組織了一個團隊開發(fā)文創(chuàng)產品，推出了衣服、傘、包、相框、燈具等八類湘繡衍生品，短時間內就收到了不俗的市場反響。

無論是作為高雅的藝術收藏品還是親民的日用品，湘繡都需要人來傳承。湖南省湘繡研究所現(xiàn)在的設計師有二十幾人，設計人員隊伍的數(shù)量和專業(yè)性都是業(yè)內其他機構和企業(yè)望塵莫及的，也是其強大創(chuàng)新能力的來源 。但刺繡行業(yè)需要人數(shù)最多的還是一針一線低眉細作的繡工，上世紀九十年代，所里跟媽媽學藝的老繡工一批批退休，研究所預見到了人才斷層的可能危機，最終決定以校企聯(lián)合辦學、訂單式培養(yǎng)刺繡人才的方式解決后顧之憂。

現(xiàn)代職業(yè)學校培養(yǎng)的90后新生代繡工

2006年開始，湖南工藝美術職業(yè)學院設立了湘繡專業(yè)，最初由湖南省湘繡研究所出培養(yǎng)方案，派駐刺繡指導老師，學生畢業(yè)后被研究所聘用。這種人才培養(yǎng)模式后被行業(yè)廣為效仿，一時畢業(yè)生源緊俏，使職院從一開始招收兩年制中專班，后來又開設了大專班，現(xiàn)在已經發(fā)展為湘繡學院，每屆招收數(shù)十名學生。由于中專班招收的都是十四五歲的初中畢業(yè)生，即使是第一屆學生也已經基本上都是90后。

王參文就是第一屆中專班的畢業(yè)生，2006年入學，2008年到湖南省湘繡研究所工作，入行剛好10年。王參文最初選擇這個專業(yè)很大程度上是迫于困窘的家境 ，她來自湖南農村，家中有三姊妹，初中畢業(yè)后一心希望能盡快找一份工作。湘繡研究所當時承諾兩年學制完成后，剛入職的工資是每月1500元，由單位安排住宿，工作地點又在省會長沙，對一個面前沒有太多選擇農村女孩來說是一條頗有誘惑力的出路。現(xiàn)在她的收入漲到了每月4000多，高于行業(yè)平均水平，加上季度獎、年終獎和相應的福利，在長沙這個平均房價六千多的城市里，保障基本生活是沒有問題的。

十六歲剛參加工作時，每天在繡繃前一坐七、八個小時，對于生性活潑好動的王參文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學校的兩年間，每天上午上繪畫課程，下午學刺繡針法。傳統(tǒng)湘繡最基礎的針法有十余種，發(fā)展到現(xiàn)在細分則有近百種之多。湘繡一般分為四個題材，剛畢業(yè)的時候，王參文和她的同學們只能繡較為簡單的花卉，難度較大的動物、人物、山水都還應付不來。也正是因為有些毛躁的性格，王參文“因禍得?！保疫\地被分到動物組跟隨鬅毛針傳承人成新湘大師學藝，因為動物的毛發(fā)需要隨意的針法去表現(xiàn)，針法運用地越自然效果就越活泛靈動。而隨著和湘繡的接觸更加深入，在老師和前輩們畢生致力于刺繡的精神感染下，王參文和她的年輕同伴們漸漸體會到了這份寂寞而安靜的事業(yè)中所蘊含的神圣和偉大，以及自己作為新一代湘繡傳承人的責任與擔當。

經過六七年的磨練和期間老師們不間斷的指導，90后新生代繡工們已經能夠獨當一面，各種題材的作品基本都能駕馭自如，她們組成的“新蕾刺繡部”也成為了湘繡研究所的生力軍。盡管論扎實的手上功夫還比不上從小跟媽媽學藝的老一代繡工，但因為在學校系統(tǒng)學習過繪畫，也接受過美學教育，在領悟力方面后來居上，進步的速度和空間也都非?？捎^。另一個有趣的變化是，傳統(tǒng)社會從事刺繡的全部是女性，“繡娘”一直以來被認為是“繡工” 的同義詞，但在職業(yè)教育體系下，近幾年陸續(xù)有一些男性被刺繡這門手工藝的神秘色彩吸引而加入進來。耐人尋味的是，這種對性別傳統(tǒng)的顛覆在人們對新事物的好奇心和窺探欲的助力之下，甚至會轉化為男繡工在行業(yè)內的競爭優(yōu)勢。

現(xiàn)在，從湖南工藝美術職業(yè)學院畢業(yè)后來湖南省湘繡研究所工作的90繡工后已有100多人，后繼無人的困局已經被提前化解。不過，每年幾十名畢業(yè)生的人才培養(yǎng)速度根本無法滿足目前湘繡產業(yè)的需求，民營企業(yè)在巨大的競爭壓力下為生存疲于奔命，不僅無暇顧及人才的培養(yǎng)，也無力負擔以優(yōu)厚條件吸引受過職業(yè)教育的、炙手可熱的新生代繡工。如果這種狀態(tài)延續(xù)，那么十年之后，當最后一代農村繡娘老去、退隱，湘繡的傳承雖不成問題，但想必再也無法維系當下的規(guī)模與格局。

（感謝毛夢章先生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