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賈瓦哈拉爾·尼赫魯是印度現代民族國家的締造者、印度共和國第一任總理（1947—1964），也是印度在位時間最長的總理。

1931年，尼赫魯因為參與政治運動而入獄。獄中的他想送給摯愛的女兒一份生日禮物，但監獄物質條件極度貧乏，于是，常被人稱為“博學的尼赫魯”的他歷時三年，用196封長篇家書，為女兒完整講述了一部世界通史。這就是《爸爸尼赫魯寫給我的世界史》。在尼赫魯為女兒的講述中，羅馬、波斯、印度、中國、阿拉伯、土耳其、西歐、俄國、美國等偉大文明的歷史命運，不是枯燥的人名和日期，而是他們跌宕起伏、歷歷在目的往事。而從亞歷山大大帝、阿育王到成吉思汗、拿破侖，再到列寧、甘地、凱末爾等眾多歷史上的偉人，尼赫魯撥開他們身上的光環，中肯地評析了他們的功過得失。

尼赫魯在書信里叮囑女兒：“歷史不應該是記憶的負擔，而應該是理智的啟迪。”在他的影響下，女兒英迪拉·甘地成為20世紀中后期的一位印度總理。

近日，中國和菲律賓的南海爭端持續發酵，美國的插手也使得兩國的地區矛盾更為復雜。澎湃新聞獲得授權摘錄書中講述菲律賓在西班牙與美國統治下的殖民主義歷史。在尼赫魯講述的16世紀到1916年歷史之后，美國許諾的菲律賓1926年獨立并沒有實現，而是推遲到了二戰后的1946年。美國對菲律賓半個世紀的殖民統治讓這兩個國家之間建立了復雜的同盟關系。

我們來說說菲律賓群島。為什么我們要特別關注這些群島呢？在亞洲和世界的其他地方，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島嶼，可我在信中甚至沒有提及它們。我們正在嘗試著探索新興的帝國主義在亞洲的發展及其對傳統文明所造成的沖擊。印度就是一個適于這種研究的典型帝國；而中國向我們展示了這種工業帝國主義擴張的另一面，同時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面。同樣，我們對菲律賓也很感興趣。而由于我們在那里發現了一個積極活動的新力量——美利堅合眾國，使得我們對它的興趣更濃厚了。

我們可以看到，在中國，美國并不像其他國家那樣具有侵略性；有時候，美國甚至會通過限制其他帝國主義政府在中國的活動來幫助中國。這并不是出于美國對帝國主義的厭惡或者對中國的喜愛，而是由于一些內部因素使其有別于歐洲列強。這些歐洲國家緊緊地擠在了一塊小小的大陸上，人口十分密集，沒有置肘之地，所以相互之間總有摩擦和矛盾。隨著工業主義的到來，這些國家的人口急劇膨脹，并且他們開始生產出越來越多的產品，而這么多的產品無法在國內全部賣掉。增長的人口需要食物，工廠需要原材料，制造出來的產品需要市場。滿足這些需求的急迫的經濟必要性驅使他們沖向其它遙遠的國度，加入到相互之間爭奪帝國的戰爭中。

然而這些動機并不適用于美國。美國有著和整個歐洲差不多遼闊的疆土和為數不多的人口。在那里，每個人都有足夠的空間。同時，他們也有很多的機會，讓他們可以把精力傾注到自己廣闊的、未開發的領土上。隨著鐵路的建成，他們不斷向西擴張，最終到達了太平洋。這些在自己國家的工作已經讓美國人非常忙碌，所以他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意愿去進行殖民冒險。實際上，由于加利福尼亞州沿岸勞動力的短缺，美國一度不得不請求中國政府派出中國勞工。中國政府滿足了他們的要求，可是日后引發了兩國之間的不愉快。正是因為美國人忙于他們自己國內的事務，才使他們遠離了歐洲各國政府肆意從事的帝國競爭。美國只在他們認為有必要或擔心其他列強之間將要瓜分中國的時候，才開始干涉中國事務。

無論如何，菲律賓已經處在美國的直接統治之下。菲律賓為我們講述了美帝國主義的統治，引起了我們的興趣。不要以為美國的帝國僅限于菲律賓群島。表面上看，這是他們唯一的一個帝國，但是，他們從其他帝國主義國家的經驗和麻煩中受益良多，改進了老的殖民方法。他們并不費力去吞并一個國家，像英國吞并印度那樣；他們感興趣的只是利潤，因此他們采取行動，去控制一個國家的財富。通過控制這個國家的財富，就很容易控制這個國家的人民乃至整個國土。所以，無須太多的麻煩，或者無須與具有侵略性的民族主義發生什么摩擦，他們就控制了這個國家并且分享了它的財富。這個巧妙的手段被稱為“經濟帝國主義”。地圖上并沒有將其顯示出來。如果你查閱地理書籍或地圖冊，你會發現菲律賓這個國家似乎是自由且獨立的。但如果你透過這層面紗探究其本質的話，你會發現它其實已經處于另一個國家的控制之下了，更確切地說，是處于另一個國家的銀行家和大商人的控制之下。這就是美國所擁有的無形的帝國。而英國正試圖在印度和其他地方為自己保全的，正是這種無形但很有效的帝國，雖然表面上它把對政治機器的控制權交給了那些國家的人民。這是很危險的事情，我們必須對此多加提防。

雖然今天的菲律賓有著西班牙-美國混雜的面貌，但實際上他們古老文化的整個背景都起源于印度。印度文化通過蘇門答臘和爪哇傳到了菲律賓，并且幾乎觸及了其生活的每個方面——社會、宗教和政治。西班牙人在他們統治菲律賓的300多年中，竭力毀掉了所有古印度文化的痕跡，如今它們已經所剩無幾了。

西班牙人對這些島嶼的占領要追溯到1565年，因此這些島嶼是歐洲在亞洲最早的立腳點之一。西班牙人對這些島嶼的統治與葡萄牙、英國或荷蘭的殖民地都大不相同。貿易并沒受到鼓勵。宗教是政府的背景，政府官員大都是傳教士和牧師。因此，它被稱為“傳教士帝國”。他們從沒有試圖去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他們不善于治理國家，還殘酷壓迫人民并征收重稅，且試圖強迫人民皈依基督教。這種狀況自然引發了許多起義。許多中國人前來菲律賓群島進行貿易活動。由于他們拒絕皈依基督教，因此遭到了西班牙人的屠殺。英國和荷蘭的商人不被允許到此經商，部分原因是英國和荷蘭經常與西班牙為敵，另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們是新教教徒，在信奉羅馬天主教的西班牙人眼中，他們就是異教徒。

形勢在不斷惡化，但是接下來又出現了轉機。這些群島的不同部分和族群聯合起來了，一種民族意識在19世紀開始形成。在19世紀中期，這些群島對外國商人開放了，這導致了教育和其他部門的改革，并且貿易和商業也得到了發展。菲律賓中產階級崛起了。西班牙人和菲律賓人之間開始出現了異族通婚，許多菲律賓人都有西班牙血統。西班牙幾乎被看作菲律賓人的祖國，西班牙人的思想也得到了普及。但是，民族主義精神仍然在繼續成長，由于它受到了壓制，于是它便更具革命性了。一開始，菲律賓人并沒有想要脫離西班牙，他們只是要求自治，還有在被稱為“Cortes”的衰弱而無能的西班牙國會里享有代表權。讓人感到奇怪的是，民族運動溫和但不可避免地興起了，但它是如何變得激進并最終朝著脫離西班牙而獨立的方向發展的呢？被壓制的民主要求必定在日后得到加倍償還。在菲律賓，民主的呼聲不斷高漲，人們形成了一些民族組織，以力促民主要求的實現。秘密社團遍地開花。一個以何塞·黎剎博士（Dr.Jose Rizal）為領袖的“年輕菲律賓黨”異軍突起，在這場民族運動中起了很突出的作用。西班牙當局想通過恐怖方式——這似乎是所有政府所熟知的唯一方式——來鎮壓這場運動。黎剎和許多其他領導者被判處了死刑，并于1896年被處決。

這猶如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公開反抗西班牙政府的起義爆發了，菲律賓人發布了他們的“獨立宣言”。這場斗爭持續了整整一年，西班牙人根本無法鎮壓這場起義。接著，西班牙政府承諾進行實質性改革，才使起義暫時中止了。然而，西班牙政府沒有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舉措，因此在1898年，起義重新爆發了。

與此同時，美國政府與西班牙之間由于一些其他事由發生了沖突，并最終升級成了戰爭。在1898年4月，一支美國艦隊進攻了菲律賓。菲律賓的起義領導者滿懷期待地認為，偉大的美利堅合眾國會擁護菲律賓的自由，因而在這場戰爭中幫助了美國人。他們再次宣布獨立，并且組建了一個共和政府。在1898年9月，菲律賓國會召開了會議。11月底，正式通過了一部憲法。但是，當國會正在討論這部憲法的時候，西班牙正被美國打得節節敗退，已經不堪一擊了。于是，西班牙在年底之前公開承認了自己的失敗，戰爭到此結束。作為和平的條件，西班牙將菲律賓拱手交給了美國。西班牙不費分毫就送出了這個慷慨的禮物，因為菲律賓的起義者已經終結了西班牙的統治。

現在，美國開始采取步驟去占領這個群島了。菲律賓人提出了抗議，并且指出西班牙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移交這個群島，因為這個群島當時根本就不再屬于西班牙了。他們的抗議是徒勞的，而且正當他們為了剛剛贏得的自由而歡慶的時候，卻不得不重新開始與一個比西班牙強大得多的政府斗爭了。在三年半的時間里，他們進行了英勇的斗爭；有幾個月是作為一個有組織的政府進行的斗爭，而之后使用的則是游擊戰法。

這場起義最終被鎮壓了，美國確立了它在菲律賓的統治。美國推行了大量的改革，尤其是在教育方面。但是要求獨立的呼聲仍然在持續。1916年，美國國會通過了一項法案，人稱《瓊斯法案》（Jones Bill），該法案把一些權力移交給了菲律賓本土的一個由選舉產生的立法機關。然而，美國總督有權干涉，并且他也常常進行干涉。島上再沒有發生過反對美國當局的叛亂了，但是菲律賓人拒絕滿足于現狀，一直在鼓動和要求獨立。美國政府總是以帝國主義的一貫方式向他們擔保，美國在這里只是為了造福于菲律賓人，一旦菲律賓人有能力自己管理好國家，美國就會離開。即便是在1916年的《瓊斯法案》里也聲明：“一旦菲律賓在那里建立起一個穩定的政府，美國就放棄對菲律賓群島的主權，并承認菲律賓的獨立。這就是而且始終是美國人民的意圖。”盡管如此，在美國還是有很多人公然反對菲律賓獨立。甚至就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報紙上刊登的消息還在聲稱，美國國會通過了一項決議，或是某種公告，聲明菲律賓將在10年內被準予獨立。

美國急切地保護他們在菲律賓的一些經濟利益。他們對那里的橡膠園尤為感興趣，因為橡膠是他們所缺乏的必要物資之一。不過我相信，他們對于占領那塊島嶼的主要興趣，是源于對日本的忌憚。日本離菲律賓群島的距離很近，并且日本人口不斷增長，已經人滿為患。日本政府很有可能正在對這些島嶼虎視眈眈。美國政府與日本政府之間交惡已久，因此，菲律賓未來的問題就成了太平洋大國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這一更大問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