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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官家與皇權的理性定位
皇帝如何成了“官家”?
官家,是宋代對皇帝的流行稱謂。
稱皇帝為“官家”,最早見載于《晉書·石季龍載記上》:
官家難稱,吾欲行冒頓之事,卿從我乎!
但那時候,“官家”一詞既不流行,也不是皇帝的專稱。只是從五代十國時期開始,“官家”才成為對皇帝的流行稱謂,如后蜀花蕊夫人《宮詞》:“自教宮娥學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認,遍遍長贏第一籌。”“明朝臘日官家出,隨駕先須點內人。回鶻衣裝回鶻馬,就中偏稱小腰身。”尤其是到了宋代,“官家”一詞最為流行,并且“成為皇帝之專稱”。
陳橋兵變的當日,“市人相語曰:‘趙點檢作官家。’”此后,宋太祖就常常被他的臣民們在各種場合下呼為“官家”。如:
(太祖)大宴,雨驟至,上不悅,少頃,雨不止,形于言色,以至叱怒左右。趙(普)近前奏曰:“外面百姓正望雨,官家大宴何妨!只是損得些少陳設,濕得些少樂人衣裳,但令樂人雨中做雜劇。此時雨難得,百姓得雨快活之際,正好吃酒娛樂。”上于是大喜,宣樂人就雨中奏樂入雜劇。
太祖嘗暑月納涼于后苑,召翰林學士竇儀,草詔處分邊事。儀至苑門,見太祖岸幘跣足而坐,儀即退立。閤門使督趨,儀曰:“官家方取便,未敢進。”
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
諸如此類的記載不勝枚舉,如皇后曰:“官家作天子日久”;武臣曰:“要官家知我讀書來”;吳越國主曰:“官家獨許我歸,我何可負恩”;皇太后曰:“官家萬年千載之后,寶位當付與誰”等等。在這些史料中,最奇異的一則記載是:宋太祖尚未稱帝的某一天,突然有一個“青巾白衫”的人跑到后周宰相辦公的政事堂,大呼曰:“宋州官家遣我來。”當時宋太祖的官銜就是歸德軍(治宋州)節度使。另一則有趣的記載是,一個自稱是“官家鄰人”的囚犯向太祖求情,太祖以為他是河北老家的鄉親,一問才知道,這位“高鄰”原來住在皇宮的東華門外。宋代有關“官家”的最高評價,是說宋仁宗“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
“官家”的稱謂是如此地流行,甚至于“官家”本人也常常把“官家”掛在嘴邊,如《聞見近錄》載:
太祖即位,方鎮多偃蹇,所謂十兄弟者是也。上一日召諸方鎮,授以弓劍,人馳一騎,與上私出固子門大林中。下馬酌酒,上語方鎮曰:“此處無人,爾輩要作官家者,可殺我而為之。”
《東原錄》載:
藝祖嘗留王仁贍語,趙普奏曰:“仁贍奸邪,陛下昨日召與語,此人傾毀臣。”藝祖一于奏札后親翰,大略言:“我留王仁贍說話,見我教誰去喚來,你莫腸肚兒窄,妒他,我又不見是證見,只教外人笑我君臣不和睦,你莫惱官家。”趙約家見存此文字。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君臨天下者最為流行的稱謂是“天子”和“皇帝”。“天子”這一稱謂出現較早,如《尚書·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秦王嬴政統一六國后,又合“三皇五帝之尊”稱為“始皇帝”。此后,“皇帝”與“天子”一詞并行,成為中國古代最高統治者獨有的尊號。
雖然,皇帝和天子從稱號上都顯示出一種至高無上的尊貴,但細繹之下,二者之間似乎也有一些未為人們所注意的差別——天子,乃天帝之子,這不單表明了其政權是神授的,“同時又表明了他是神種,原是不同于凡民的”;而“皇帝”基本上是從道德、功業,即“德兼三皇,功過五帝,故自號曰皇帝”的角度立意的,神化、天命的色彩顯然要淡薄許多。
這種微妙的變化,應該說是社會文明理性不斷積累發展的一種曲折反映,而非秦始皇個人有意為之。按秦始皇個人的意愿,自己既然成就了千古無匹的大業,正應該有一個遠邁千古的“名號”,但他想不到的是,“皇帝”這個“德兼三皇,功過五帝”的名號比起“天子”來,反倒是有些等而下之了。人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創造歷史,看來,再大的英雄在“運勢”面前也是不自由的。
如果說“皇帝”與“天子”相比,已經有了些許理性的變化,那么“官家”一詞的流行,就更有一些待揭的底蘊了。從文獻記載看,宋人對“何故謂天子為官家”的問題是相當關注的,也不止一位“官家”向大臣們提出過類似的問題。如,僧文瑩《湘山野錄》卷下即記載了北宋的第三位皇帝宋真宗與侍讀學士李仲容討論“官家”含義的一段故事:
李侍讀仲容,魁梧善飲……一夕,真宗命巨觥俾滿飲,欲劇觀其量。引數大醉,起,固辭曰:“告官家撤巨器。”上乘醉問之:“何故謂天子為官家!”遽對曰:“臣嘗記蔣濟《萬機論》言: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兼三五之德,故曰官家。”上甚喜。
這位侍讀學士的解釋,雖有“典故”為依據,但卻基本上是為了討“官家”歡心所作的附會。因為當時對皇帝,不僅稱“官家”,也有稱“朝家”的。這個“朝”字,與“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就完全扯不上關系了。
一個流行詞語的社會蘊含,即它所反映的社會信息,不是一個“典故”所能解釋的,在此類問題上,“身在此山中”的古人反倒不易道破其“廬山真面目”。那么,“官家”的確切含義到底是什么呢?今人薛瑞兆《釋“官家”》一文中的解釋最為確切:
當時稱醫者為“醫家”,宦者為“內家”,僧侶為“禪家”,詩人為“詩家”,酒保為“酒家”,田舍翁為“農家”等等。“朝家”、“官家”之“家”,也是如此。
原來,所謂“官家”,同“醫家”“農家”“酒家”等等一樣,是一種職業的分類,只不過皇帝是較為高貴的職業類別,而且這一稱呼只能用于皇帝一人身上,如此而已。
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張分田認為“周朝之‘天子’,就其本義而言,是一個神化的稱謂……秦朝之‘皇帝’就其主要意義而言,是一個圣化的稱謂”,以此類推,宋朝之“官家”,就其主要意義而言,可以認定為這是一種“職業化的稱謂”。從“天子”到“皇帝”,又到“官家”,從“神化的稱謂”到“圣化的稱謂”,又到“職業化的稱謂”,稱謂的變化,反映出歷史的某種進步,反映出社會發展過程中理性因素的逐漸增加,反映出君權神授,即“天命”“神種”色彩的消褪。
誰授“官家”以皇權?
宋代的“官家”,當然不可能清晰地意識到上述變化,但卻會自覺不自覺地在言行上反映出上述變化。作為開國的“官家”,宋太祖在這一點上就表現得特別明顯。建隆元年四月,即昭義節度使李筠聯合北漢起兵反宋前夕,剛剛做了四個月“官家”的宋太祖與李筠的兒子李守節有這樣一段口舌上的“交鋒”:
筠遂遣守節入朝,且伺朝廷動靜。上(宋太祖)迎謂曰:“太子,汝何故來!”守節矍然,以頭擊地曰:“陛下何言?此必有讒人間臣父也。”上曰:“吾亦聞汝數諫,老賊不汝聽。不復顧藉,故遣汝來,欲吾殺汝耳。盍歸語而父,我未為天子時,任汝自為之,我既為天子,汝獨不能小讓我耶!”守節馳歸,具以告筠,筠謀反愈急。
“老賊”指的是李筠。這是一個相當精彩的細節,尤其是后面幾句,最為傳神:我若沒當天子,你李筠老賊自可為之,我既然已經搶先下手了,老賊為什么就不能“小讓”我一把呢?這一通話,可是當著滿朝文武說出的。如此直白,哪里還有一丁點兒“君權神授”、“天命所歸”的意味?
的確,除了極少數情況下,宋太祖這位官家似乎沒有把自己看成“真龍天子”,不但內心沒有這種念頭,公開場合他也是如此。如“陳橋兵變”時,他對眾將和士兵們講的就是“汝等自貪富貴,立我為天子”;兵變成功,馬上要做皇帝時,他竟當著后周宰相范質等人的面,嗚咽流涕曰:“吾受世宗厚恩,為六軍所迫,一旦至此,慚負天地,將若之何!”當然,這些舉動都有些英雄欺人的“做戲”味道,但同屬欺人做戲,漢唐時靠政變登基的“天子”們,卻都口口聲聲是“祗畏天命”“敢不欽受”,何曾有過“慚負天地”這般氣短之語?
學術界已經注意到,“歷史發展到了宋代,神圣不可動搖的皇權,已產生了一些微妙的、潛在的變化”,并將這種變化歸因于五代十國時期皇位頻繁更迭,“短短的五十三年中,中原更換了五個朝代,八姓十三君。唐末五代的動亂,猛烈地沖擊了天子神圣的觀念……給宋代君主士大夫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和改變了人們的皇權觀念”。的確,五十三年間的“八姓十三君”,還只限于北方中原地區,若將大致同一時間內“十國”中的帝王和其他偶發性的稱帝稱王者計算在內,就更可以看出,這的確是一個“稱王稱帝如春雨之蒸菌”的時代,是一個“如今天子用擔挑”的時代。“春雨蒸菌”、“擔挑車載”的結果是不言而喻的:“中國紛紛,孰為天子?”哪里有什么“真龍天子”,又有什么“真命”可言!
除上述原因之外,還應該注意到,“天子”—“皇帝”—“官家”這種微妙推演所長期積累的理性因素。當這種理性因素達到一定程度,就會有明顯的變化。宋代“官家”這一稱謂的流行,正是這種變化的一個時代表征。這種時代表征,也會用另外一種方式表達出來:
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寧有種耶!
五代軍閥安重榮的這句名言,并非毫無理性,因為天子的確不是“天生”的,而是“兵強馬壯”的結果。將此類“豪言壯語”與其他時期做一個比較,也可以看出明顯的“時代特色”。例如,秦漢之際的陳勝、吳廣,也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壯語,但“王侯將相”終究不是“天子”;又如,漢高祖劉邦宣稱“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這與“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相比,雖然都是馬上取天下的梟雄之語,但相似的內容,從不同時代的人口中講出,其中的差異也是顯而易見的:劉邦強調的是“命乃在天”,即“三尺劍”之外的“天命”,而安重榮則只論“兵強馬壯”。
上述兩個方面的原因,構成了宋太祖皇帝生涯的基本背景——他既要重振乾綱,振興五代動亂中跌落的皇權,樹立起一國之君的權威;又要順應“君權神授”觀念的逐步淡化,適應由“天子”到“皇帝”再到“官家”的變化,從而對皇權作出更為恰當的認知和定位。宋初的兩個故事,可以對上述情形作出一些具體的說明。
故事之一,記載在北宋著名學者沈括的《夢溪筆談》中。一天,太祖問趙普:“天下何物最大!”萬乘之尊、億兆之上的皇帝問到這樣的問題,的確讓身為臣子的趙普為難,他沉吟了好長一會兒,未作回答。可官家似乎非要搞明白這一點,又追問了一遍,趙普最終說出了影響深遠的四個字:“道理最大。”我們知道,宋太祖平日并不十分滿意趙普的學識和器量,他們君臣之間的許多討論,也常常是以“卿無復言,朕已喻”而結束。但此次“道理最大”這四個字,卻讓太祖對趙普真正刮目相看了——“上屢稱善”。
故事之二,發生在“官家”與其家人之間。那是太祖做官家已有十余年的一天,他的三女兒永慶公主穿著一件貼繡鋪翠的短襖來拜見父親,太祖看到后很不高興,告誡她不準穿這樣奢華的衣服。公主反而笑著說:“一件短襖又用得了幾根翠羽呢!”并同皇后一起指著宋太祖平常所乘的轎子說:“官家作天子日久,豈不能用黃金裝肩輿,乘以出入?”結果引來宋太祖一段對后世很有影響的話:
我以四海之富,宮殿悉以金銀為飾,力亦可辦,但念我為天下守財耳,豈可妄用。古稱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茍以自奉養為意,使天下之人何仰哉,當勿復言。
這兩個故事都反映出宋太祖對皇權的一種理性認知,反映出宋初君臣對皇權的一種理性定位。這種定位并不否定皇帝為“天下第一人”的尊崇和高大,這是一個基本的前提;但同時又明白無誤地將皇權置于“道理”和“天下”的制約之中。包括皇帝在內的一切人,都要置身于“道理”之下,都要以“天下”而不是以“一人”為行事的準則。
諸如此類的認識,其實也不是宋初君臣所獨具的,而是宋代一種較為普遍的觀念。關于這一點,海內外學者已經有了相當深透的研究,如朱瑞熙在《中國政治制度通史·宋代》中論及“政治制度的新變化”時指出:
皇帝的地位雖然依舊至尊至貴,但皇權有時卻要受到輿論和各種條法的制約。思想家們還提出了一套正確處理皇帝與國家,皇帝與百姓之間關系的理論。宋末元初人金履祥提出:“國,天下之國;家,天下之家也。君之者,長之而已,固非其所得私也,況可專其利以自私哉!”南宋人朱熹認為:“民富則君不至獨貧,民貧則君不至獨富。”表示了“君民一體之意”。葉適也說:“有民而后有君,有天下而后有國。有國有君,而后有君與國之用。”他們把國和家視為天下百姓所有,皇帝不過充當其“長”而已,皇帝要以公心對待,不能私專其利。皇帝與百姓“一體”,密不可分。有了百姓而后有皇帝,有了“天下”而后有國家,有了國家和皇帝,而后有皇帝與國家的財用。這些理論對于不斷完善宋朝的皇帝、官僚政治體制起了促進的作用。
兩宋時期,對皇帝與“天下”的關系,皇權與“道理”“法度”的關系,的確有著相當的理性思考,諸如“天下,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天下者,中國之天下,群臣、萬姓、三軍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天下之法,當與天下共之……天子不得而私也”,士之“道隆德駿者又不止此,雖天子北面而問焉,而與之迭為賓主”等等言論,屢屢出自臣民之口。這些議論,與“官家”這一稱謂的流行其實是互為表里的,都反映出宋代皇權的某種時代性變化。
宋太祖作為宋代的第一位“官家”,應該說也是上述變化的倡導者。他的“道理最大”和“不以天下奉一人”的認知,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都與上述變化相通。
當他把“道理最大”和“不以天下奉一人”的理念落實到具體的政治行為之中時,當他以“官家”而不是“天子”的心態來行使一國之君的權力和創立一代制度時,當他以“官家”而不是“天子”或“皇帝”的“認知范式”來定位自己的權力時(在以往的研究中,人們所關注的往往只是宋代士大夫階層對皇權的制約,而忽略了皇權在“官家”時代的“自我認知”和“自我定位”),必然會在瓦解傳統皇權的專制文化方面,產生某種微妙的作用。
(本文選摘自《宋太祖傳》,王育濟、范學輝著,人民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經作者及出版社授權,澎湃新聞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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