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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法爾加海戰:英國海軍最糟糕的“輝煌勝利”?
1805年10月21日正午,在直布羅陀海峽外側靠近特拉法爾加角的海面上,英國海軍名將霍雷肖·納爾遜打出了“在更近距離上與敵人交戰”的旗語,向法國-西班牙聯合艦隊發起了最后的攻擊。
英國艦隊以兩路縱隊直沖向敵軍的戰列,緩緩前進的旗艦遭受了多艘敵艦的舷炮縱射。但英軍還是成功突入敵陣,并在隨后的混戰中取勝。33艘敵方戰列艦中,近乎三分之二向英軍投降,英方的27艘戰列艦無一損失。但納爾遜卻在戰斗中陣亡。這場海戰被視為海軍史上最著名、最輝煌的勝利。
在“不列顛治下的和平”時代,特拉法爾加海戰逐漸成為英國海上霸權的象征,A·T·馬漢等海軍史家一再地表彰這場海戰的歷史意義。但也正因如此,這場海戰被研究者反復檢視,引發了越來越多的爭議。人們發現,海戰的實際情況與納爾遜先前的戰術設想有極大的出入,而副司令科林伍德卻在報告里聲稱“計劃得到了良好的展開與極好的執行”。以縱隊一端接敵是如此明顯的違背常識,納爾遜卻偏偏采用了這種危險的戰術。所有參戰軍官都得到了表彰,但他們的回憶卻不乏責難之辭。
為了解決這些關乎英國歷史形象的重大爭議,英國議會甚至在1912年指派海軍部成立了一個特別委員會,“用以全面核驗和考察納爾遜在特拉法爾加海戰中所用戰術的全部相關證據”。
這場海戰到底發生了什么?納爾遜是否取得了戰術上的全勝?借助兩百年來的研究,我們或許能夠解開這些疑題。
流產的攻擊計劃
在海戰的兩周之前,1805年10月9日,納爾遜在聯合艦隊所在的加迪斯港外下發了他的戰術備忘錄,正式提出了他要采用的攻擊計劃。包括馬漢在內的海軍史研究者極力稱贊這種做法,認為正是事先充分的溝通使這個計劃得到了良好的實行。
但事實并非如此。納爾遜的備忘錄至今仍保存于大英博物館。只要誠實地面對這份文獻,便不難發現,作戰計劃與實際發生的戰斗大相徑庭——納爾遜并未按照計劃展開攻擊。
備忘錄首先闡述了納爾遜分配兵力的計劃。他假設英軍在決戰當日擁有40艘戰艦,“艦隊會被分成2支各有16艘戰艦的艦列,還有一支擁有8艘最快的雙甲板戰艦的前鋒艦隊”。但在特拉法爾加海戰前夜,前鋒艦隊因兵力不足而被取消,英軍只采用了雙縱隊陣型。
其次,納爾遜規定了英國艦隊發起攻擊時所處的位置。他繪制了一副簡要的示意圖,用來說明“從上風處發起的攻擊”。圖中的英國艦隊平行于敵軍戰列線的中部,而非像特拉法爾加海戰那樣垂直于敵陣。備忘錄正文則寫道,“英軍分隊將首先行駛至接近敵軍中央的火炮射程之處”,然后再開始行動。
最關鍵的問題,是英國艦隊將怎樣發起攻擊。納爾遜寫道:“最可能打出的信號是讓下風的艦列(注:即由副司令率領的分隊)升起所有風帆,一齊駛向下風,從而盡快抵達敵軍戰列,從后方第12艘敵艦開始穿越”,然后與其近距離交戰。備忘錄對總司令的行動并無明確規定,主要職責是拖住其他敵軍剩余部隊,確保“在敵軍前衛能支援后衛之前贏得勝利”。
他親自編寫的旗語更清楚的展現了這個設想。一旦打出“黃底藍邊旗”,“準備進攻的戰艦應當盡可能升起所有風帆(同時盡可能保持其相對方位與密集陣型),從而使整支艦隊能盡快地同時穿過敵軍”。
很顯然,納爾遜的計劃是讓優勢兵力以橫隊沖向敵軍后衛,在盡量短的時間內穿過敵陣。每艘英艦最多只會遭到一艘敵艦的射擊,然后全部兵力便能投入致命的近戰。這的確是一種迅猛、高明的戰術,當得起納爾遜的大名。
然而,歷史上的特拉法爾加海戰并非如此。納爾遜并未實施這個攻擊計劃,英軍以縱隊而非橫隊沖向了敵人。他們只能逐次投入戰斗,前端的戰艦遭到敵軍優勢兵力的集火射擊。納爾遜為什么要改用這種危險的戰術?這個明顯不合情理的決策,正是這場海戰最核心的爭議。
納爾遜臨場變陣
問題的關鍵,并不在納爾遜的戰術思想,而在于他所處的戰場環境。依照海軍史研究者托尼·比爾斯(Tony Beales)的研究,正是英軍在戰斗前夜的機動,為攻擊計劃的破產埋下了伏筆。
10月20日傍晚,逼近加迪斯的英艦發現了法西聯合艦隊的身影,聯合艦隊正在朝著南偏東方向航行。晚8時,納爾遜命令英軍將航向轉為西偏南,以大致平行的航向緊隨在聯合艦隊的上風處。凌晨4時,他下達了“駛向東北方”的命令,英國艦隊在夜間再次轉向,將這一航向保持到了黎明。
然而納爾遜沒能料到,自己的艦隊并不具備在黑夜里進行大規模艦隊機動的能力。在夜間機動的過程中,英軍的航行陣型逐漸散架。破曉時分,納爾遜發現他的艦隊已陷入混亂。英國艦隊變成了“不成形”的一堆戰艦,從東南方散亂的延伸至西北方,一部分艦只甚至不見了蹤影。更糟糕的是,海面風勢極弱,英艦的平均航速僅為1.5節。如果要執行預定的攻擊計劃,英軍就必須花大量時間重整陣型。
然而,這恰恰是納爾遜極力避免的。
他在備忘錄的開篇寫道:“考慮到在多變的風向、有霧的天氣或其他可能的情況下讓一支擁有40艘戰列艦的艦隊組成戰列線幾乎必然會損失時間,這種方式有可能錯失讓敵人投入戰斗并取得決定性戰果的時機——因此,我想把航行陣型當作戰斗陣型。”
為了省下時間取得決定性戰果,納爾遜本來決定直接以航行陣型投入戰斗,不再臨場改變陣型。但此時的英軍連航行陣型都已散架,讓他的整個計劃瀕臨破產。如果花時間重組陣型,他便有可能“錯失讓敵人投入戰斗并取得決定性戰果的時機”。如果他追求決定性的戰斗,就很可能要陣型不整、匆匆忙忙地發動攻擊。
納爾遜選擇了后者。
早晨6時,他命令英國艦隊“大張風帆,駛向下風”,同時組建航行陣型。他試圖將接敵過程與組建陣型的過程合而為一,顯然是出于節約時間的目的。上午8時30分,聯合艦隊倒轉航向,改朝北方航行。納爾遜認為,敵人想要消極避戰,逃回加迪斯港,這讓他更加擔心取得決定性戰果的時間問題。
上午9時,英軍副司令科林伍德試圖讓他的分隊照計劃組成平行于敵軍的陣型。但在前方戰艦不縮帆減速的情況下,他不可能完成這個機動,如果縮帆減速,又將違反總司令“大張風帆”的命令。納爾遜始終不置可否,他仍然大張風帆駛向敵人,讓他的分隊在身后組成縱隊。科林伍德只得放棄了行動,像納爾遜一樣繼續前進。
就這樣,兩軍的陣型和相對方位保持到了他們交手的那一刻。納爾遜在決戰前夕放棄了高明的攻擊計劃,完成這個部署將耗費大量的時間,以至于無法在白天殲滅敵軍。納爾遜改用了一種極端危險的進攻姿態,但這種姿態能讓他盡早投入戰斗,拖住敵人的主力。在他眼里,這種風險是值得的。法西聯合艦隊戰斗力遠遜于英軍,更何況他們正在落荒而逃——就在進攻開始前20分鐘,納爾遜還向科林伍德打出信號:“我準備穿過敵軍戰列的前衛,防止他們逃入加迪斯。”要追殺這樣的敵人,再糟糕的姿態或許也不成問題。
然而,維爾納夫并沒有逃跑。在倒轉航向后,法西聯合艦隊勇敢地組建起了戰列線,準備迎擊英軍。如果不是為了追擊逃跑的敵人,納爾遜本可以更從容地集結艦隊。但他卻率領著零散的縱隊,發起了反面教材般的攻擊。
那么,特拉法爾加海戰是否仍是一場偉大的勝利?
就英軍取得的戰果而言,答案是肯定的。但是,納爾遜的采用的戰術顯然遠非完美,而新近研究成果則表明,英國艦隊的戰斗過程甚至可說相當糟糕。納爾遜的勝利更多是仰仗敵人無可救藥的低能,而不是能征善戰的皇家海軍。
英軍的表現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埃克塞特大學歷史學教授邁克爾·達菲(Michael Duffy)認為,最嚴重的問題是許多戰艦沒能及時投入戰斗。
無論是事先發布的攻擊計劃,還是臨場變陣后的攻擊態勢,納爾遜都要求所有戰艦盡早參戰。這既是為了取得決定性戰果,也是為了防止友艦遭到圍攻。但這一情況并未發生。
依照邁克爾·達菲的考證,在科林伍德的縱隊里,旗艦“皇家君權”號在12:00左右開始射擊,他身后的前7艘戰艦在隨后的20分鐘內投入戰斗。但從“波呂斐摩斯”號到“挑戰”號的5艘戰艦卻是在開戰的60-75分鐘后才逐漸開火,而最末的“防御”號與“親王”號甚至在2、3個小時后才開始戰斗。
納爾遜分隊的情況也相去不遠。旗艦“勝利”號在12:20開火,其后的5艘戰艦在15分鐘內就投入戰斗。但其余戰艦要到旗艦參戰的50分鐘后才首次開火,縱隊最末的“米諾陶”號與“斯巴達人”號則要到2個多小時后才開始向敵艦射擊。
也就是說,在英軍開始作戰、旗艦突入敵陣的頭一個小時里,只有15艘英國戰列艦投入了戰斗,近半數戰艦在這個關鍵時刻無所作為。前半支艦隊陷入敵人的圍攻,承受了英方絕大部分傷亡。他們在缺乏支援的情況下硬生生打垮兵力占優的敵人,為納爾遜贏得了勝利。
如果說其余英艦沒能及時參戰是由于納爾遜沒能事先重組艦隊,英軍的另一個嚴重缺陷就只能歸咎于各位艦長了。達菲教授認為,當日的許多戰艦違反了納爾遜“近距離交戰”的命令。
近距離交戰是納爾遜戰術的核心,只有這樣才能迅速取得決定性戰果。他曾命令巡航艦“傳令給所有戰列艦艦長,如果無法用既定的攻擊方法立即加入戰斗,便選擇他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迅速近距離與一艘敵艦接舷”。在突入敵陣前夕,納爾遜再次打出了“在更近距離上與敵人交戰”的信號旗。
但他的艦長們卻違反了他的意愿。
“俄里翁”號艦長科德林頓在致妻子的信中說,除卻自己的戰艦,所有英艦都沒能抵御在敵軍炮轟中回擊的誘惑,在遙遠的距離上開火射擊。英艦的遠程射擊讓后續艦只投入近戰的行動構成了極大的阻礙。科德林頓回憶,友軍的火力網使他難以選擇最近的航路去接近目標。遠程射擊遲滯了后續戰艦投入戰斗的行動,無法投入近戰的英艦又只能向遠方開火,跟著前方的戰艦緩緩前進。甚至有13艘英國戰列艦,始終都沒有投入近距離攻擊。
然而在科德林頓等人的私人信件之外,所有的問題都被掩蓋了下來。
戰斗之后,海軍部沒有進行任何官方質詢,更沒有把不稱職的軍官拖上軍事法庭——在納爾遜陣亡后接掌艦隊的科林伍德向上級和公眾宣稱“所有人的表現都令人欽佩”,隱瞞了所有負面消息。
科林伍德的行動并不難理解。他曾在理查德·豪麾下參加1794年光榮的六月一日海戰,親眼目睹了豪在戰后的追責是怎樣讓整個軍官團四分五裂、陷入漫長的相互攻擊。他也曾參加了1797年圣文森特海戰,盡管只有一部分戰艦投入了戰斗,主帥約翰·杰維斯仍然表彰了全體人員,維護了艦隊的團結和士氣。
更關鍵的是,科林伍德是納爾遜相識三十多年的密友。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海軍部開始追責,英國戰艦沒能及時參戰的情況勢必會牽扯出納爾遜臨場變陣、匆忙進攻的所有問題。出于對逝去摯友的忠誠,科林伍德選擇保全納爾遜的名譽。他小心謹慎地埋藏了真相,將這場錯漏百出的海戰塑造成了一場完美勝利。
參考資料:
[英]朱利安·S·科貝特著,陳駱譯:《特拉法爾加戰役》,社科文獻出版社,2016年
Michael Duffy, ‘…All was hushed up’: the Hidden Trafalgar, The Mariner's Mirror, 91:2, 216-240 (2005)
Michael Duffy, The Gunnery at Trafalgar: Training, Tactics or Temperament?, Journal for Maritime Research, 7:1, 140-169 (2005)
Tony Beales, ‘Great expectations’: the Approach of British ships at the battle of Trafalgar, The Mariner's Mirror, 96:4, 455-467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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