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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轉鈴專欄:蕭然物外凌叔華
民國幾大才女之中,蕭紅的天賦令人驚恐,林徽因的敬業使人敬佩,張愛玲的才能令人心疼,唯獨凌叔華的文字,穿透百年時空的障蔽,和我發生隱隱的共鳴。
讀完她晚年寫的自傳體小說《古韻》,我的心被狂喜之潮一遍又一遍地沖刷著:這種含蓄,節制,溫和,同情,以及隱藏得極深的幽默感,幾乎是敘述性文章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她所寫的題材,大多是家庭中的日常小事,寫來卻不見半分煙火氣。姨娘間爭風吃醋這類傖俗不堪的場景,傳統上大致有兩種寫法,一是像現在隨處可見的后宮劇,用狗血的情節刺激觀眾的消化系統,或者像某些懷舊的名媛,避重就輕把難堪的場面美化成一場春風秋月的上流回憶。可凌叔華既不避忌,亦不渲染,對互相廝打的姨娘毫不評斷,還有誠摯而溫和的同情和好奇。時至今日,我只有在加拿大人菲利普·馬爾尚寫的《麥克盧漢傳》看到過這樣的水準。跳脫也好,活潑也好,或是用如椽大筆去寫嚴謹精奇的情節,這樣的作品當然也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并不罕見。民國的梁遇春、廢名,英國的蘭姆,都是我很喜歡的作家,可他們和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凌叔華,卻還是有所不同。要一個作家不賣弄一下他的文字上的技藝,就像要一只猢猻不去撓他的屁股一樣難,要達到像凌叔華這樣的境界,除了智商、情商,以及極平和的心態,最重要的,是對讀者能力的確信,確信讀者和她們見識相當,足以讀出字里行間細致入微、點到即止的狡黠和隱喻。
“閑來靜坐學垂釣,秋水秋色入畫圖。”這是凌叔華題在自己畫上的一句詩,拿來作為她寫作風格的代表,再恰當不過了。她沒有寫過文論,卻寫過畫論,她說中國畫所追求的“畫盡意在”,她寫的《古韻》卻是達到了。凌叔華的一生,雖然出身清貴,壽數更長,往來皆是鴻儒,身世亦頗平順,可作為一個作家,真正欣賞了解她的人卻寥寥無幾。后世提到她,八成是為了她夾在徐志摩林徽因中間的尷尬角色。因徐志摩信任她,把自己的日記交給她保存,徐死后便為了這東西弄得滿城風雨,平添了無數八卦軼聞。剩下的兩成里,又有一成半是為了提她和伍爾芙的百合故事,以及和伍爾芙侄子朱利安之間的婚外戀情。只有最后半成留給文學史,卻只照出一個模糊而扭曲的倒影。她雖和周作人有師生之誼,丈夫陳西瀅卻卷進和魯迅的罵戰中,魯迅對她的評價也極敷衍:“凌叔華的小說……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很謹慎的,適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于也回復了她的故道了。這是好的,使我們看見和馮沅君、黎錦明、川島、汪靜之所描寫的絕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態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有此“高門巨族”的標簽,凌叔華從此難逃中國文學史上的邊緣角色,人們想到她,總覺得是深谷幽蘭,思維閱歷都有局限,并非大才。像柯靈之流的評論家,常愛說她寫小說不夠深刻,或是缺乏為人的熱情。我覺得,這是因為這些評論家們本人口味太重,吃慣了湘菜和川菜,當然就吃不出粵菜清淡的好處了。這大概也是閻連科之流嘩眾取寵的作家能夠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吧。她寫小說,寫散文,其實是類似人類學家寫田野筆記的方法,雖也承認和文中角色有同生為人的情感,但更有一種清風朗月的克制和平和。對那些不寫剝皮強奸就不知道該如何動筆的“主流作家”們來說,她當然是太清淡些。
她既是畫家,自然愛山愛水,寫山寫水時那種由衷的興味,和《徐霞客游記》亦相去不多。她寫人在山中,有時看前看后,為景色所迷,便會發生“山醉”、“林醉”,我常常覺得,她這一生也像是個盡興的游客,只為種種景色所迷,卻從不為之駐足,徹底駐扎下來。理解她的人極少,能欣賞得了她的人更少。她教導自己的獨女,說女人絕對不要結婚,萬一結了婚,絕對不要為丈夫洗內衣,更加不要向男人認錯。可惜女兒對母親的教導并不以為然,說父親陳西瀅講原則,母親凌叔華講利害,言下對父親同情多,對母親的認同少。在回憶母親的文章里,直承對母親理解不多,只強調凌叔華的高雅,沒有提到她的大氣、誠摯和天真。回過頭來想想,凌叔華實在是個再現代不過的女性,只不過因身世清貴,格調高古,于世事也不如典型的藝術家一樣笨拙唐突,就被貼上了傳統婉順的標簽,實在是冤枉得很啊。不過,想來她自己也并不介意吧,她臨終前回到故土北京,看著熟悉的北海白塔,所嘆也不過是山河之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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