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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科”蘇三:我只要我的生活,給我個“女王”都不當
3月末的一天,蘇三女士與我們約在北京東二環內的一家必勝客餐廳見面——她已年過五旬,卻與十年前的照片模樣相比沒太大改變——齊耳黑發、紅框眼鏡、黑皮衣內搭黑色高領衫,一身干練。
距離她辭掉 “鐵飯碗”搞“中國文明西來說”假說的研究已經有14年。這名前高校教師、前外企職員現在的身份標注是文化學者、作家和一位“民科”,她所研究的東西因為與主流觀點不同,常使她陷入非議與網絡論戰。
“2004年前后,有網站做了一個網絡調查,大概反對我的人占到百分之八九十,大多數人都反對。”在這樣的艱難中堅持觀點,她說自己是“越戰越勇”,“我就是創新的,為了所謂冒犯而來的,所以,別人來冒犯我或者是孤獨寂寞都是小意思。”
據凱迪社區網友回憶,蘇三在論壇上屬于思辨型網友,以“敢說”、“好斗”和“善辯”聞名。
而坐在我面前的這位女士神思平靜,語速稍慢,陷入回憶里,她有時會模糊時間——標記時間的方式多是“剛辭職的時候、開始研究那陣子、后來研究時……”
一
當蘇三從外企辭職、回家做自由職業者時,并沒想到之后會做文明學研究。
上世紀90年代初,為了“不要過普通人的生活”,她先是把每月500元薪水的大學教師工作辭掉,跳槽到了外企做中層,沒過幾年,又炒了這份每月5000元薪水的外企工作魷魚——2002年的一天,她突然決定,辭職,回家。
一天,她在王府井的三聯書店里偶然看到一本研究三星堆的書,里面的觀點比較傳統,認為三星堆文明是從國內某個地方遷徙過去的。“但我的解釋就不一樣,我一看到(三星堆圖片),就認為里面人的面貌有很多是比較明顯的印歐人,他們可能是從西方過來的。”這個條件反射的想法把蘇三自己也嚇了一跳。
關于中國文明起源,國內學界有五種主流學說:“滿天星斗說” 、“兩大集團說”、“接觸地帶說”、“大小中心說”和“遼河流域文化中心說”,但不同學說的共同前提是“中國文明本土起源”。
而蘇三的主張與主流學界相背。“在大約一百年前,有個叫安特生的北歐地質學家,到中國后發現,我們的仰韶文化里的彩陶跟中亞的彩陶非常接近,花紋、造型,他就提出了‘中國文明西來說’的講法。民國初期,因為考古學是西方主導的,所以基本是西方人講什么就是什么,‘西來說’非常流行。”
蘇三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冷落了餐桌上的食物,用一種幾近傳道的熱情延續這一話題,“2002年,我等于是本世紀第一個重新提出這個課題的。我跟傳統史學研究不一樣,我用的是偵查學、邏輯推理的方法,就是既然不知道我們文明起源從哪兒來,那我把它當做一個案件:誰引發的文明起源,什么時間有了中華文明。”
二
2002年前后,網絡剛興起,BBS網絡論壇上聚集了大批知識分子談天說地,蘇三也加入進去。她的文章以辯論性為主,有大俠風范,聚集了一大批追隨者,并被許多網站聘為版主。《凱迪文庫》還收錄了蘇三的一百多篇雜文。那陣子,“好斗”的蘇三和不少人“結下梁子”,爭議大多圍繞她的雜文觀點。
在論壇上發酵的論戰最后升級為 “人身攻擊”,蘇三被指“漢奸”、“叛徒”、“走狗”……她英美文學專業的學科背景,“民科”的身份也是被指責的“點”之一,批評者多指其未受過科學訓練,結論都是“臆測”。
她說,假如自己不是西方文化的背景,根本做不了這個研究。不過她也承認,自己“確實沒有受過史學的正規培訓”。“一般一個史學家要有三塊儲備,識、學、才。我在‘識’這塊比較好,‘學’也就是狹義上的學術培訓,我確實比較缺,‘才’我沒辦法自己評價。”
蘇三非她本名,由英文名Susan直譯而來,而對個人信息、家庭,蘇三至今不愿多言。“有的人很極端,可以直接上門罵你、打你、敲你門,(希望)這種不必要的麻煩降低到最少。”
一位與蘇三合作過的圖書編輯告訴我們,他與蘇三相識于2013年左右。當時,一位圖書出版社領導要出版蘇三有關“中國文明”的書籍,并許諾由最好的編輯來做。可他一聽“蘇三”大名,不干了。左勸右勸下,他終于讀了蘇三的文稿。“她對研究非常認真仔細。”這位編輯說。
日本學習院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王瑞來一直關注蘇三的學說。在他看來,“她的研究,盡管有不少值得商榷之處。但也不乏新見,不應漠視。”
上海交通大學科學系主任江曉原曾給蘇三的書做過序。對后者的觀點,他的評價很審慎,“在‘前時空旅行’時代,任何歷史都只能是后人建構起來的。在曾被想象為絕對‘客觀’的科學也被認為可能有社會建構成分的今天,認識到歷史是社會構建的,不再那么困難,這樣一來,無論是‘主流歷史學共同體’中的大權威,還是‘民歷’,都是在構建各自心目中的歷史,蘇三當然也可以構建她心目中的歷史。她構建得好不好,構建的方法對不對,這當然可以見仁見智,蘇三也從來不拒絕善意的批評。”
而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許宏看來,蘇三的研究價值在于“文化呼吁”特性,“作為一位學術界以外的學者,蘇三女士注定是提供思想的,通過證據來肯定或否定其推斷和假說,那應是專業學者的事。”他在文章中寫道。
蘇三也承認,“把文明起源做成真正的、符合一般史學規范的學術研究,還是要靠專業內的人,我所做的工作就是文化呼吁,思想創想。”
三
外界評價眾說紛紜,蘇三倒也豁達。“那些亂罵的,一看就是沒看過我的書。對于有建設性的意見,我會和對方討論。”她帶著我,沿著每晚散步的路線,穿過車水馬龍,行至僻靜小路。
好多人稱呼她為“民科”,她說自己“從心里層面無所謂”,但“要是嚴肅地說,在今天的語境里,我們都知道它是貶低人的話,表示你很差、沒資格、不專業,實際上就是不讓你說話、壓制你。”不過她也認為,“從另一方面講,民科也是這個時代的新生事物。它意味著,現在這個時代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社會不一樣了,過去沒有多余資源去做理想中的事情;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大家的職業觀念發生改變,自由職業者越來越多;到本世紀,越來越多‘民科’出現,表示一方面社會資源開始充沛,另一方面人們對職業、思想自由的要求越來越高,是個好現象,應該鼓勵。”
2009年那會,她要求自己一年出一本書。拼命看書、搜集資料,沒日沒夜地思考。最瘋狂時,是把自己關起來一個多星期,拉著窗簾,不洗澡不刷牙不見人,“讓自己深度地沉浸到遠古的社會中,相當于情景再造。白天也關著窗,盡量屏蔽現代化的東西。” 就這么閉門研究,持續了五六年。
身體吃不消,腸痙攣、頸椎病、干眼癥一股腦都找上門來。“有一次,一個人在家里腸痙攣犯了,痛得只能躺在地上,那時看著天花板在想,就這么死了也沒什么,只不過研究沒法繼續,書也不知道能給誰接著寫。”
“我這一生盡管這么坎坷,好像充滿艱辛,但現在來看,給我個女王,我都不要。”蘇三頓了頓,看著我說,“我只要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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