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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嘉定徐行:非遺保護是如何促進外來人口融入的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之所以難,往往在于沒有現實的依托。在上海嘉定徐行,草編原本人人會做,一度是當地出口的重要產品,其制品有提包、拖鞋等,還有堪稱藝術的精美裝飾畫。但隨著替代品種類大大增加、原料生產成本提高、技藝熟練者逐漸老去,做草編的收入相對越來越低——去廠里做工每小時可以賺更多錢,而編織一雙拖鞋平均一小時只能賺五元錢。于是,草編技藝逐漸成為鎮上的人的記憶,而非生活的一部分——盡管它是國家級“非遺”。
徐行草編拖鞋,曾經是當地外貿重要產品。這些變化在不到二十年間發生,但足以讓年輕人對草編陌生。土生土長的徐行鎮人小天,目前在復旦大學讀大一。她說,自己上小學時,奶奶還在靠草編賺外快養家;而奶奶如今已經70多歲,做不動這項工作,而她自己當下也已不需要掌握這門技藝。
起先,在小天和她的同學看來,脫離于時代需求的草編,其實已經完全可以被淘汰。三月的一個周末,他們為完成一項課題,來到徐行文化體育中心內做調研,在看到徐行小學的同學、年輕的白領媽媽帶著孩子在做草編,而自己也嘗試親手參與這項工作之后,這些預設就被推翻了。
徐行小學四年級的小雨,也在當天在徐行文體中心做草編手工的人中。因父母來這兒打工,她出生51天,就從安徽阜陽來到徐行。在學校開設的鄉土課程上,她向一位徐行本地阿姨習得了草編技藝,小小年紀編織手法熟練。在文體中心,小雨手把手地教一位年輕媽媽和她的女兒。三人其樂融融。4月里,小雨還要去青島參加一個交流活動。
而帶女兒來學習草編的年輕媽媽住在嘉定,平日在漕河涇上班,從事it工作,老家在湖北。她從嘉定的“文化云”上看到這項活動,便帶著女兒來這里體驗?!跋肓私獗镜氐膫鹘y文化?!?/p>
非遺的社會效用
嘉定區徐行鎮位于上海西北。和其他大城市邊緣地區一樣,這里用地成本便宜,吸引了不少勞動密集型產業,如電子、機械制造等。隨著嘉定的產業發展,不少打工者在嘉定城區工作,在徐行租房居住。同時,這里亦有眾多務農者。總體上,諸多外來人口在徐行從事產業鏈低端的工作。按照徐行鎮上一位公務員的說法,這里是“非常邊緣化”的地方,外來者又以安徽、湖南、四川的為多。
理論上說,外來人口較多,流動性大,沒有熟人社會的約束,這會讓當地治安狀況成為短板。但徐行鎮的治安卻非常不錯。據該鎮政府年度工作報告,該鎮連年來發案率處于全區低位,公共安全滿意度全市領先。
在徐行文體中心的活動上,徐行鎮黨委委員陳菲正在教一位在徐行種地的外來的老大爺做草編。徐行鎮黨委委員陳菲認為,這不僅是管理得當,在某種程度上,也得益于鄉土教學、文化熏陶,讓外來人口更好地融入當地。包括草編在內的各級非遺項目,是當地傳統文化精神的反映,亦是學校教育及公眾教育的有效手段。比如,徐行小學開發的草編課程,徐行幼兒園進行武術教育,還有其他學校,開發了田園教育、跆拳道等課程。這些課程皆與當地鄉土有關。
“這些學校,80%的學生是外來人員。希望通過這些零門檻、免費的課程,讓小朋友從小融入,接觸當地的文化,了解當地的文化?!倍?,這些孩子反過來會影響自己的父母。“回過頭來想,是潛移默化的影響。”
針對社會上的成人,徐行文化體育中心也開展了諸多與非遺有關的文化活動。比如,定期會請非遺傳承人或相關工作人員,在文化體育中心的圖書館工作,比如扎風箏、地方戲曲等,供人們體驗和參與。“當地老人辦學習班,或者做一項展示,外來的人就可以過來看一下。”陳菲認為,外來人接觸到當地的傳統,會更珍惜當地的文化,也不至于無聊和空虛。
外來人的傳承
甚至于,外來者也傳承和傳播著本地的傳統文化。徐行文化體育中心主任陳蓮表示,非遺項目的工作者以本地人為多,尤其是地方戲曲,本地老人比較喜歡。而“武術的參與者,幾乎百分之百是外來人員。”
武術是徐行的傳統,俗話說“武舉出在徐家行”。如今,徐行仍然是“武術之鄉”,但這里的武術博物館,卻是由一位因熱愛武術而來到徐行的四川人所開辦。陳蓮說:“現在做武術文化教育和傳播的,本地的恐怕寥寥無幾。孩子放學后,我把他接到武館,讓他跟著別人去習武鍛煉,已經有兩年多了,強身健體非常好。最主要的是意志力?!?/p>
“倒過來,是外來人員影響本地人員?!标惿徑榻B,在徐行紅星村里,每年武館還會給村民們演一場習武大會?!八哉f,文化是相互影響、相互引導的。”
外來人的傳承還不止一例。具有商業潛力的非遺項目,或許更容易被傳承和傳播。新近成為區級非遺的“徐行蒸糕”。其傳承人是來自東北的漢子,一口東北話配著厚實的蒸糕,讓人感覺實惠。他是鞍山人,原本來投奔在徐行打工的親戚,在這里偶然遇到做蒸糕的師傅,拜師學到其獨特手藝,還開了以自己名字為名的蒸糕店,自己做了些創新。大家庭的親戚也來店里幫忙。
在徐行的非遺展會上,蒸糕不一會兒就被剛跳完舞的阿姨們買光了。東北人畢竟是闖關東的后代,哪怕小本生意難做,也是闖到哪里算哪里。這種蒸糕價廉物美,不僅在徐行比較受歡迎,還賣到了青浦。從中亦可見到“城市邊緣”之間的聯系:通過這種食物與技藝,與鞍山(東北三線城市)產生聯動的是徐行,乃至青浦,而幾無可能是大上海的市中心。
潛在的問題
外地人傳承了本地的文化,融入當地,自然很好。但本地人有時則因見慣,并不感到新奇;而特定的技藝亦有其傳播范圍,可能僅限于幾個村。草編非遺傳承人的徒弟、在徐行文體中心主持草編工作室的王勤認為,對當地的文化傳統,本地人反而沒有外地人那么好奇。來自徐行的復旦大一學生小天,也稱草編倒是小時候日常見的,但之前并不知當地的“扎風箏”這項傳統,“自己的生活圈里沒有風箏?!?/p>
徐行文體中心陳列室中的風箏。實際上,徐行的風箏非常漂亮。在徐行文體中心的風箏工作室內,能看得到工藝繁復、栩栩如生的幾個龍頭。但這些技藝的難度大過于草編的手工,且掌握這一技藝的都是老人,他們甚至連普通話都不會說,無法將其傳授給外來的年輕人。
于是,在徐行文體中心的一次“親子活動”中,為了增強可操作性,風箏仍然是一項載體,但活動內容變成了涂色。家長帶著孩子,把顏色平涂在簡單的風箏上。這項活動達到了“親子”合作的目的,卻并沒有讓更多人接觸到“非遺”。
以風箏為載體的親子活動。這倒不能怪組織者。如果真要學習,則不是一個上午能完成的。非遺之美,往往在于繁復,傳承確實不易。
草編也存在類似問題,人們體驗一上午,只不過是做一個杯墊,做一些最簡單的步驟。王勤也感嘆,雖然工藝還是有發展,但能夠深入鉆研的人越來越少。
小天的同學在嘗試做杯墊,結果不太成功。王勤說:“小時候家家戶戶都有這東西,我們最初幫助大人搓繩子,后來做復雜一點的工作,慢慢就學會了。而現在小孩對這個接觸少,連看都沒看過。”
她認為,徐行小學進行草編校本教育,是很不錯的。“雖然未來仍然有可能對草編疏遠,但如果孩子不接觸就不知道,更不可能喜歡?!辈贿^,另一方面,學校以外來人員子女為多,如果仍然不能在上海高考,這些孩子屆時可能都要回老家。這顆種子發芽的概率就更小了。也就是說,融入之后,還要離開。這未免有些殘酷。
阿姨正在指導徐行小學的小雨編織草包。成本是更顯著的問題,我們不得不在結尾處更詳細地對此說明。徐行草編的原料是本地的黃草,據王勤介紹,如今徐行的黃草只種了四畝,全是屬于集體的,個人的幾乎沒有——種糧會有更大收益。而為黃草染色的作坊,也只剩下一家。至于手工勞動,只有一些老人家以此為樂;雖然草編亦可作為社會福利項目,為殘疾人謀生提供載體,但相對大批量的出口而言,這些產能畢竟不夠。
徐行人普遍認為,這些草編制品不能走零售路子,因原料、人力等成本無法覆蓋,只能像過去一樣,大批量出口。但現在基于種種約束,擴大產能不太可能。據當地人介紹,雖然外國人還是喜歡這些天然的東西,也有大批量的訂單,但因為沒人力做,所以也不敢接。那么,提高價格呢?在當地州橋老街上,“一百多元的包還算賣得出去,五六百元的就鮮有人問津?!倍饲白鲞^一批高端婚慶用品,也是同樣打不開銷路——替代品的價格遠低于這些草編制品。
或許,讓“非遺”真正獲得一種可持續的傳承方式,也獲得更長久的社會效用,還有許多需要探討和作為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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