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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為何好談聲色
陸隴其(1630-1692)在《三魚堂日記》里比較明清士人優劣,說:“明季士大夫相聚,上者言道德,次者論文章,最下寧可涉聲色,無有及于貨利者,視今日真天淵矣。”
《三魚堂日記》看到這則與友人的閑談,筆者倒是驚訝了一下,清初士人,尤其是由明入清的士人,對明代士風不是都鄙薄有加的嗎?不是該罵他們敗壞了學術風氣、無父無君,乃至亡國易姓了嗎?這里說士人品行明優于清,評判標準是什么呢?
標準根據的是私下聚會時的言談。喝著酒閑聊天,甚至酒酣耳熱,無所不談時,你們會說些什么?這確實是一個人最真實的時候,最能反映他一貫的品性與愛好。翻開明人文集,如果此人風流自賞的話,一般都有些贈妓詩,文人雅好,倒并不足怪。平凡或低俗的內容本身,通過詩歌的典雅形式表達,甚至可追溯至《古詩十九首》中的一些經典情感,俗也成了雅了。但明人有一點不同于前人,他們寫男女情事,不單單限于寫詩,也在日記、書信、記傳等體裁中寫。
我們曾經被內容主導說騙過一陣子,覺得內容主導一切。但回到中國古典文學中一看,形式高于內容才是王道。一句“君子好逑”,脫離了詩歌含蓄、典雅的形式,不是成了土得掉渣的“安紅,餓(我)愛你”,便是俗得要死的“春風十里不如你”了。
明人談聲色,以現在的眼光看,大多是物化與賞玩的把戲,很難看出美感。以清人的眼光看,“佻達”、“放縱”、“淫佚”都是他們曾用過的批評字眼,從內心來說,肯定也不曾看出里面的好來。所謂“最下寧可涉聲色,無有及于貨利者”,是因為有了特定的環境與參照,才會覺得聲色好于貨利。
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其實寶玉討厭的是那些專講經濟仕途“混帳話”的男子,如果是脫離了這種“低俗趣味”的男子,如柳湘蓮、秦鐘等,他還是喜歡得不行。看來不管是從祀孔廟的陸隴其,還是窮困潦倒的曹雪芹,都覺得專講貨利好low,還不如談談聲色。
87版電視劇《紅樓夢》中的柳湘蓮其實生活在清初的明遺民是絕口不談貨利的。全祖望(1705-1755)在《鮚埼亭集》里的碑銘志傳,好多都是傳寫明遺民的忠貞氣節的。當時文字獄工作抓得很緊,他能寫這些志傳,有人猜想可能是他續娶了滿洲學士春臺的女兒,岳家為他提供了政治上的護符(謝國楨語)。筆者覺得另一個原因是,由于政權穩定后,清廷出于表彰忠臣孝子的心理,而默許為明遺民立傳了,所謂“周之頑民,商之義士”是也。該入《貳臣傳》的,就算再有功,皇上也絕不會心軟,早就擬好了單子等著他呢。
話題扯得有點遠,全祖望在集子里記了好多明遺民的事跡,豈止不談貨利,簡直就要“餓死首陽”了。比如李中孚(顒),“有饋遺者,雖十反亦不受”。別人勸他道,孟子說以禮相接,也可以接受饋贈。他回答說,孟子可學的多了,別的沒學會,單學了這一樣,可不好。話說到這兒,也只好任他窮餓去了。杭州仁和縣人應撝謙,薦舉當然是不去的,請他從事文化事業——修地方志,也不去。以致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大夏天仍穿著木棉夾衣走在路上。曬得憔悴不堪時,卻被同鄉一位任御史的姜姓官員遇到,姜御史忙回家取了兩匹越葛送他,說這也不是盜跖之物,就不要拒絕了。趙先生回信說十分感動,但還是拒絕了。他說:我箱板子里還壓著夏衣呢,只不過感了風寒,穿厚衣服蒸曬一下。不是不領情,而是我確實不需要。平湖人李天植也是一樣性子,飯都吃不上了,朋友中有一位曹侍郎商量著大家接濟一下,另一位朋友說:“李先生不食人食,聽其餓死可矣。”筆者心想,這朋友雖說直道,卻也夠狠心的。
陸隴其該則日記寫于康熙十六年十二月。早在順治年間,抗清組織最多的鄞縣,遺民就商議著今后該如何。武裝抗清失敗,大家意識到接下來應該妥協著過日子了。他們一般利用詩社活動討論一些事情,到后來,大家一致同意,他們這一輩人,如果出仕,或者有頌圣的言行,對不起,我們不能好好做朋友了,開除出詩社。至于各人的下一輩,只要還有科舉,則該怎樣還怎樣,還是要走仕途。到時,大家對各自兒子的出仕,不再聲討,也不作名譽污點處理(李鄴嗣《杲堂集》)。
除了開國之初的幾朝,明代文人既愛談道德文章,又愛談聲色,就像中二病的少年,終歸還是處于一種較寬松的氛圍內。嘉靖帝不可謂無權謀,但為了生父興獻王尊號廟祀等問題,大禮議幾至君臣水火。萬歷帝想以己意立儲,君臣拉鋸戰多年,最后也還是群臣說了算。所以明代士人的參與感滿血,對皇帝,對同工,都熱情地無時不加以批評指正。這種滿溢的熱情難免也要化為荷爾蒙,時時體現出來。明遺民的后代終于不免要出仕了,妥協注定是要背棄先烈遺志的。皇帝終于不那么昏庸了,不像嘉靖似的想升仙,天天在西內禱祝齋醮。也沒有萬歷那樣的,幾十年不上朝。但強大的帝王似乎一下子讓中二少年長成了猥瑣大叔,他們中規中矩,潛心學問的莫談國是,醉心官場的就只有談如何貨利了。皇帝是批評不得了,未免少了很多樂趣。陸隴其也在日記中羨慕唐人寫詩不用避忌,說:“唐人歌詩,其于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嬖昵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復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
清代士人的不談聲色,也許是強大的皇帝壓抑得他們荷爾蒙也分泌少了,以致沒興趣說那些少年輕狂的事。但也有另一種可能,那便是大叔們只敢做偽君子,卻不敢做真小人了。雖然談聲色也算不上小人,最近連陳老師都出來喊冤說:好虛偽啊,我只不過把荷爾蒙上色做了點標記而已,你們卻非得說關在門內的荷爾蒙好。張愛玲比喻人生是華麗的袍子上爬滿虱子,那么清代的猥瑣大叔們,可能是怕他們的荷爾蒙成了純潔神圣帝國這面毯子上的污點,而被圣明的君主抓了現行,所以只好閉口不談。
在熱銷的《權力的毛細管作用》一書中,王汎森先生借用福柯的權力理論,說明權力無所不在的滲透。書里主要舉著作書寫與刻書、刊行等環節里,士人們自我規訓的心理與表現。而陸隴其日記中所記的這一則,則為我們提供了權力滲透下私生活的樣態。
(本文載于4月3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文章原題《聲色優于貨利》,現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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