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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張會講——八百多年前,兩個青年學者的高峰論壇
編者按:1901年9月14日,清政府正式頒布了書院改學堂的諭令,要求將全國各地的書院分別改為大中小學堂。書院改制甫二十年,有識之士如蔡元培、胡適及毛澤東等都以自己的親身體驗,由現(xiàn)代學校的短處,反觀傳統(tǒng)書院的長處。
今天是書院被廢止的120年紀念日。有感于這段歷史,本文作者以《八百多年前,兩個青年學者的高峰論壇》為題,從朱張會講談書院曾經(jīng)的歷史。
(一)
從湘江東岸遠眺橘子洲和西岸的岳麓山。作者供圖
湘江自南而來,一路北上,奠定了長沙古城的地理格局:南北長,東西窄。隔江有高地,可俯瞰城池,那便是河西的岳麓山。
二十多年前,河東還是城里,典型的鬧市;河西近乎郊區(qū),菜地魚塘密布。河東到河西,咯里到那里,古城的煙火氣,并不因為一江之隔而兩樣。最可貴的,是山水洲城之間千古氤氳的文氣,和隱伏其中清奇絕倫的文脈。
這條文脈東西縱貫,宛若潛龍,從河東的妙高峰橫穿湘江,昂首直上岳麓山。如今,江堤兩岸各樹牌坊一道,河東鐫名“文津”,河西刻書“道岸”。牌坊身后的延長線上,便是長沙文脈最重要的標志——城南書院和岳麓書院,前者近860年,后者逾1044年。這對同城輝映的“雙子座”,不僅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留下了深長的印記,更為殊絕的是,從這里走出的學子,影響了近代中國超過百年的大走向,也型塑了湖湘文化在中國的獨特氣質。
在1972年長沙第一座跨江大橋——橘子洲大橋(原名湘江大橋)尚未通航前,有古渡連接著這兩座古老的書院,名曰朱張渡,紀念的是八百多年前學術大咖朱熹與張栻的一場曠世對話。千百年間,書生士子就是由此登舟,穿梭于兩岸,扺掌切磋,如琢如磨,弦歌吟詠,瑯瑯哦哦。
岳麓書院創(chuàng)建于北宋開寶九年,迄今已1045年歷史。作者供圖
從河西“道岸”牌坊西行一公里,過自卑亭、東方紅廣場,兩三百米處的山腳下,便是千年學府岳麓書院。這里既是外地游客必看的著名五A景區(qū),又屬湖南大學旗下的人文重鎮(zhèn),集旅游、文博、本碩博教學、人文科研于一體,被公認為中國獨一無二的千年書院“活化石”。算起來,它比意大利最老的博洛尼亞大學還早近百年,比英國的牛津大學還年長近兩百歲。
書院依山而筑,坐西朝東,中軸線以教學齋、半學齋、講堂、藏書樓為主體建筑,北側是文廟,三進院落;南側為中國書院博物館。自前門步入,迎面第一個景點,是座高臺,名曰赫曦臺。在沒有高樓的漫長歲月,這里是欣賞長沙城第一縷晨曦的觀景勝地。“風氣綠洲吹浪去,雨從青野上山來”,江對岸的朝陽,裊裊升起的萬家煙火,可一覽無余。赫曦臺的正對面,便是岳麓書院的大門和那副著名的對聯(lián):惟楚有材,于斯為盛。
穿過大門二門,就到了岳麓書院最核心的講學場所——大講堂。正廳檐下有巨匾一方,上書“實事求是”四字,廳中央橫梁上,高懸康熙賜匾“學達性天”和乾隆賜匾“道南正脈”。兩側廳壁與前廊墻上,嵌有“忠”“孝”“廉”“節(jié)”和“整”“齊”“嚴”“肅”八塊楷書刻碑,分別為南宋大儒朱熹和清乾隆時期岳麓書院山長歐陽正煥所書。
中堂為一座一米左右高的大講臺,上設兩把座椅。正壁有一塊長方白底大雕屏,顏體楷書,刻著南宋大儒張栻于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撰寫的《岳麓書院記》,題寫者為現(xiàn)代傳奇女性、書法大家周昭怡。這兩把座椅,紀念的正是南宋大儒朱熹與張栻同臺講學的佳話,后世稱為“朱張會講”。
歷史總是伏脈千里。誰曾想到,當年這兩個三十來歲的異鄉(xiāng)人,竟為湖湘大地種下如此遒勁的種子,生生蕃息,拔地參天,終成震古爍今之勢。
岳麓書院的大講堂上設有兩把木椅,紀念800多年的朱張會講。作者供圖
(二)
南宋孝宗乾道三年,也就是公元1167年,九月八日這天,一個福建人從湘江碼頭登岸。他的到來,很快就成了潭州城(即長沙)的大新聞。
此人便是三十八歲的朱熹。
隨從他千里迢迢而來的,還有兩個門生,一個叫范伯崇,另一個叫林擇之。此番專程前來,是為了拜訪前右相張浚的大公子,三十五歲的岳麓書院主教張栻。
接下來兩個多月,朱張二人的聚會,將把岳麓書院推向高光時刻。
張栻,字勁夫,號南軒,漢州綿竹人,抗金名相張浚的長子。宋高宗紹興八年(1138年),張浚被罷免右相之職,時年六歲的張栻,隨父遷居謫所永州。此后數(shù)年,父親的仕途大起大落。十四歲時,張栻隨父親謫居連州,十八至二十八歲時又遷回永州。
南渡之后念念不忘光復中原的父親,從政生涯如過山車般跌宕,命運總是與宋金兩國的局勢以及朝廷戰(zhàn)和兩派的權斗緊緊連在一起。所幸的是,跟隨他四處輾轉的張栻,卻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自發(fā)蒙起,張栻一直跟著父親修習儒學、易理,求學之路迥別于傳統(tǒng)科途。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二十九歲的張栻慕名趕到衡山,拜入理學大儒胡宏胡五峰先生的門下,研修二程之學。可惜時間很短,五峰先生就去世了。
也正是這一年,父親張浚被朝廷起復,以觀文殿大學士判潭州(即長沙)。當時長沙城南門外有妙高峰,與岳麓山隔江而望,景色宜人。張氏父子在此建亭臺,修水榭,筑起一座蔚然可觀的私家園林,作為讀書治學之所,匾額“城南書院”系張浚手書。四年后,這里成了張栻正式授徒講學之所。
應該說,城南書院一開始只是個私家書院。考諸張栻及其友朋酬和詩文,不難發(fā)現(xiàn),這里是張栻講學會友、傳道濟民的起點。張栻為城南書院寫過很多詩,如《題城南書院三十四詠》、《城南雜詠二十首》等,頗似今人發(fā)朋友圈,他“曬”過麗澤堂、書樓、蒙軒、卷云亭、月榭、聽雨舫、納湖、琮琤谷、采菱舟、南阜等“城南十景”,還有很多聽名字就特別風雅的景致,比如船齋、東渚、蘭澗、柳堤、梅堤、山齋、石瀨、西嶼、詠歸橋、濯清亭等等,足見當日園林之勝。
而湘江對岸的岳麓書院,彼時又是何等光景呢?
據(jù)張栻所撰《岳麓書院記》: “自紹興辛亥更兵革灰燼,什一僅存,間有留意,則不過襲陋仍弊,而又重以撤廢,鞠為荒榛,過者嘆息。”也就是說,張栻創(chuàng)建城南書院之時,曾經(jīng)聞名天下的岳麓書院卻因慘遭破壞,三十年猶未恢復。
宋高宗紹興元年是辛亥年,即公元1131年,監(jiān)察御史韓璜在奏折中這樣描述湖南的慘狀及其原因:
“自江西至湖南,無問郡縣與村落,極目灰燼,所至殘破,十室九空。詢其所以,皆緣金人未到而潰散之兵先之,金人既去而襲逐之師繼至。官兵盜賊,劫掠一同,城市鄉(xiāng)村,搜索殆遍。盜賊既退,瘡痍未蘇,官吏不務安集而更加刻剝;兵將所過縱暴而唯事誅求,嗷嗷之聲,比比皆是,民心散畔,不絕如系。”
可以說,這是岳麓書院正式建院150多年來的第一場大劫。
現(xiàn)存文獻記載,岳麓書院最早可追溯至唐末五代的戰(zhàn)亂之際,創(chuàng)始者系兩位僧人,其一為長沙麓山寺景岑禪師的弟子智璇,另一位名號不詳,他們因推崇儒者之道,割地建屋,購書辦學,以供士人讀書修習。岳麓書院的正式誕生,是北宋開寶九年(公元976年),潭州太守朱洞主持,在僧人辦學的基礎上擴建為書院。二十六年后,又經(jīng)潭州太守李允則擴建并增設學田,岳麓書院形成了集講學、藏書、祭祀于一體的基本規(guī)制,這在當時全國書院中都屬比較早的。
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岳麓書院史志記載的第一位山長——湘陰人周式掌教書院,辦學規(guī)模迅速擴展。短短三年,學子多達數(shù)百人。周式也因辦學成績卓著而風聞天下,得到宋真宗的召見和嘉獎。除了內府書籍,真宗還賜以手書“岳麓書院”匾額一方(今天岳麓書院所用書體,即真宗之手跡)。
當時的長沙有“三學”,從低到高依次為潭州州學、湘西書院、岳麓書院,學子通過考試依次升遷,也就是說,岳麓書院是當時湖南一帶的最高學府。在蓬勃興起的北宋書院中,號稱天下“四大書院”的版本眾多,比如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嵩陽書院、睢陽(應天府)書院、茅山書院、徂徠書院、石鼓書院等等,盡管眾說不一,唯有岳麓為諸家共推,足見其影響之巨。
歷史留給張栻一個殊勝機緣。
乾道元年(1165年),也就是他創(chuàng)建城南書院后的第四個年頭,湖南安撫使劉珙主政潭州,響應湘人請愿,動工重修岳麓書院,不到一年,工程即告大成。隨后,劉珙禮請張栻主持書院教事。
今天,游客在岳麓書院講堂最醒目之處看到的《岳麓書院記》,就是張栻于書院修復之后寫的。他不僅記錄了書院的前世今生,還從求學目標到治學心法,為書院學子設計了一套“基本大綱”。張栻說,書院既不是讀書人群居扯淡之地,也不是為了栽培科舉利祿之徒,更不是為了學習言語文辭之華巧(豈特使子群居佚談,但為決科利祿計乎?亦豈使子習為言語文辭之工而已乎?),最最重要的是,“蓋欲成就人才,以傳道而濟斯民也”。
這句話,不論在亂世還是平承年代,都如雷霆震耳,對何謂學校、何謂教育、何以成為真正的知識人,無疑是一記棒喝。八百多年后回想起來,從這座書院走出的湖湘豪杰俊士,哪個沒受過斯人斯語的影響呢?
朱熹張栻會講的塑像。作者供圖
(三)
讓我們把鏡頭再拉回到乾道三年(1167年)的九月。
從福建崇安千里趕來的朱熹,比張栻大三歲,此時的名氣已經(jīng)很大。從理學的衣缽傳承來看,湖湘張栻與福建朱熹,均為“二程”(程顥、程頤)四傳弟子中的翹楚,張的老師是五峰先生胡宏,朱的老師是延平先生李侗,皆為一代名儒。兩大高手要當面切磋,自然是頭條刷屏的大新聞。消息傳開,遠近學子聞風而動。
事實上這并非兩人頭一回見面。早在四年前,即宋孝宗隆興元年的冬天,他們就已在都城臨安相識定交。當時張栻的父親還是堂堂的魏國公、右相兼樞密使,張栻本人也很受孝宗器重;而朱熹,還只是個被特招入朝應對的泉州同安縣主簿。 有意思的是,這次見面談得十分投機,他們更關心的,是北伐抗金的國家大事。
第二年,朱張再次會面,卻在悲戚之際。由于北伐失利,張浚被免職,遷謫途中在江西余干去世。張栻護送靈柩回潭州,舟行至豫章(今南昌)時,朱熹千里趕到,登船哭祭,并與張栻同舟長談了三日。這次交談,張栻向朱熹介紹了老師胡宏的學術,并將老師的著作《知言》送給朱熹。朱熹后來在給朋友的信中描述這次見面:“九月廿日至豫章,及魏公之舟而哭之。云亡之嘆,豈特吾人共之,海內有識之所同也。自豫章送之豐城,舟中與欽夫得三日之款。其名質甚敏,學問甚正,若充養(yǎng)不置,何可量也。”
如今在長沙的第三次見面,更加純粹,更加成熟,也更盡興。一場響徹千古的高峰對話,中國儒學史上著名的“朱張會講”,徐徐拉開了大幕。
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朱張二人往來于湘江兩岸,講學于岳麓書院與城南書院。面對擠得水泄不通的學生,他們聯(lián)袂登臺,輪番主講,彼此辯難。可是,他們的講課形式與如今的公共講座有什么區(qū)別?觀眾太多講課聲音如何照顧全場?擁擠的學子如何做筆記?這些細節(jié)場景我們不得而知,但史料從一個側面記錄了當時的盛況:“學徒千余,輿馬之眾至飲池水立涸,一時有瀟湘洙泗之目焉。”也就是說,從四方趕來聽講的學子上千人,他們的馬兒竟將岳麓書院門前池塘的水都喝光了。
學術對話,是朱張會講最重要的部分。作為閩學與湖湘學的兩大代表,他們相與辨析的,既有心、性、理、氣等理學重要概念,還包括太極、仁、《論語》、《中庸》、《孟子》以及胡宏的《知言》。比如理學開山鼻祖周敦頤的太極理論,“太極”與“性”到底是什么關系?又比如孔孟論“仁”究竟如何詮釋?還比如《中庸》開頭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張栻的老師胡宏在《知言》中說“性為未發(fā),心為已發(fā)”,到底如何理解?諸如此類,在很多問題上朱熹與張栻既有意見相合的,也有分歧很大的,需要通過這次會友講學來討論。爭論有時非常之劇烈,據(jù)同行的朱熹門生范崇伯記錄:“二先生論《中庸》之義,三日夜而不能合。”
但是,朱熹仍然自感收獲很大,對深得胡宏真?zhèn)鞯膹垨虼蠹淤澷p。在來長沙半月后寫給友人曹晉叔的信里,朱熹這樣評價張栻:“敬夫學問愈高,所見卓然,議論出人意表。近讀其《語說》,不覺胸中灑然,誠可嘆服。”
這種惺惺相惜的欽佩,并非一時的客套話。此后很長時間,二人一直保持著書信與詩文交流,朱熹很懷念這次酣暢的切磋,曾有詩這樣寫道:“憶昔秋風里,尋盟湘水傍。勝游朝挽袂,妙語夜連床。別去多遺恨,歸來識大方。惟應微密處,猶欲細商量。” 他還不吝這樣贊揚張栻的學問精進:“敬夫所見超詣卓然,非所可及”。如果比較八年后朱熹與陸九淵兄弟在“鵝湖之會”上的不歡而散,我們就不難理解他對張栻的這種親近了。
朱張會講,為書院自由講學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風氣,也加強了湘閩學派之間的交流互鑒,促進了理學的發(fā)展,不僅是岳麓書院歷史上的一大盛事,也成就了中國思想史上的不朽佳話。
這兩個多月里,兩位哲人的友情也在切磋問難之間愈加深厚。他們泛舟湘水之上,同陟岳麓之巔,冒雪登臨南岳。“茅檐舉杯酒,旅榻誦新詩”,他們一路吟哦,擊節(jié)砥礪,留下許多格致高遠的詩篇。
泛舟長沙渚,振策湘山岑。
煙云渺變化,宇宙窮高深。
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
寄言塵中客,莽蒼誰能尋。
八百多年后,岳麓書院的赫曦臺上,朱張靈魂對話的聯(lián)句,依然向游客訴說著得一知己的快慰酣暢。
御書樓前的連廊上,同游南岳后朱熹贈別張栻的兩首長詩,依然鼓蕩著萋萋別情與浩然真氣:
我行二千里,訪子南山陰。
不憂天風寒,況憚湘水深。
辭家仲秋旦,稅駕九月初。
問此為何時?嚴冬歲云徂。
勞君步玉趾,送我登南山。
南山高不極,雪深路漫漫。
泥行復幾程,今夕宿櫧洲。
明當分背去,惆悵不得留。
誦君贈我詩,三嘆增綢繆。
厚意不敢忘,為君商聲謳。
昔我抱冰炭,從君識乾坤。
始知太極蘊,要渺難名論。
謂有寧有跡,謂無復何存?
惟應酬酢處,特達見本根。
萬化自此流,千圣同茲源。
曠然遠莫御,惕若初不煩。
云何學力微,未勝物欲昏。
涓涓始欲達,已被橫流吞。
豈知一寸膠,救此千丈渾。
勉哉共無斁,此語期相敦。
朱張會講兩年后,朱熹的母親去世,他開始了長達六載的著述。而張栻也因劉珙薦舉,先后主政撫州、嚴州,進而入朝擔任侍講和部司員外郎,被孝宗多次召見。乾道七年(1171年),三十九歲的張栻被權臣排斥,出知袁州(今江西宜春),當年冬天退居長沙。次年岳麓書院在劉珙主持下再次整修,張栻又重啟舊業(yè),往來于湘江兩岸,主持岳麓和城南書院的教務。直到三年后奉詔再度出仕,先后主政靜江府(今廣西桂林)和江陵府(今湖北江陵)。
淳熙七年(1180)二月,四十八歲的張栻英年早逝,歸葬于寧鄉(xiāng)溈山之下,與父親張浚相伴。
朱熹得到消息后慟哭不已,在寫給呂祖謙的信中,他說:“欽夫竟不起疾,極可痛傷。荊州之訃,前書想已奉閱。兩月來,每一念及之,輒為之泫然。欽夫之逝,忽忽半載,每一念之,未嘗不酸噎。”對他來說,世間還有如此同調的知音嗎?
“知吾兄者多矣,然最其深者莫如子。”后來,張栻的弟弟張杓請朱熹為兄寫碑銘時這樣說。
朱熹的仕途,也一直與書院交織不斷,甚至,他的政績遠不及辦書院的功績顯赫。淳熙六年(1179年),朱熹赴江西知南康軍,主要任務是抗旱救荒。而他最大的貢獻,卻是在一片廢墟上重建了白鹿洞書院。他不僅親自掌教,延請名師,充實書籍,置辦學田,還請孝宗皇帝賜額賜書。著名的《白鹿洞書院教規(guī)》,就是他親自訂立,成為此后七百年中國書院的辦學圭臬。
張栻去世十四年后,也就是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年),湖南瑤民起義。六十四歲的朱熹受命主政潭州,兼荊湖南路安撫使。戢亂之余,他大興文教,對岳麓書院進行再次改擴建,添置學田,請賜御書,整頓院務,還親自講學。而影響最大的,是他將白鹿洞書院的規(guī)程移植過來,為岳麓書院設計了第一份正式學規(guī),制度體系涵蓋了教育方針、教學方法、修身治學準則、作息行為規(guī)范等等。他力矯聲名利祿之弊,強調修身處世接物之要,務求講明義理,注重自學,獨立思考,問難論辯,學思并重,知行統(tǒng)一。這就是中國教育史上著名的 “朱子書院教條”。
城南書院圖,出自清·余正煥《城南書院志》卷二
(四)
院以山名,山因院盛,岳麓書院因為張栻與朱熹的靈魂澆注,從辦學規(guī)模、學術高度到士子成就、社會影響,步入了全盛時期,與白鹿洞書院,象山書院,麗澤書院,比肩而稱南宋“四大書院”,以學術高地享譽于天下。湖湘一脈的文運,也因為朱張二人的合璧而氣象廓開。
他們的朋友圈里,有楊萬里、范成大、張孝祥、呂祖謙、陸九淵、胡寅等名士賢儒的身影;他們的繼踵者中,更有真德秀、吳澄、李東陽、王陽明、王夫之、王文清、歐陽正煥、羅典、陶澍、歐陽厚均、賀長齡、賀熙齡、魏源、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胡林翼、劉坤一、唐才常、熊希齡、黃興、楊昌濟、范源濂等等。
湖湘,這方曾讓屈原、賈誼、王昌齡、杜甫、劉禹錫、柳宗元傷心失意的清絕之地,經(jīng)書院千年之弦歌陶冶,禮門義路,浩然巍然。八百多年來,文脈深廣,文氣縱橫,文運昌明,傳道濟民、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深深植于湖湘學派乃至后世湖湘學子的氣質當中。晚清中國,在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湖湘士子如井噴潮涌,代不乏人,在近代舞臺上大放異彩。他們中的多數(shù)精英,都是從岳麓與城南兩大書院走出來的。
而今人們談起湖湘文脈,總會首先想到岳麓書院。是的,無論從辦學時間、辦學成就與社會影響,還是從它在歷朝的教育、學術、文化、政治地位上看,岳麓書院當仁不讓是這條文脈的龍頭。但也不要忘了,一江之隔的對岸,還有一座古老的書院叫城南,盡管它的命運更為多舛。
雖然在誕生之初,城南書院因創(chuàng)始人張栻而一鳴驚人,但也隨著張栻的早殞而很快荒廢,元代淪為僧寺,明嘉靖萬歷朝偶修而旋廢。清軍入關近百年,城南書院才重煥生機。雍正年間,城南書院與岳麓書院一道,被列為官方重點扶植的兩大省會書院。不過,其地址也一度變化,乾隆十年(1745年)重建于天心閣下的都正街,道光二年(1822年)才遷回妙高峰。
站在妙高峰一帶的鋼筋水泥叢林里,我們今天根本無法想象,這里曾是山巒連綿,重湖疊巘,出門撐一篙就可順流入湘江。我們更難以想象,八百多年前張栻天天寓目沉醉的到底是何等風景?甚至,連一百年前的風景都已難想象。據(jù)清道光年間《城南書院志》所載,當時的城南書院,有“山麓環(huán)拱,帶水縈回”,自東北向西南,山勢迤邐蜿蜒約五六里,山下有“老龍?zhí)端慌赏粞螅S龍由峰后灣環(huán)纏互繞大椿橋出大河”,“合襟山回水聚,堂局寬舒秀麗,信非全省書院不足以當之也”。
山龍水脈,九宮八門,終須以人合德,人才是最重要的風水。人可以平山填湖,翻江倒海;人也可以拯時濟世,立地頂天。回望長沙兩大古書院的悠悠往事,遙想朱張意氣,船山燭火,曾左烈業(yè),毛蔡風神,哪一道風景不是人?上世紀初,在學制改革和歐風美雨交互作用下,岳麓書院與城南書院脫胎轉型,一個整合而成湖南大學,另一個再造而生湖南省立第一師范。
如今,兩邊的校園里,各立有一尊宋儒衣冠的漢白玉石像,紀念的是同一個人——張栻。他的樣子,仿佛還在低吟當年的詩:層層叢綠間,愛彼松柏姿。青青初不改,似與幽人期。
靜立于書院一隅的張栻,若有所思,欲有所言。作者供圖
作者簡介:柳理,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國學研究與傳播中心客座研究員,深圳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轉化研究所兼職研究員,鳳凰網(wǎng)國學頻道創(chuàng)始人。
【注】本文脫稿于2020年5月10日,主要參考鄧洪波《中國書院史》,朱漢民《岳麓書院》、《書院精神與儒家教育》,陳代湘《湖湘學案》、《朱熹與張栻的學術交往與相互影響》,湖湘文庫《城南書院志校經(jīng)書院志略》等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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