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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怪談:無厘頭還是童心未泯
展示分辨妖怪的方法,是各國怪談故事的一大萌點。而“照妖”而之后如何處置,便多少有文化性格的差異在了。日本畫家杉浦日向子的現代圖文怪談《百物語》中有這樣一則故事:村民打著奇特的鼓音,為一只貍貓化成的行腳僧辦喪事(該“僧”前一陣子被狗咬死了)。問他們怎么知道是貍貓呢?答曰,僧人講法到高興處,人話就說得不整全了。
亞洲各國的怪談中,狐貍、貉、貓等妖怪扮成人時往往會露出聲音或尾巴之類的馬腳,并不稀奇。這則故事的有趣之處,在于村民的態度。認出了妖怪,他們沒有得勝的快感,沒有驚訝和唏噓,也沒有對怪物的道德訓誡,而是泰然與之相處;死了,還“特事特辦”給處理后事。喪禮之后,村里用貍貓僧化緣來的錢財換上了新的榻榻米,它生前畫的彌勒像也掛在了村長的廳堂上。
《百物語》的作者日向子被稱為“從江戶時代走出來”的文化史專家,其作品的情調和態度,多少也傳達了那個時代日本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從其作觀之,特征有二,一是普通人對“怪力亂神”的態度大都如是淡定,二是沒頭沒尾的故事太多。由此來跟中國怪談相比,不難看出情趣的迥異。根據妖怪學專家袁珂先生的總結,宋明話本中的怪談常引《異苑》里“老龜烹不爛,移禍于枯桑”的故事,說的是千年老龜夸口無人能烹爛自己,除非用同齡的枯桑烹之。結果這弱點被人類知道,老龜遭殃,還連累枯桑精一起被燒了個透。同類的故事還有干寶《搜神記》所載的“張華斗狐”。狐精雖只是慕張華才名而來試探,不想被人得了理,不依不饒,除之后快。此外,《列異傳》《述異記》和各種唐傳奇中的怪談故事,亦多贊美人類的智慧、控制欲和理性意識如何強于異類。反過來看,盡管傳統的日本怪談百分之七十都襲自中國,但“分辨”和“處置”異類的態度和方式卻判然有別。比如傳說人與河童比賽摔跤,要點是要迫使河童低頭,好讓其頭上盤子里的水灑出來。這種見招拆招的故事,與其說表達了人類的智慧和控制欲,不如說透著一股子天真憨氣。
映照在怪談中的氣質差異,或仍源于宗教搭配的比例和位置。無論是人妖相戀還是伏魔談,中國怪談中的人類中心和理性氣質,多源于儒家思想中天、地、人的關系。相對的,日本雖然也接收了來自中國的儒學,繼而在江戶幕府時代搞了一陣子國家化,但他們認知中的儒學,除了遣唐使遞送的那一部分,主要還是宋代僧人為政治避難而渡海傳教時作為佛教的附贈品“打包”過來的產物。真正占據了國民深層心理的,除了本國的神道教,仍然是佛教世界觀。這種宗教中一直有非人類中心的“多元主義”思想,不知怎的就頗合了日本人拿來主義的性格。出生時神道,結婚時上教堂,死時請和尚念經的“人生三段論”,圣誕節和盂蘭盆節都過得不亦樂乎且不求甚解,這種近現代日本的文化多元主義,在怪談里就體現為平等相處的意識,以及日常化的“沒頭沒尾”。
在動畫《蟲師》中,一種名為“嘯春”的蟲能夠制造出春天的環境,吸引冬眠的動物醒來,吸它們的精氣而生活。也有人類受惠于此,得到野菜和果實,代價是睡上幾個月。堪為人蟲兩界觀察家的“蟲師”總結說,不論為害或有益,“嘯春”都不是人的朋友,也不是敵人,只是生存和給養方式不同的另一種生物而已。這還算是有其理念訴求的“作者怪談”,而日本民間的怪談就無厘頭得多了。比如幾乎每個日本學校都要流傳的一套“七大不思議”,其“不思議”的內容,不是“多出來的臺階”就是“廁所里的花子”,無聊到令人汗顏。此外,專門舔食澡堂或天井污垢的妖怪“垢嘗”;讓人洗腳,不洗干凈就搗亂的“足洗邸”;在行進的路上垂下腰帶,或者放下三十六個蚊帳來阻道的貍貓,日本妖怪的心理動機恐怕也會令專迷書生的中國狐精匪夷所思吧。其實中國古代的妖怪里,也不乏此類“無厘頭”,特別是源于道家和陰陽家的傳說故事。只是這類故事在儒士看來難免幼稚,明清時代便開始乏人問津,而在日本,這類妖怪自誕生起就頗受歡迎,到現在仍然活躍在各類恐怖電影和漫畫小說中。
日本人為下水道的井蓋也能折騰出一尊妖怪的心態究竟是無聊還是童心未泯,見仁見智,然而值得關注的是,這類滑稽的事他們往往認真對待(比如為了河童頭上那個蓋兒寫論文),“正事”卻又常常處理得頗為滑稽:在二戰后的日本如野草催生般發展經濟的日子里,觀念的口子放得開,不僅于戰時絕種的推理懸疑、民俗怪談在粗制濫造的刊物里重新復活,還有更早就被軍國主義掐滅的“江戶子”式的雜耍精神。在昭和天皇發表了“我是人”的“人間宣言”粉碎了國民的神皇夢后,立即出現了雜貨鋪的老板和農村婦女宣布自己是“真天皇”之類的模仿事件;為了避免再次軍國化,日本宗教政策放寬,一聽說宗教法人不交稅,便有電器鋪子自稱“愛迪生教”,“飯館教會”也遍地開花,而日本政府竟都煞有介事地予以承認。最近已蓬勃發展了二十幾年的太陽神教教主(畢業于名牌大學,每年著作都在暢銷書之列)又出了新專著,聲稱與中國國家領導人習近平的守護靈進行了親切友好的對話……在日本,“都市怪談”經常可以轉化為新興宗教,似乎反之也亦然。
除了宗教理念的影響,導致日本人如此行事的根本動機,或在于“妖怪”在日本常常被視為真事。妖怪學家柳田國男發現,山里人通常并不會對怪談大驚小怪。“水里有魚,地里有蟲,暗夜里有妖怪”,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日向子的漫畫人物面對墻上伸出來的手,總是會像談天氣一樣說,“這不是常有的事情,只是偶然發生。”就連站在“科學”一邊的“妖怪博士”井上圓了,也沒有最終否認妖怪的真實性。
所謂伏魔談,是來自于不信妖怪的社會和時代。現代烏托邦的悲劇源自它的潔癖:生而無死,愛而有果,有人無魔。而日本人不大受此“科學咒語”的拘束。他們認為,神魅鬼怪無不是由人心生成的,信心稀薄,神的形貌也就越來越小,直到完全消失。而新興的事物(手機、電視、網絡、汽車……)同樣有它們的精和神、妖和怪。
萬物有靈,兼容并包,有時也會讓日本人覺得心累。許多日本人信仰基督教,不是出于形而上的理由,其實是因為日本“八百萬神”和“百鬼夜行”讓規矩和忌諱太多。上帝只有一個,可真簡潔啊!“妖怪漫畫家”水木茂說,如今住在公寓里,所有的神靈都溜走了,自己空閑不少。原來可是忙得不亦樂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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