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楚喬

編輯|友 子

夜深人靜，蘇南小城某居民區(qū)的一戶人家還亮著燈。蘇莫離結束一天的工作，翻開劇本開始研讀，揣摩著角色，時不時沉浸其中，喃喃自語。

自2013年接觸網絡配音至今，蘇莫離成了一名CV（聲優(yōu)），累計配過200多集廣播劇。現在，他是直播互動平臺克拉克拉的獨家簽約主播，網配成了副業(yè)。

國內廣播劇發(fā)展史已有半個多世紀，歷經三個發(fā)展階段：“國家隊”、“地方隊”牽頭的電臺廣播劇時期→網配愛好者（多為非專業(yè)配音演員）制作的網絡廣播劇時期→盈利性機構出品的商業(yè)廣播劇時期。如今的市場中，三類作品并存。

艾瑞咨詢報告預測，2022年中國在線音頻行業(yè)市場規(guī)模將達到543.1億元，市場想象空間巨大。近年來，以廣播劇起家的貓耳FM、漫播高速發(fā)展，并獲得億元融資；喜馬拉雅、荔枝等長音頻平臺也拿下數個版權，進行廣播劇開發(fā)。

（“廣播劇”、“貓耳FM”等指數近年不時出現小高峰）

目前，國內廣播劇多數改編自熱門IP，也有CV工作室或社團原創(chuàng)劇本，吸引了大量專業(yè)配音演員和后期涌入，產出諸如《三體》《魔道祖師》等口碑、流量雙收的付費商配劇。

一邊是商配劇的市場感知度逐漸蓋過“為愛發(fā)電”的網配劇，另一邊，像蘇莫離這樣活躍在網配圈的CV越來越少。“以前一起玩網配的同好已經有一大半退圈了。很多人組建了家庭，忙于‘三次元’的生活，也有些轉向了新的興趣。”

“但不可否認，商配劇的盛行帶來了流量，大家開始關注配音圈了，CV收入、衍生行業(yè)都出現了新的機遇。”蘇莫離說。

被影視劇高風險嚇退的資本，看上了廣播劇的性價比。公開信息顯示，一部商配廣播劇成本通常在幾十萬到幾百萬元，遠低于同題材影視劇動輒上億的投入，但一旦成為爆款，收入可高達千萬。

在熱門IP對廣播劇的加持下，不少CV也成了明星。有平臺受到偶像經濟的啟發(fā)，甚至推出了自家的虛擬偶像和衍生廣播劇。

但問題是，國內廣播劇尚處于商業(yè)化早期。由于歷史原因，目前的廣播劇市場極度依賴女性聽眾，大批廣播劇扎堆純愛、甜寵等題材，風險集中，“打擦邊球”現象時有發(fā)生，一旦政策收緊可能“涼一大片”。

而不少平臺爭搶IP，通過賽馬機制押爆款，廣播劇淪為IP影視化試錯的工具，引起書粉、劇粉擔憂；平臺為壟斷而批量買入版權，但很多中小IP真正出劇的希望渺茫。

在積重難返之前，廣播劇行業(yè)需要經歷一次反思和蛻變。

平臺獲資本，CV漲身價

“聽廣播劇算是聽歌的plus版。”

工作近五年，IT咨詢師皓星養(yǎng)成了一邊健身一邊聽廣播劇的習慣，有氧運動0.5-1小時，恰好是一到兩集劇的時長。

“開始嘗試過聽相聲，但近些年的產出跟不上我聽的速度，后來入了廣播劇坑就好很多了，每周都有作品更新，這樣能持續(xù)聽到新內容。”皓星對數娛君介紹。

艾媒咨詢數據顯示，去年中國在線音頻用戶規(guī)模為5.7億人，近三年市場規(guī)模的年復合增長率超過50%，預計2022年將增至6.9億，處于高速發(fā)展期。

這當中，廣播劇、有聲書的商業(yè)前景尤其惹眼。早在2018年，蜻蜓FM的COO肖軼就公開表示，有聲書是蜻蜓FM付費音頻中復購率最高的一個類別，超過50%。

很長一段時間內，國內廣播劇屬于“二次元”產物，是相對小眾的圈層愛好。2003年前后，晉江純愛文學作品風行，網絡耽美廣播劇興起，來自各行各業(yè)的愛好者們成立了配音社團，名為“優(yōu)聲由色”的論壇版塊成為公共廣播劇討論專區(qū)，涌現出729配音組、水岸聆音、翼之聲等后來令人耳熟能詳的廣播劇團。

幾年后，光合積木、知行天地、北斗企鵝等配音工作室正式成立。隨著2016年知識付費的興起，廣播劇被收錄到有聲書概念分支，資本開始留意這塊蛋糕。

數娛君梳理在線音頻平臺融資歷史發(fā)現，無論是月活不足千萬、以直播互動和廣播劇為主的克拉克拉，還是定位二次元聲音社區(qū)的貓耳FM，最近幾年都備受資本青睞，單次融資都在億元以上。

此外無論是老牌的喜馬拉雅、蜻蜓、荔枝等綜合音頻平臺，還是追趕勢頭迅猛的懶人暢聽，近年都在強化對廣播劇的關注。

網配加速商業(yè)化，廣播劇的消費方式也發(fā)生了變化。廣播劇愛好者枕風對數娛君回憶：“以前網配社團會把作品免費上傳到土豆、5Sing和喜馬拉雅，現在想聽的劇基本都在貓耳FM和克拉克拉旗下的漫播，絕大多數是付費的。”

作為廣播劇創(chuàng)作者，CV蘇莫離認為行業(yè)目前的整體勢頭是好的。“之前網配時，錄完一個劇可能聽眾就局限在一小撮人。現在商業(yè)化了，有機會輻射到更多聽眾，包括前幾年大熱的耽改影視劇，也幫廣播劇引流不少，許多人第一次知道還有‘廣播劇’這個形式。其實在入行之前，我自己也只知道動漫和影視劇配音。”

與傳統(tǒng)配音工作相比，“廣播劇沒有口型和表演動作的限制，對于配音演員去創(chuàng)造角色是很有利的，帶著鐐銬跳舞的感覺會減輕很多。”配音演員雅雯告訴數娛君，但同時，這對配音演員的業(yè)務水平要求可能更高，因為“開局只有劇本，角色塑造基本靠CV和導演編劇們討論、腦補”。

以點帶面，受益于“耳朵經濟”風口，昔日低調的配音行業(yè)為外界所熟悉，配音演員的勞動價值被重新評估，也有機會開拓更多的衍生業(yè)務。

“網配那會兒，有人找我們接劇，10-20元/分鐘太常見了，如今普通的商配劇都漲到了80-100元/分鐘。一些策劃邀請CV去專門給游戲錄宣傳視頻，有時會給到200元一句話。”蘇莫離透露。

蘇莫離三年前簽了克拉克拉獨家，是平臺早期的一批聲音主播之一，“我平時直播一般是和粉絲互動、pia戲（注：即興練習、指導配音）等等，收入主要來自直播打賞分成還有平臺獎勵。”他說，身邊朋友有像他一樣做聲音主播的，也有專門開錄音棚接制作的。

相應地，商業(yè)化帶來更高強度的競爭。蘇莫離記得，七八年前網配時期，如果導演對CV說的臺詞不滿意，甚至會不辭辛苦一句一句教，但現在這種情況比較少，即使是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的新人也不例外，初期鍛煉和積累的機會少了，門檻更高。

以克拉克拉為例，平臺的聲音主播也更為飽和。“剛開始做直播時，如果是下午播的話，全平臺可能就只有五十幾人在直播。但是最近，即使你在白天某個非高峰時間段，也都有好幾百個主播在直播。‘耳朵經濟’的風口大家都關注到了，也就到PK實力的時候了。”蘇莫離介紹。

商配廣播劇比長視頻會員貴

付費意愿高≠定價合理？

國產廣播劇從雜亂無章的網配時代，迅速過渡到有“正規(guī)軍”的商配時代，但一些老聽眾的心情是復雜的。

“網配時期大家都是為愛發(fā)電，能騰出時間配一期很難，有時可能配得不是那么完美，但聽眾都很理解。”聽了七年中抓（注：中文Drama）的黃圓對數娛君表示，“大部分商配劇能做到周更，質量穩(wěn)定，這是很難得的。我記得當年很多大熱IP，有些網配坑至今都沒填上，后來授權又被收回去了。”

對此，蘇莫離向數娛君透露，直到現在，網配劇制作模式仍帶有濃重的“古早”色彩：由愛好者們自發(fā)組隊，向原著作者獲得授權，分工、錄制、后期等均在線對接。因為成員們各自有自己的主業(yè)，更新頻率和劇集質量始終會受影響。

于是，由資本牽頭、專業(yè)CV工作室把關制作的商配劇成了更多聽眾的首選。商配劇制作經費增加，能請到經驗豐富的知名CV，音效制作也更華麗。

“貓耳FM《將進酒》是一部架空歷史作品，故事格局很大，有了袁老師和姜Sir的精彩演繹、后期音效加持，書中許多看似難以還原的設定基本都保留了；喜馬拉雅央廣版的《三體》作為‘國家隊’的作品，陣容強大，有廖菁、王明軍這些優(yōu)秀的配音老師參與，非常有質感，與我當時看書的想象很契合。”廣播劇愛好者皓星如數家珍。

制作優(yōu)良、更新有保證，商配劇收費自然水漲船高。以貓耳FM為例，付費廣播劇主要實行分季買斷制，一季正片10-15期，單期（含片頭片尾）約23分鐘，打包定價通常在15.9-49.9元。

“有的廣播劇長達4-5季，買斷整部要花上百元，比原著都貴，能同時充幾個視頻網站的會員了，還不能分集購買及時止損，這不合理。”黃圓質疑，“總有人說‘只是一杯奶茶錢’，但如果我每天都想喝奶茶，為什么要為了買一部可能踩雷的劇而降低日常幸福感呢？”

目前付費商配劇一般可免費試聽前2-3期，但并不能保證后續(xù)水準與其統(tǒng)一，買了整季只聽幾期就因為質量棄劇的大有人在。

（網友對廣播劇定價的討論）

有時，部分質量尚可的廣播劇看到了聽眾的付費熱情高漲，還會出現劇情“注水”的情況，令聽眾糾結“要不要買下一季”。某校園題材廣播劇，在正片里放置了一整段完整的鋼琴曲，被多條彈幕質問“是不是水時長”。

與貓耳FM的買斷制不同，漫播實行會員制，月費最低14元，每日返還50紅豆（1元=100紅豆），會員權益主要體現在直播和廣播劇版塊，包括專屬禮物、無損音質、會員廣播劇免費聽等特權，但有些非會員廣播劇也需要“紅豆”兌換，意味著用戶仍然需要不斷氪金。

有些廣播劇愛好者還對比了國外：法國付費廣播劇APP Sybel，月費約27元，可供選擇的劇集質量普遍統(tǒng)一，英國BBC官網也有許多免費的經典廣播劇可聽。雖然這些海外平臺和貓耳FM、漫播等相比受眾差異較大，但從付費性價比來看，國內平臺似乎有不少可改進的空間。

（BBC官網）

長音頻伴隨性、放松性的特點，吸引了許多工作緊張的中高收入年輕人。艾媒咨詢的報告也顯示，在線音頻30歲以下用戶占比66.7%，月收入萬元以上的用戶達27.5%。

但高收入用戶有付費意愿，就能解釋當下廣播劇不斷提升的收費水準嗎？

需要明確的是，與傳統(tǒng)有聲書、付費課程相比，目前國內的廣播劇囿于耽美作品基礎，受眾多是年輕女性、學生黨，中堅力量則是廣大原著粉，類比以往影視劇受眾，這部分人群的內容消費特點是付費意愿強烈，但愛恨也更堅決：如果作品收費高但誠意不足，“脫粉回踩”是常規(guī)操作。

事實上，當下不少用戶的付費熱情，也有相當一部分是為IP而非廣播劇本身買單。

比如去年10月，漫播一上線就接連拿出了知名耽美小說《針鋒對決》《含桃》等多部廣播劇，很快在圈內積攢了人氣。很快成長為與貓耳FM齊名的平臺，盡管兩者上線相隔多達10年。

（廣播劇列表圖源：漫播官網）

但空有IP沒有質量的案例也不少。以晉江金牌作者淮上的《破云》為例，改編成廣播劇后常年被掛在各大論壇吐槽，既影響了用戶對主創(chuàng)和平臺的信任，又傷害了IP形象。

當然，也有聽眾認為“付費是對主創(chuàng)勞動付出的一種認可”。皓星告訴數娛君，自己近三年來為廣播劇消費近2000元，“廣播劇每季包含正片+花絮+小劇場，總長度在十幾小時左右，也就是一張電影票錢，只要內容不是特別差，休閑、通勤時聽一兩集，還是可以值回票價的。”

廣播劇不算掙錢？

IP影視化多了風向標

對于近年涌入的資本來說，廣播劇是性價比很高的風口。

2018年11月，B站全資收購貓耳FM。華創(chuàng)證券研究報告顯示，去年貓耳FM和嗶哩嗶哩漫畫約為B站增值業(yè)務收入貢獻了23%，預計當前貓耳FM月活在大幾百萬量級，由于其中的年輕用戶占比高企，未來業(yè)務增長和商業(yè)化仍有潛力。

考慮到近兩年廣播劇受到追捧，那么它會成為貓耳FM業(yè)務增長的動力嗎？

一般來說，網絡音頻（廣播劇）內容生態(tài)包括版權方、主播（CV）、公會（聲優(yōu)社團/工作室）及平臺，而從廣播劇的制作成本、分成機制以及平臺流量數據來看，答案并不絕對。

在成本方面，以收益破千萬元的廣播劇《魔道祖師》為例，主要包括版權費（IP、配樂等授權）、人工費（導演、編劇、CV、錄音師等工資）及設備費（設備維護、租賃費等）。其中，主役CV按影視劇市場價，一天錄10集約5000-10000元，群雜約500-1000元。這些投入和作品最終的體量相對照，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在收益分成方面，知名CV路知行曾在FT（Free Talk，廣播劇正片結束后的茶話會）中透露：在作品中，如果聲優(yōu)工作室為聯合出品，則是與平臺方抽成；如果只是錄制，那么工作室就是獲得固定收益。

以貓耳FM為例，廣播劇收入主要來自付費收聽和打賞，目前還不支持查看付費人數。有廣播劇愛好者嘗試爬蟲抓取付費劇集彈幕的非重復用戶ID數，得出最少購買人數，可以粗略計算出最低收入，這些數據普遍并沒有想象中表現好。

更直觀的案例是，知名配音演員邊江曾在直播中透露，《天寶伏妖錄》是邊江工作室的第一部廣播劇，“就算是虧本也會做完”。

截止今年9月4日，《天寶伏妖錄》第一季總播放量為851萬，后三季均低于這個數。雖然這類玄幻題材的劇后期費用會明顯高于普通的校園甜寵劇，但不難推測：一部廣播劇想要回本，單季播放量破千萬可能才算穩(wěn)妥。

在此基礎上，前臺播放數據的可信度也需要留意。今年年初，729聲工場粉絲后援會在為廣播劇《殺破狼》打榜期間，無意透露貓耳FM后臺播放量統(tǒng)計規(guī)則。也就是說，一些看似播放數據喜人的廣播劇，多少摻雜了粉絲打開免費試聽劇集“刷量”的努力。

與貓耳FM對比，漫播持有的IP劇集相對有限，聽眾選擇空間不大，付費動力也一般，許多主打廣播劇播放量僅為貓耳FM中同作者其他IP劇的零頭。

有意思的是，雖然現在商業(yè)化才剛剛起步，但廣播劇已經成為判斷IP影視化價值的風向標。今年《天涯客》《你是我的榮耀》上線貓耳FM，前者攬下千萬播放量，引發(fā)原著粉團建，市場感知度提升，可以為同IP影視劇檔期選擇、正式上線提供參考，一舉兩得。

廣播劇造星能力也不容小覷。無論是網配還是商配時期，優(yōu)質的CV及廠牌層出不窮，人氣也隨著廣播劇在坊間流傳而不斷提升。

比如，綜藝《聲臨其境》《我是特優(yōu)聲》《聲演的力量》等邀請頭部CV常駐，讓邊江、阿杰等優(yōu)秀配音演員從幕后走到臺前，為背后的廠牌及配音行業(yè)增添“明星光環(huán)”，打造出一系列面向興趣人群的內容，豐富視頻網站的消費選擇。

數娛君梳理注意到，光合積木、北斗企鵝、729聲工場、音熊聯萌等廠牌近年都有獲得融資，有助于工作室開設培訓課程，儲備更多人才，促進行業(yè)良性循環(huán)。

雅雯就告訴數娛君，自己便是因為參與“滬圈”知名配音演員劉欽主辦的訓練營而入行的。

此外，趁著虛擬偶像和廣播劇投資熱潮，貓耳FM還于去年推出虛擬偶像男團Laser，由貓耳娛樂專門運營，《虛擬偶像團綜丨<LASER出道日>》累計81期，超過1600萬次播放，人氣不俗，還發(fā)布了實體專輯，這些玩法令人遐想。

而在對衍生項目的付費探索過程中，還有一個問題留給廣播劇行業(yè)思考：IP的流量紅利并非取之不盡，耽美題材隨時都可能踩到監(jiān)管紅線，廣播劇何時才能像影視劇那樣覆蓋更多年齡層人群，真正成為全民級內容產品？

事實上，早在2013年10月，北斗企鵝就在喜馬拉雅推出了原創(chuàng)廣播劇《怒放》，講述年代故事。去年7月，貓耳FM、55號棚配音工作室聯合出品以三國為故事背景的廣播劇《三分星野》，打造原創(chuàng)廣播劇IP。

雖然這些作品反響平平，但無論是廠牌還是平臺，都有意開始追求獨立行走，也許有朝一日能更進一步，反哺廣播劇產業(yè)鏈的其他環(huán)節(jié)。

和許多聽眾一樣，皓星也期待著：“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能夠在開車、做家務、遛彎的時候，隨時隨地聽到面向各年齡階層的高質量的有聲作品吧。”

(應受訪者要求，皓星、枕風、黃圓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