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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豐園路

撿狗屎，

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多年前，在我搬到聚豐園路上的這個小區不久，就發現，小區里的狗屎有點多，草地上，稍不注意就是一坨。

正如每一片雪花都不一樣，狗屎千千萬，每坨都不同。有時，小區的人行路正中間就是一坨別有特色的狗屎。我曾“有幸”踩到狗屎后，毫無察覺地走回家，整個樓道里，全是我留下的狗屎痕跡。人過留名，狗過留屎。

一直期待小區的有識之士出面組織，大家一起出門掃狗屎。我相信，如果有人組織，我一定第一個沖出去。等了好幾年，也沒等到組織。2016年，太太懷孕，眼看我的劉小師（別人稱呼我劉老師，我給女兒取名劉小師）就要來了，不能用滿小區的狗屎歡迎她吧。

不能等，先干起來再說。

第一次出門撿狗屎，左手提著塑料袋，右手套著塑膠手套，“全副武裝”地去撿地上的狗屎。還沒清理完我家樓下草地上的狗屎，一個大塑料購物袋就裝得滿滿的，少說也有十來斤重。

普通人撿狗屎，得跨越兩道門檻。

一是心理門檻。

你在那兒彎腰撿狗屎，知道的你是在撿狗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撿什么寶貝。

曾有老大爺熱情地問我：“拿去養花兒呢？”

大爺，您家養花用狗屎呀？就算用狗屎，肯定要用新鮮的吧？干硬干硬的肯定不合適。再說，用得了這么一大袋嗎？我家又不是開花圃的。

小區里撿垃圾的阿姨滿臉疑惑地上來瞧，“你在撿啥呢？”

我觀察了好久，小區撿垃圾的隊伍有好幾路人馬，有專門負責收垃圾的清潔工，有專門撿有價值垃圾的農民工，還有小區里的上海本地老人。他們之間的暗戰非常激烈，如果你掃垃圾桶的頻次稍微少一點，值錢的垃圾就被別人搶走了。

一次，一位阿婆牽著小朋友從我身邊經過，小朋友問：“外婆，他在干什么？”阿婆回答聲音很大，仿佛怕我聽不見：“快走，快走，臟死了。”如果您是個害羞的人，可能扛不住這個。

我活到這個歲數，對外界的這些聲音，真的是一點不在乎。我更在乎自己是不是高興，或者是不是真的做了一件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

二是技術門檻。

您別說，撿狗屎也是個技術活，如果用手抓，需要不斷彎腰，一是腰受不了，二是戴塑膠手套的手指接觸到狗屎時，無論是稀糊糊的，還是硬邦邦的，都手感“奇妙”，一言難盡。

后來我再撿狗屎的時候，技術上有了提高，在小區里撿兩根細長的樹枝當筷子用，不僅解決了彎腰問題，也解決了手感問題。畢竟直接接觸狗屎，衛生也堪憂。

有熱心阿姨建議，最好戴個口罩。狗屎的形狀差別很大，干稀程度各異，有的稀粑粑，木棍撿不起來，還得用小鏟子。于是，我的裝備開始變成：口罩、塑膠手套、木棍、大塑料袋和小鏟子。

跨過這兩道門檻，撿狗屎的營生就正式上了軌道。很快，我家門前草地上堆積多年的狗屎不見了！然后，我迅速把事業擴展到整個小區。有一陣，由于我撿狗屎的頻率太高，出門轉悠半小時，竟然撿不滿一口袋，悵然若失。

我曾向太太夸下海口說：“你看著，兩個月后，肯定有人和我一起撿狗屎。”

比較遺憾的是，好多年過去了，夢想依然未能成真。

有次我撿狗屎撿得正高興，居委會領導帶著一群人，拿著相機沖過來，說是要拍好人好事，嚇得我把狗屎往垃圾桶里一扔，落荒而逃，連著好幾天不敢下樓。

居委會的同志們隨后打來電話：“撿狗屎，是好人好事，我們要來拜訪您。多問您一句，您是黨員嗎？”

嘿嘿，都知道北京朝陽區的同志們覺悟高，我們上海寶山區的阿姨們也在角落里偷偷觀察你呢。

“別來，別來，小區就是自個兒的家，在自個兒家里打掃衛生，多正常的事兒呀。”

居委會的領導們雖然沒有來，可是每次見面，都愛提這事，搞得我有點尷尬。其實，我還有很多比撿狗屎更值得說道的事情。真的，除了撿狗屎之外，我還有好多別的技能。

撿狗屎時，碰到死去的小鳥兒或野貓，我通常會小心翼翼地用一個塑料袋將它們包好，每一個生命都值得我們尊重。有段時間，整個小區的狗狗好像都得了同樣的腸胃病，所有的新鮮粑粑都是稀糊糊的。

撿狗屎時，也有高興的事。

一天下午，陽光明媚，在小區里撿狗屎，恰逢小學生放學。一個扎著辮子、穿著小紅裙、洋氣而時髦的小女孩快步跑來，在距離我約2米處站定，捂著鼻子，指著身后說：“那邊有坨狗屎，快點去。”我愉快應答：“遵命。”按照小女孩的指示，我把那坨剛剛新鮮出爐的狗屎撿了起來—顏色金黃，氣味濃郁，回味悠長。

小女孩高興地笑著，一邊跑，一邊找狗屎。找到一坨，就大聲呼喊我：“你快來，你快來，這里有一坨，好大好大！”

小女孩的媽媽遠遠地看著，對我說：“劉老師，不好意思。”

“這說哪兒的話，多高興呀。謝謝您，不嫌我臟。”我忙不迭地表示感謝。

小女孩問我：“你為什么撿狗屎呀？”

我回答：“因為沒人撿呀。”

小女孩：“你不嫌臟嗎？”

我：“就是因為臟，才要有人撿呀。”

上大附小（上海大學附屬小學）的一個小學生曾經在我撿狗屎的時候，很嚴肅地對我做過一次采訪，她說，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人》。

小學生問我：“劉老師，你剛撿完狗屎，人家的狗狗又拉在老地方，你不生氣嗎？”

“為什么要生氣呀？我只管撿狗屎，拉狗屎的事情，不歸我管呀！”我非常認真地回答。

小學生的問題變得高深起來：“劉老師，你天天這樣撿，一輩子也撿不完，你覺得這樣做有意義嗎？”

“當然有意義，我自己高興呀！”這是我的真心話。

小學生對我的回答顯然不滿意：“我說的是對社會、對國家的意義，你說的是你自己的感受。請問，對國家，對社會，這有意義嗎？”

我沒轉過彎來：“這個，我還真回答不上……能讓我想想嗎？”

小學生看了我一眼，不再問下去，失望地走了。

我真的特別想知道，這孩子的作文到底寫了些什么？

Tips

聚豐園路地處上海西北角，長約1.6千米，東邊是上海大學，西邊盡頭的豐寶路稍北有一個佛教小廟，旁邊新開盤的樓盤賣得非常火爆。聚豐園路上，密密麻麻排列著七八個小區，住著好幾萬人，上海大學的眾多師生給這條街道注入了無限活力。

2018年，我出版了一本書—《聚豐園路是一條快樂的街道》，書里講述的就是生活在這條街道上的普通人的故事。大時代的波瀾起伏固然宏偉壯麗，小人物的一粥一飯同樣彌足珍貴。

《上海百景》，劉寅斌著，上海大學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