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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獨母親,不再生育|習作2021
采訪并文 | 楊昀潞(復旦大學新聞系2018級本科生)
指導教師 | 張力奮(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
編輯 | 林子堯
【老師的話】
“教新聞,享受之一,是批改學生作業。今年上半年,我開《深度與調查報導》課,學生須在期未遞交一篇新聞或非虛構文字,在日常生活中發掘選題,特別是尚未進入公共視野的社會現象。他們以“學生記者”身份獨立調查,完成采寫,經受專業訓練的煎熬。
在歐美,大學常是名記者、名編輯的搖籃,他們當學生記者,編校園刊物,埋下從業新聞的種子。復旦新聞學院,1929年創立,為中國最早的新聞高等學府,培育出幾代優秀新聞人。新聞學府出不了名記者,新聞教育的價值就掛了問號。對新聞實務,我相信高強度的方法訓練,這是任何專業由“新手”到“熟手”的唯一途徑。專業本能與習慣只能是嚴格訓練的產物。
新聞訓練的實效,一切都歸于文本,也就是在這里與讀者分享的學生習作,可感知思考與采訪的印跡:模擬采訪、記者身份、好奇心、現場、事實鑒別、同情心、同理心、公共性到新聞倫理的拷問。很多習作的專業水準與深度,遠遠超過三十多年前我在復旦新聞系就讀時的采寫作業。她們正面對一個更多元與轉型劇變的中國。
我要感謝我的學生,讓我體驗他們的存在與感知。
因是學生,他們獲得采訪的授權與自由受限,故事或題材多采自他們的經歷與生活,對被訪者的身份也多以匿名記錄。不少同學為完成這篇期末作業,特地返回外省老家實地采訪。但這是至關重要的一步,體驗記者角色,以及公眾對新聞的期待。環顧歷史,一國之重要媒體,多由最有才華和公共服務意識的年輕人擔當重任。這些作業,只是學生們認知新聞、成為專業人的第一步。中國面臨亟需新一代專業的好記者,這是國之實務,也是學理之源。”——張力奮
失獨母親,不再生育
失獨與再孕失敗,是47歲的周芳惠,過去五年的關鍵詞。
在陸續經歷女兒墜樓、試管嬰兒、再孕失敗之后,記憶的衰退和滿臉的褐色斑點闖進周芳惠的生命。她仿若進入了一個隧道,黑暗、壓抑與漫長。
如今,三孩政策開放。但,周芳惠決定不再生育。這一次,她要順其自然,關注自我。年齡、生育、家庭,都不能阻礙她。
一:下墜
徐光周慶墜樓處
直至今日,周芳惠還經常做一個夢,一個墜樓的夢。
在夢里,她從高樓墜下,心臟在瘋狂地向上涌動,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她想要尖叫,卻被風堵住了聲音。她想要落在旁邊的樹枝上,大樹卻突然消失。在快要接近地面的一瞬間,她怕自己最愛的臉毀容,迅速用手擋住了臉。
“咚”地一聲,她倒在地上,血液流出,面目全非。
這只是一個夢,但她卻哭個不停。因為,這個夢真的發生過,只是主角不是她,而是她的獨生女兒——徐光周慶。
周芳惠還記得,2017年9月,她如往常一樣,在貴州省某小區的家里,守著正值17歲的女兒,怕她又悄悄偷跑出去鬼混,好幾天不回家。
中午12時許,周芳惠在廚房做飯,還剩最后一道——辣炒土豆絲。因為,這是女兒最喜歡的菜,她希望土豆絲端上桌時,還是熱騰騰的。
“媽媽,我想去上個廁所。”徐光周慶從書桌起身,走到周芳惠面前,雙手扒拉著門框,笑著對周芳惠說到。
周芳惠點了點頭,看著女兒向外走去,繼續低頭炒菜,沉浸在熱油滾起的煙霧里。她不知道的是,這是她女兒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二十分鐘過去了,徐光周慶還在廁所,沒有出來。做好菜的周芳惠隱隱覺得不對,趕緊跑向廁所,發現廁所門被反鎖,無法打開。她在門外呼叫女兒的名字,一遍遍地喊,卻怎么也聽不到女兒的回復。
“可能真的出事了。”周芳惠回憶起當時,手心冒出了冷汗,頭腦已經不能思考。下意識間,她決定前往臥室,尋找廁所的備用鑰匙。臥室柜子里的物品雜而亂,她一直找不到那把小小的鑰匙,雙手扒拉物品的速度越來越快。終于,她找到了那把鑰匙,走回廁所,將鑰匙插入鎖孔。
時間在彼時變得很慢。周芳惠還記得,鑰匙往左轉了兩圈,“咔噠”,是鎖孔被打開的聲音。她將門把手向下一按,往里一推,終于進入了廁所里,但卻空無一人。
她看見,原本緊閉的窗戶被打開,防盜窗的兩根銀色防護欄被撬彎,留下一個圓形的孔。晾衣桿上的粉紅色床單消失了,只留下藍色的衣架在風中旋轉。
周芳惠頭腦一片空白,她扶著門框顫抖著,不敢往前走,她害怕女兒從窗戶逃跑,害怕她逃跑后不回家,更害怕她逃跑時不小心摔下去。
幾分鐘后,母親的本性將周芳惠往前推了推,她邁出了步子,往窗戶邊走去。窗戶有點高,她踮起了腳,往下一看:一堆人,一片紅,和一個綁著床單的人。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周芳惠在往下看的一瞬間,頭腦已經開始渙散。
她不知道她是如何走到樓下。不知道她是如何沖向人群,走到女兒的身邊。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撥打120,聯系丈夫,讓他趕緊回家。
她只記得樓梯是格外的長,仿若螺旋,看不到盡頭。入眼即是滿目的紅,女兒橙色的衣服、土黃色的地板、綠色的大樹,都沾染了血跡。
因為女兒特別愛美,她想用紙巾將女兒臉上的血擦干凈。但女兒已經面目全非,清晰的五官變得模糊,血也越來越多,將紙巾的白色染成紅色。
周芳惠再也繃不住,身體的力氣完全被抽空,趴在了女兒身上。她雙手握住女兒冰涼的手,眼淚止不住地流,嘴里喃喃地喚著:“慶慶,慶慶”。
但女兒卻再也沒了聲音。
二:“我想她回來”
下午2點,縣醫院,徐光周慶被推進手術室,搶救最后一線的生機。
周芳惠哭沒了力氣,在手術室門外的長椅上坐著,攥緊手機,給自己的親朋好友發消息:慶慶好像出事了。
她的老公徐子明,因為聽聞徐光周慶似乎吸毒的消息,前往戒毒所詢問核實。在他到達戒毒所后不久,接到了周芳惠的電話,便趕回了醫院。他不敢相信,出一趟門的時間,好好的女兒卻進了手術室。他在手術室門外焦急地走來走去,有時看看墻上的鐘表,有時靠在墻角閉眼祈禱,有時則忍不住哭出聲來。
下午4點,醫生推開手術室的門,搖了搖頭,說了一聲“保重”。癱倒在地上的周芳惠,眼淚再次傾涌而出,嗚咽聲從她喉嚨里傳來。徐子明則抱緊了周芳惠,努力克制著讓自己的身體不要顫抖,但淚水還是忍不住從他的眼角滴落。
晚上7點,天已經全黑了。殯儀館的停尸間刷得全白,房間內格外地安靜。“刷,刷”,只有尸體化妝師使用化妝刷,將徐光周慶的臉,涂抹得粉白的聲音。“我女兒特別愛美,你一定要為她化得很好看。”周芳惠再次叮囑化妝師。
她不敢再看向女兒,在朋友們的陪伴下,前往服裝店,買了一條新裙子,顏色是女兒最喜歡的粉色。
凌晨1點,徐光周慶被化妝好,送往火化間。火化爐在1000多度的高溫下,傳來滋滋作響的聲音。房間外,則是一片哭聲。
周芳惠與徐子明一夜未眠,當天早上7點,仍穿著前一天的衣服,在公墓山為徐光周慶安葬。
自那天起,身為初中老師的周芳惠,向學校請了假,將自己封閉了幾天,不愿出門,也不想看到除了丈夫以外的任何人。她每天躺在女兒的床上,看著女兒照片,抱著女兒用過的玩具熊。想象女兒還在身邊,還會笑著向她撒嬌。但每到晚上,她就會清醒過來,哭個不停,意識到那沉浸式夢境般的回憶終是一場空。而那些回憶反而會一遍遍地提醒她,女兒走了。
幾天后,她走出家門,突然做了一個決定——搬家賣房子。即使她之前買的新房子還未裝修好,也不惜在朋友家借住一段時間。她有意識地將女兒封存在過去的記憶中,很少再提及女兒的名字,女兒曾用過的被子與衣服被一燒而凈,手機里女兒的照片也都被刪除。
但只有她知道,她并沒有真正地走出來。
她長了白發,臉色灰黃,灰褐色的斑布滿她的臉。她經常晚上失眠,半夜兩三點和丈夫在河邊散步。她時常做墜樓的夢,醒來后與丈夫哭個不停。她也會時時自責,叩問內心:“如果那天我盯著她,她就不會出事了?”“如果當時我不把她關在家里,她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如果當時買房子,買2樓,慶慶是不是就不會摔死了?”
“其實,我很想她,我很想她回來,陪在我身邊,沒有她的生活毫無意義。”周芳惠的話語,被哭聲切割地斷斷碎碎,她的淚水伴隨著哽咽聲,再次被擰開。
三:“我是不是,不是一個好媽媽?”
徐光周慶的名字很特別。
不僅濃縮了父母的姓氏,還蘊含了父母對她的期望:“像金子一樣發光”,以及她的出生日:國慶節。
徐光周慶小時候經常問周芳惠:“媽媽,媽媽,為什么別的小朋友的名字都是三個字,我的卻是四個字?”
“因為,爸爸媽媽都很愛你!”周芳惠總會摸摸女兒的頭,一遍遍笑著和她解釋。
徐光周慶承載著父母過多的愛意,從小就長得喜人可愛,性格開朗活潑,十分喜歡粘著父母,每天都會說在班上遇到的好玩的事。周芳惠回想起,女兒自小就和其他的女孩子都不一樣,不喜歡芭比娃娃,反而喜歡奧特曼。這也致使,徐光周慶和很多男孩子關系更好。
當被問到,徐光周慶是從哪一天開始轉變時,周芳惠遲疑了許久,才說道,“我想不起來了”。一切都發生的那么突然,或許早已暗藏玄機,“只是我們都沒發現。”
因為徐子明被調到了另一所中學,徐光周慶在初二時,也轉學到這所中學。“從這個時候起,女兒好像就慢慢變了。”
一開始,徐光周慶只是喜歡出去玩,晚上回來得比較晚,也很少和父母說話。周芳惠只以為這是小女孩的叛逆期,沒有過多在意。
但慢慢地,徐光周慶就開始晚上偷偷跑出去,不回家。周芳惠回憶起暑假某天晚上,她做好飯菜,等女兒補課后回家吃飯。直到晚上十一點,女兒還沒回家,電話也顯示關機,周芳惠才開始意識到女兒的不對勁。
她和徐子明連夜尋找,前往學校、補習機構,乃至警察局,但都一無所獲。甚至他們還發動自己的好友,半夜一起去找。
周芳惠所在的貴州小城
那天晚上,他們走遍了半個縣城,還是沒有找到。直到第二天的中午,女兒才慢悠悠地回到家。
“她那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和我們說她凌晨去了哪,而是癱在沙發上玩手機。”因一宿沒睡而十分疲憊的徐子明,看到女兒這副樣子,一時怒火涌上心頭,朝女兒扇了一巴掌。
徐光周慶則立馬站起身來,瞪大眼睛,左手摸著被扇紅的臉頰,淚水從眼眶中溢出,大聲吼道:“你憑什么打我?”
“咚”,門被徐光周慶關得巨響,她又跑了出去。
那天過后,周芳惠和徐子明開始向女兒的班主任與同學打聽,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她們說,慶慶很喜歡和單親家庭的男生玩,還和一個開網吧的男子在一起了。”于是,周芳惠和徐子明開始不再像之前軟處理,而是對徐光周慶采取了一系列的硬措施。當徐光周慶在學校讀書時,他們負責接送上下學。當她一回家,他們便守著她不準她出門。
然而,這也激起了徐光周慶的逆反心理,只要父母追,她便逃跑。
有一次,徐子明準時在校門口接女兒放學,徐光周慶朝他說要上廁所,等會兒再下來。但徐子明等了一小時,仍未等到女兒。直到看了學校的監控,才發現她悄悄地從學校的后門溜走了。
追逐游戲一直持續了兩年多,戰線也變得越來越焦灼。等到徐光周慶高一時,周芳惠和徐子明發現女兒越來越不聽話,展現出抗拒溝通的姿態。于是,他們決定將她送到貴陽的一所軍事管理學校。
“雖然這所學校學費很高,也不知道具體的教學內容,主要就是教紀律。但據說只要送到這里不到3個月,孩子就會變得很聽話。”等到2個月后,周芳惠收到教練的電話,稱徐光周慶已經轉變得很聽話,而且她很想回家,此次訓練可以提前結束。
周芳惠和徐子明便前往貴陽,將女兒接送回家。但他們依舊每天守著徐光周慶,直到她那天中午摔至樓下。
周芳惠直到現在還是很后悔,質問自己,“我是不是,不是一個好媽媽?”
“可能因為我和丈夫都是教師,覺得孩子不聽話是一件很丟臉的事。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女兒不聽話,所以就把她關在家里。”如果再回到當初,她會好好地和孩子談心,也會尋求心理專家的幫助,不再采取硬措施。
四:第二個孩子
為了走出女兒墜樓的陰影,周芳惠與徐子明決定,再生一個孩子,以填補失獨后的悲痛。
2017年,10月,周芳惠在踏進醫院的婦科診室前,來回翻看女兒的照片,隨后又將其刪除,希望摘下體內銀色T型的節育環的同時,也向過去徹底告別。
由于周芳惠的節育環在之前放置時,嵌入地比較深。在取下的過程中,只能硬生生地往外拽,鉤離出她的身體后,順帶了一塊小息肉。因為太疼,周芳惠眉頭微皺,牙尖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手術之后,她難以走路,在床上躺了一天。
在這之前,周芳惠曾摘過一次節育環。2015年,周芳惠當時41歲,不小心也懷了孕。但放置了十年之久的節育環,仍在她的體內,導致受精卵著陸的位置不當。因此周芳惠必須進行人流手術,將節育環摘下后又重新放置。
當時的她也很慶幸,沒能生下這個孩子,“因為當時剛好是慶慶最‘廢’(貴州方言:貪玩)的時候,我實在沒有精力再養第二個孩子。”
然而,現在的周芳惠非常“想要第二個孩子”。因為年齡較大,周芳惠難以自然懷孕。而且徐子明堅持不愿領養。2018年春節,他們決定做試管嬰兒手術,前往了中國最早開展試管嬰兒的醫院——湖南湘雅醫院。
去的那天,剛好遇上大雪。貴州的冬天,冷而濕,大雪夾雜著風,裹挾著雨點,拍打著徐子明的汽車,遮掩了他們前行的路。為了趕時間,徐子明與周芳惠決定將汽車擱置于此,選擇走路,到達貴陽后,再乘坐高鐵前往長沙。
在此之后的兩年,徐子明與周芳惠總共做了兩次試管嬰兒手術,每次耗費兩三個月的時間,但都未成功,也耗盡了他們賣房子的錢。但真正讓周芳惠放棄的,是做試管嬰兒手術的痛苦。
為了做試管嬰兒手術,周芳惠特地向校方請了一學期的假,并在長沙湘雅醫院旁租了一間小房子。那棟樓里,絕大多數都是來做試管嬰兒的女性。為了排出卵泡,周芳惠需要在月經第3-5天,開始注射促卵泡發育的藥物,每隔幾天進行抽血、B超監測卵泡發育情況。
因為卵泡一般是在距打針后35小時左右成熟,為了能在白天取卵,需要在夜里打針。“兩三點排隊打針,每晚不睡覺”成為了她排卵期的日常生活方式。在周芳惠看來,卵泡成熟后的取卵才是最痛苦的。醫生會將一根長長的取卵針穿過陰道,刺入卵巢,吸取卵子。為避免影響卵泡的數量,周光慧沒有打麻醉,只能躺在手術臺上,清晰地感受著小腹所傳來的刺痛與墜脹。
卵子取出后,需與精子進行體外受精,形成胚胎,從而再移植到周芳惠的子宮里,進行長達14天的檢查,以確認是否妊娠。
因為徐子明在學校擔任教務處副主任,難以請假,而且做試管嬰兒的手術過程中,基本不需要男性。于是,周芳惠一邊忍受著做手術的痛苦,一邊忍受著獨自在異鄉的孤獨。“人生地不熟,真的很難捱過去。”
而每天晚上看星星,則成為了她的寄托。因為她覺得慶慶就在星星里,發著光。在排隊打針的過程中,她也時常在照片刪除箱里翻看慶慶的照片,回憶起有關慶慶的時光。曾經讓周芳惠走不出來的回憶,反而成為了她堅持前行的動力。她還是希望第二個孩子會是女兒,希望孩子的名字里有“慶”。
但,周芳惠的手術都失敗了。因為她的年齡較大,卵泡數量少,質量很低。
出乎意料的是,2020年4月,在周芳惠徹底放棄試管嬰兒手術的幾個月后,她懷孕了。她開心極了,對體內的孩子倍加呵護,還為新孩子買了衣服與鞋子。“那段時間,應該是慶慶出事后,她最開心的一段時間。”周芳惠的閨蜜宋依依說道。
更讓周芳惠沒想到的是,當她進行一個月孕檢時,胎兒停止發育。“可能因為,我前幾年每天失眠,心情一直很郁悶,導致孕激素水平低。”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十八層地獄。”周芳惠嘆了口氣,“如果2015年,我沒有打胎,現在是否是不一樣的結果?”
五:一路向南
孩子的突然來臨與消失,讓周芳惠再次消沉,夜夜失眠。
在打胎的那天,周芳惠在家里哭了許久,不想去醫院。她蜷縮在沙發的角落里,眼睛布滿紅血絲,撫摸著肚子里的孩子,頂著未打理過的頭發,對宋依依說到:“為什么上天要對我這樣?為什么我好不容易懷了一個孩子,現在又要把它奪走?我從今天起開始早睡早起,每天都吃得很好。你說,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就會再次發育了?”
周芳惠一邊說著,一邊扯著米黃色沙發套的流蘇穗。沙發套被她扯得一團糟,如同她當時的情緒。最后,徐子明難以忍受妻子如“瘋子”一般,朝周芳惠扇了一巴掌,讓她理性一點。周芳惠才安靜下來,去了醫院,將孩子打掉。
手術之后,周芳惠躺在家中,安養身體。那段時間,她的情緒仍不穩定。她有時來回翻看慶慶的照片,對著照片哭著說對不起。有時則摸著肚子,對失去的孩子說話:“是我沒有福分,不能照顧你”。當時宋依依每天陪在周芳惠的身邊,害怕她想不開,甚至拿走了家里所有的尖銳物品。
直到周芳惠做了一個夢,徐光周慶在夢里抱了她,對她說:“媽媽,你要好好的,我不怪你”。這讓周芳惠幾年來不安的心,再次回歸平靜。隨后,她去了一趟寺廟,和尼姑談話,放肆地哭了一場。
6月,周芳惠與丈夫一起,前往三亞旅游。在旅途中,他們偶遇了一對失獨夫婦。在交談的過程中,周芳惠發現世上不止她一個人痛苦,在她身后,有上萬個失獨家庭的存在。衛生部數據顯示,中國每年有7.6萬個失獨家庭增加。
周芳惠慢慢看開,將破碎的自我再重建。她開始思考“諸法無常”、“苦集滅道”等理念,并將過去的一切看作一場修行。因為她發現生活太奇幻,永遠無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行駛。而這幾年的自己揪著過去不放,活得一塌糊涂。她不想再沉浸于記憶里,不想再經歷高齡懷孕的痛苦。“既然掌控不了,那就順其自然。”
她不再故意忘記女兒。照片刪除箱里有關女兒的照片,被她重新復原,設置成了手機壁紙。她意識到原來自己想要第二個孩子,只是因為她放不下慶慶,希望第二個孩子成為女兒的代替品。“既然這樣,即使生下第二個孩子,TA也不會快樂。”
如今,周芳惠47歲,快樂被她放置在生活的第一位。“自己先過好,每天過得開心,這才更加重要啊。”
宋依依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失去,到底是禍還是福。因為在這之后,周芳惠變了許多。以前約周芳惠出來玩,她只愿意去人少的河邊。但現在,她不再畏懼人群。
在社交方面,周芳惠開始主動和朋友游玩,不再一個人悶在家中。她也對自己更加舍得。當遇到喜歡的衣服時,不再猶豫。除了每天教書以外,她也學習瑜伽、游泳與插花,來充實自己的生活。
宋依依很開心,周芳惠現在的轉變。“她以前想買一雙一千多的鞋子時,完全舍不得買,因為她總想著節約錢。但現在她只要心動,就會買下。”
周芳惠與好友們前往桃花林所拍攝的花
今年春節回老家,周芳惠的媽媽也覺得曾經無憂無慮的女兒又回來了。周芳惠在家里排老二,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因此,經常被親朋好友叫作“周老二”。“老二”在貴州具有“傻乎乎,但很可愛”的意思,如她的昵稱一般,周芳惠小時候每天也都過得極為開心。
周芳惠的父母雖然是包辦婚姻,但一直相敬如賓。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也很和睦。特別是在徐光周慶去世期間,周芳惠的姐姐一直在幫她處理后事。周芳惠每次回家,看到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會忍不住想,“我還挺羨慕我媽媽的,雖然家庭困難,但多生幾個孩子也是一個好事,大家可以互相扶持互相幫助。”
如今,年近五十的周光慧不想再生育。今年3月,宋依依向她推薦了一家泰國的醫院,這家醫院專為高齡產婦服務,成功率較高。但都被她拒絕了。
6月,國家放開三胎政策,周光慧聽到這個消息后,不免嘆了口氣,“如果這個政策在10年前就頒布,該有多好啊!”
“可是沒有如果,正如人生也沒有后悔一樣,這一切都是我的生命體驗。”
周光慧過去最喜歡的季節是秋天,因為她在秋天遇到了丈夫,也遇到了女兒。但她現在最討厭的季節也是秋天,因為女兒的去世。
接下來,周光慧想去旅游。在退休后,和丈夫一起,一路向南,逃離秋天,往溫暖的南方去,感受熱綠的樹蔭、翻滾的麥浪、晴藍的海洋,在舒倘、漫長的氣息中,自由穿梭。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老師評語】
模擬采訪時,楊昀潞同學自選的人設是“人物”雜志記者。她執著于寫人,自小熟識的一位阿姨,一位“失獨”母親,決定不再生育,成了她的期末選題。寫熟悉的人,最難的是克制。采訪前,她很怕重撩這位母親深埋的傷痛,更擔心自己無法克制,走不進記者角色。在文本中,“一胎政策”呈現在背景中,我們體察到作者的細膩,情緒的節制,對母愛與人性的悲憫,融入其克制與平實的語言。母愛與磨難是人類的永恒主題,在這位中國母親身上,讀者見證了二十一世紀中國的截面。作品不足處,敘述顯得單一,局限了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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