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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東亞(十七)〡 逃犯與圣徒:東亞遇上天主教
基督教傳入東亞世界,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以前由西域而來的景教(起源于敘利亞的聶斯脫里派),但各教派在元末后衰微,其對現代東亞的影響遠不及16世紀由歐洲經海路而來的天主教。而談到天主教與東亞的相遇,以及由此導引出的兩者間一大段恩怨情仇,都要從兩個人的相遇講起。此二人,一個是后來基督教歷史最著名的圣人之一,西班牙人方濟各?沙勿略(Francis Xavier),一個則是日本逃犯彌次郎(Anjiro或Yajiro)。
今天,我們對彌次郎的生平乃至生卒年代皆知之不詳。他生活在九州南端的鹿兒島,早先是薩摩藩的一名武士,文化不高,后因殺人逃亡。彼時,葡萄牙商船已經和九州有了接觸,1543年火繩槍首次由種子島傳入日本,此后九州沿岸葡萄牙商船往來頻繁。彌次郎在這里遇到一位葡萄牙船長。雖被日人視為“南蠻”,但這位船長倒是愿意幫助彌次郎逃離日本,還為他寫了一封推薦信。但是陰差陽錯,彌次郎拿著信,誤跑到另一個葡萄牙人Jorge Alvares的船上。這次搭錯船,改變了彌次郎的生命軌跡,也成就一段歷史。
我們不清楚彌次郎如何和這位Alvares(與首次抵達中國的葡萄牙探險家同名,但非同一人)溝通的。后者聽了他的經歷,就提出帶他到已經為葡萄牙占領的馬六甲,找正在當地傳教的耶穌會士沙勿略,說沙勿略是高人,更適合聽他的告解。彌次郎帶上他的隨從,興沖沖來到馬六甲,但不巧沙勿略剛好離開。
無奈之下,彌次郎只好找了條船回日本。結果碰到風暴,被吹到中國沿岸。塞翁失馬,他在那兒見到另一位葡萄牙船長,船長告訴他沙勿略已回馬六甲,并把這位一心尋道的日本人一同帶回。終于,在1547年12月,日本逃犯見到了慕名已久的歐洲傳教士。
彌次郎用他學會的一點點洋涇浜葡萄牙語,向沙勿略求教,并向后者介紹日本。大概對彌次郎而言,沙勿略向他講述的基督教相當新鮮,至少和他熟悉的日本佛教頗為不同,他決定追隨沙勿略,和他一起回到當時耶穌會在亞洲的大本營——印度果阿。在那里,彌次郎進一步學習葡萄牙語和基督教教義,并受洗成為“圣信保羅(Paul of the Holy Faith)”,成了有史料記載的日本第一位天主教徒。
而這次相遇對沙勿略的震撼,恐怕遠遠大于對彌次郎的。盡管葡萄牙商人已早他幾年接觸到日本,但這位飽讀經書、意志堅定的傳教士從來不曾聽到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個迷人的國度。按照沙勿略記述的彌次郎的說法,日本由一個“國王”統治,秩序井然,法度森嚴,文明昌盛。人們知書達理,信奉“宗教”,定期去“教堂”和“教士”交流。日本人的“宗教”,像基督教一樣,膜拜一個創世之神。而創教者(Xaqua),和耶穌基督情況類似,也是由神托夢而生,長大成人后四處傳教,勸人拋棄舊神,改信新宗。千百年來,不但令本國(Chenguinquo)人改變信仰,而且成功讓中國人改宗,新教就是由中國傳到日本的。像羅馬一樣,直到今天,那里仍可見古代宗教偶像。另外,這位創教者還說,唯一的創世神訂立了5條戒律(不殺生,不偷盜,不奸淫,不執著于不可救贖之事,寬恕傷害)——沙勿略記載這話時,大概會覺得和摩西十誡有幾分相近。他顯然不清楚,彌次郎所說的那個神國就近在眼前,在他所在的印度。
彌次郎還對沙勿略許諾,說日本人崇尚理性、一心向化,不出6個月必能全數受洗。因為日本經書律法上早有規定,萬法歸一,而日本民眾實在太需要一部善法來替代他們現行的律法。而在他看來,沒有任何律法比基督教更完美;自己受神賜福至大,滿心歡喜,只因他本人為神選中,將基督教士引至日本。與此同時,那位幫助過彌次郎的Alvares船長也向沙勿略匯報說,日本是個文明程度很高的地方,其描述正可和彌次郎的相互印證。
就這樣,沙勿略決定,必須去日本,完成自己的使命。他花了一段時間,向耶穌會和資助耶穌會的葡萄牙國王解釋,日本要比印度更重要。得到許可后,立刻攜彌次郎、另兩位耶穌會士和兩位仆從動身,在1549年8月,登陸鹿兒島,開始了在日本的傳教。
和彌次郎的情況不同,關于沙勿略和他的日本之行,數百年來各種研究記載汗牛充棟。一般講到基督教“傳入”東亞,都以沙勿略為重點。
日本大分市所立沙勿略塑像沙勿略1509年生于納瓦拉王國(后并入西班牙王國)一個貴族家庭,后家道中落,很小就住院修道。19歲時,被送到巴黎大學進修神學。在那里,他和另一位來自西班牙的貴族子弟依納爵?羅耀拉(Ignatius of Loyola)成了室友。羅耀拉行武出身,立志要當保衛天主教和教宗神圣地位的戰士。后來,這位室友創立了耶穌會(Society of Jesus),受他影響,沙勿略成了該教團最初的6位創始人之一。
成立耶穌會的直接目的,是為了對抗當時歐洲如火如荼的新教改革運動。馬丁?路德宣揚“因信稱義”,他發表批評天主教會的《九十五條論綱》,被好事者翻譯成德文,借由新出現的古滕堡印刷術四處散播,德意志人心思變。就在羅耀拉和沙勿略開始求學巴黎大學時,約翰?加爾文剛剛從那里離開,數年后他的改革宗席卷西歐,更大大動搖天主教的道統。
耶穌會雖堅持羅馬教會正統性,但羅耀拉等人也看到教廷內部的腐敗,主張在體制內改革。他們一方面全力捍衛教皇的神圣權威,另一方面則吸納人文主義運動的成果,讓天主教煥發出新的面貌。羅耀拉以軍隊方式管理耶穌會,紀律嚴明。會員不但要經過極為嚴格的神學訓練,還要通過其他科學及人文學的訓練,凡入會者要宣誓安貧、守貞、服從。最后成為正式的神父還要宣誓效忠教皇。耶穌會士注重行動,他們廣設學校,并且積極向海外宣教,開辟天主教新的版圖,以抗衡新教在歐洲日益擴大的影響力。
此時,大航海時代已經開啟。歐洲各國為繞開奧斯曼帝國,尋找通往東方的商道,大量投資探險事業。哥倫布本想開辟印度航路,卻誤打誤撞“發現”美洲,刺激得當時兩大海上強國:西班牙和葡萄牙,對海外殖民地的爭奪日趨激烈。受伊斯蘭世界崛起影響,中世紀歐洲一直傳說,在奧斯曼東方,存在著一個由祭祀王約翰(Prester John)統治的基督教神國,如能找到該國,定可東西聯手,阻擊奧斯曼。總之,種種現實利益和意識形態糾纏下,羅馬教廷和兩大海上強國建立親密同盟,共同拓殖歐洲之外的世界。
經教皇調解,1479年和1529年,西葡簽署《托爾德西里亞斯條約》和《薩拉戈薩條約》,差不多把地球東西對半瓜分,西班牙負責開拓美洲和太平洋西部(包括菲律賓),葡萄牙則擁有從巴西東部以東,包括非洲和亞洲大部直到印尼群島的地域。
于是,耶穌會的亞洲事業,在教會方面有羅馬教廷支持,在世俗方面就由葡萄牙資助。1510年,葡萄牙侵占了印度西岸的果阿,建成葡在印度洋最重要的殖民據點。翌年又攻下馬六甲,作為在東印度群島的戰略基地。很快,葡萄牙商船便游弋在中國南部沿海,并在16世紀中期進取澳門和日本九州。以后歐洲耶穌會士前往東亞,都是先在葡萄牙停留,然后經果阿、澳門或馬六甲,前往中國內陸和日本。
沙勿略是耶穌會第一位海外傳教士。他的任務,是前往果阿,為殖民當局提供宗教服務。但沙勿略厭惡殖民者在當地的墮落行徑,他的理想始終是開辟新的天主教國度,因此在1542年抵達后,便熱衷于向當地民眾、特別是下層民眾傳教。盡管他獲得底層歡迎,但在種姓等級森嚴的印度,他始終無法成功勸服統治階層。在印度,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用當地語言傳教。接受基督教,就意味著全盤接受歐洲文明(包括語言)。這更令當地精英層對他缺乏興趣。
帶著遺憾,1545年,他離開印度,前往馬六甲和摩鹿加群島傳教兩年。正是在這個期間,他遇見了彌次郎。可以想象,當聽說存在日本這樣一個高度發達、又極具宗教精神的國家,沙勿略內心熾烈的宗教熱情和對于東方基督國度的幻想立刻點燃,他寧可放棄在印度的地位,也要去日本。
那么,一個完全不懂當地語言,連基本情況都沒搞清的人,如何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傳教呢?毫無疑問,在初期,他必須全力依靠彌次郎。鹿兒島是彌次郎的故鄉,沙勿略受到當地人的熱情接待。經彌次郎翻譯后的教義,民眾似乎也很買賬。而彌次郎對本土宗教的不滿也很確實:長期以來,日本佛教宗派與政治集團相互介入,沆瀣一氣,爭權奪利。老百姓期待、也歡迎能帶來真正精神慰藉的新信仰。
直到對當地情況和日語略有了解后,沙勿略才發現其中的問題:彌次郎就像在馬六甲和印度時那樣,基本把基督教用佛教概念來理解了。比如最為關鍵的“神”(主)、拉丁文Deus一詞,被彌次郎翻譯成Dainichi(日語“大日”)。而“大日”對日本民眾而言太好理解了:這不就是真言宗常說的“大日如來”,佛祖的化身嘛?再加上沙勿略從印度來,日本人直接把他當成是天竺高僧,來傳播一個新的佛教宗派。
沙勿略再度陷入困惑:日本太復雜了,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時值戰國,沙勿略曾想去京都面見“國王”,卻發現“國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盡管經過一段時間,沙勿略的傳教獲得成功,但這時他又產生了新的想法。他知道日本的文章制度多取法中國,如果能成功將中國變成天主教國家,那么源正則流清,日本的基督教化不是順理成章嗎?于是,停留兩年后,沙勿略重新整裝出發。在前往中國途中,船到廣東上川島,他一病不起,于1552年去世。
所有人談到基督教傳入東亞,沙勿略都是絕對主角。但問題是——基督教真算是沙勿略“傳給”日本和中國嗎?換個角度看,難道不是彌次郎千辛萬苦,主動“拿來”以救治家鄉的嗎?可是,說到彌次郎,似乎他一生最有意義的事情,就是作為逃犯,巧遇了沙勿略。沙勿略死后,尸身不腐,至今仍存放在果阿,供人瞻仰。他的事跡也很快神化,1662年被封圣。至于彌次郎的結局,我們知之甚少,有人說他在沙勿略離開日本兩年多后,因宗教迫害再次出逃,當了海盜,后在中國死于倭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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