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過年，不知道年紀大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小青年大概都是忐忑的，尤其是成年未婚/已婚未育/已育離婚/未離卻還未育二胎的，壓歲錢沒有，只有一身的槽點，硬著頭皮坐進年夜飯的席間，活活便是一出草船借箭。你想用點頭或者搖頭來盡量減少暴露自己的份額，可卻沒料到那些一年到頭只在婚喪嫁娶時才能見上一面的親戚們個個是審訊高手、情感專家。你憋屈，你窩火，你很想跟他們談談以賽亞·伯林的消極自由，談談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你渴望免于被他人干涉的自由，希望能行使自己保持沉默的權利，但你知道這些都只能想想，因為你生活在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類地行星上，在這里，幾乎什么都有，唯獨沒有普適性，一切都是特別的，只不過這種特別，特別讓你難受而已。

其實，你大可以丟掉帶路黨愛引用的那幾個名字，用具有中國特色的方式來劃清言論的邊界。大家都以為中國社會偏重集體而忽略個人，因此個人的權利被一萬頭草泥馬反復踐踏也是正常的——恰恰相反，作為一個高度成熟的集體主義社會，如果沒有一些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社交規(guī)則，那是要出人命的。如果這頓年夜飯碰巧有東坡肉，那塊油光發(fā)亮的肉里面就蘊含著能夠解放你的思想精華——發(fā)明這塊東坡肉的東坡居士說過，“未信而諫，圣人不與，交淺言深，君子所戒”。這是說，互相之間沒有建立信任就隨隨便便提出建議，哪怕圣人也沒有辦法和他做朋友；交情不深卻說些至親好友才有資格說的話，這樣的人會被大家往死里打。中國傳統(tǒng)，其實很講究“份”和“行”的對應，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人際交往中，泛泛之交，寒暄足以，一起頂過包，跑過路，才有希望獲得對朋友指手畫腳的資格。諸葛孔明也說過，君子之行，靜以修身，什么是道德，閉嘴就是最大的道德。話說回來，真的相濡以沫、出生入死過的朋友，往往也不會再對你的生活橫加干涉，你所有的艱難、掙扎，這個人都看在眼里，恐怕你追著他要建議，他只會跪在地上求你饒了他。

我覺得可能很多人都沒有想明白，人生建議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不僅不值錢，給出去的時候還應該倒貼錢，就像一頭野象在瓷器店翩翩起舞，只對野象有發(fā)泄意義，瓷器并無半點好處，反有粉身碎骨之虞。瓷器didn’t ask for it。提供人生建議絕非你所想象的善行，而是一種需要付出對價才能換來的特權。父母生你養(yǎng)你，被他們念上幾句便是這種特權的體現(xiàn)，可不知從哪個旮旯里跳出來的遠房親戚是從哪里獲得了教訓人的特權？不過，你倒是可以趁機好好反思一下，在過去的這一年里，是不是也曾經(jīng)隨隨便便地向不熟悉的女孩子傾倒過量大價平的人生建議：好女孩要懂得保護自己，不要晚上走夜路，也不要隨隨便便跟別人出去喝酒哦？而在她們被這些精神垃圾激怒之后，你卻連嗔帶怨恨地詛咒起來：“不喝我的雞湯，你就等著吃虧吧！”這叫什么，給了人生建議卻不付錢，這是亂扔垃圾、吃霸王餐的卑劣行徑，和恩將仇報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我們這個國家，喜歡做無本的買賣，哪里短了缺了就讓大家在道德上再趕趕，搞得人人自危，兩個人在路上走著，一言不合就拿出道德之光劍對砍起來：不結婚不道德，結婚出軌也不道德，不生不道德，生了不喂進口奶粉也不道德……比起這些自相矛盾的道德觀，我覺得最大的道德是知道自己是誰，立身何處，說什么程度的話會比較恰當。這并非什么舶來的自由觀，恰恰是教你做個體面人的古老智慧，比彈古琴、玩手串的逼格高出不知多少。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管束好自己體內澎湃的雞湯之力，你就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