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7日周二，麥積山435公里至漢中，多云轉晴，10-28度，加油2次470元，每升4.33元，路橋費54元。

昨晚熬夜，今早略有頭疼。想起今日行程，卻是馬虎不得，于是匆忙早餐，告別小孫，駕車上路。走出10公里，小孫來電說我忘了還房卡，只好回去交了房卡，再一次絕塵而去。為了抄近路，我鉆入狹長山溝，60公里后來到娘娘壩，轉316國道。至牡丹坪，路邊有洗車鋪，店主是一媳婦。我下車，看她沖洗龍寶，聽她嘮家常。見我贊美秦嶺風光，那媳婦喜形于色，說是自駕游多了，洗車能養(yǎng)半個家！恍惚中，想起杜甫的《秦州雜詩》。

安史之亂后，杜甫棄官逃難，隱居天水，寫下《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中一首唱道：傳道東柯谷，深藏數(shù)十家。對門藤蓋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陽坡可種瓜。船人相近報，但恐失桃花。詩中提及的東柯谷，現(xiàn)在何處？我查導航，就在麥積山以北20公里，已改稱工業(yè)園了。

又走1小時，出天水界，人煙漸稀，山高谷深，國道蛇行。導航儀報告：這里是隴南市徽縣，換言之，我已深入秦嶺西部大山了。過柳林鎮(zhèn)，見一標語牌，大書“全國綠化模范縣，兩當歡迎你！” 再看國道邊，果真是林木繁密，綿延不絕。我的《路書》稱：兩當位于甘陜交界處，素稱“秦隴之捍蔽、巴蜀之噤喉”，其人文地理特征如下：

7全國綠化模范縣

[1] 兩當位置險要：它西去青海，北壓天水，東進寶雞，南接漢中，境內還有一條“暗度陳倉”的古棧道。諸葛亮六出岐山，這里是必經之地。安史之亂后，唐玄宗也由此逃去四川。

[2] 作為烽火要地，兩當歸屬不定。秦統(tǒng)一中國，設隴西郡，下轄故道縣，其范圍包括兩當、鳳縣、留壩大部。公元前111年，漢武帝平西南夷，置武都郡，領9縣，其中故道縣含今日之兩當、鳳縣。

[3] 兩當、鳳縣雄踞嘉陵江上游，境內群山錯峙，萬壑分流，屬于西秦嶺北緣斷裂帶，自古多地震、塌方、泥石流。

[4] 兩當、鳳縣自古為氐羌所居。兩當人口5萬，含回、藏、彝、苗等民族。鳳縣10萬人口，也有羌、藏、回等民族。按照拉鐵摩爾的邊疆分類，此地華夷共生、胡漢雜處，亦是一塊反叛勢力的“蓄水池”。

10點進縣城，加油，打聽兩當兵變遺址，接著去廣香東路，發(fā)現(xiàn)一座“兵變紀念館”，氣勢軒昂，紅旗招展。門口有小學生排隊，我也尾隨其后，看了3個展廳。第一廳介紹兵變過程，第二廳展示兩當建設成就，第三廳陳列兵變領導人的照片與簡歷，其中引人矚目者，當屬19歲的習仲勛。

習仲勛1913年生于陜西富平縣，14歲入黨，16歲受組織派遣，去楊虎城部做兵運工作。這是一支被收編的雜牌軍，番號是警備三旅三團，其中一營長王德修，早年與習仲勛同學，參加過共青團。半年中，習仲勛在該營發(fā)展黨員30多人，暗中掌握了部隊。1932年2月，劉志丹、謝子長在甘肅慶陽子午嶺一帶，集結700多人槍，創(chuàng)建陜甘游擊隊，打出了紅軍旗號。遠在秦嶺大山里的一營，此刻接到換防命令。習仲勛緊急聯(lián)絡省委，請求發(fā)動兵變，以便將部隊拉去慶陽，與劉志丹的主力紅軍匯合。

8青年習仲勛        

9兩當兵變舊址

陜西省委批準兵變，又派特派員劉林圃，趕往鳳縣一營駐地。4月1日拂曉，一營由鳳縣向兩當移防，當晚在縣城宿營，習、劉宣布兵變。2日午夜，起義部隊200余人，與機槍連交火。凌晨，部隊急走70公里至太陽寺，劉林圃宣布成立陜甘紅軍第五支隊，許天潔為支隊長，習仲勛為書記。此后五支隊轉戰(zhàn)千里，渡渭河，出平涼。行軍至咸陽，忽遭土匪襲擊，部隊損失慘重。其后，習仲勛找到劉志丹，又在陜西耀縣，打造照金根據地。

我問講解員：當年一營宿營地還在嗎？她說北門外有一舊址。我驅車來到縣政府，又經路人指點，鉆老街，找到一座掛牌大院。進門一看：這兒原是一家騾馬店，當年起義部隊在此駐扎。驅車再走，過兩河口，入靈官峽。

這是嘉陵江上游第一仙境：峽谷幽深，江水喧嘩，峭壁花開似火，不時還傳來轟鳴聲：那是寶成鐵路的列車，過橋鉆洞，穿行三省。江邊有一浮雕墻，刻有杜鵬程的《夜走靈官峽》。沿峽谷南下，還有古棧道、跌水瀑布、十八羅漢長廊。聽當?shù)厝苏f：1981年洪水淹沒鳳縣縣城，阻斷寶成鐵路。政府投巨資重建，又利用廢棄鐵道，開通了旅游小火車。

下午1點，進鳳縣縣城雙石鋪，發(fā)現(xiàn)街道寬敞，樓宇漂亮。停車打聽文昌宮，行人茫然。就便找一路邊店，要炒菜米飯。吃到一半，見鄰座婆婆喂孩子，吃的是漿水魚。我也要1碗，方知此魚是包谷面揉成，下鍋加蔥花炒，再加湯煮，香辣爽口。驅車過鳳凰湖景區(qū)，下車問老人，又得一條信息：

10靈官峽十八羅漢

1931年習仲勛到鳳縣，此說沒錯。但我的《路書》有誤：當年縣城不在雙石鋪，而在東南15公里的鳳州鎮(zhèn)。鳳州文昌宮有一模范國小，習結交了國小教師劉某。劉老師思想進步，主動將劉家獨院，讓給地下黨開會。而習也會以打獵為名，帶上弟兄們，去鳳州城外的張良祠、張果老洞秘密聚會。

最后150公里，走走停停：第一段是紫柏山森林公園，山勢雄偉，漫山起煙。山下果然有張良祠，亭臺巍峨，仙氣繚繞。我與道士閑話，他稱呼我為“客官”，感覺恍如隔世。第二段出陜西留鳳關，入四川留壩縣，區(qū)區(qū)30公里，走了1小時！原因是舟曲地震，重創(chuàng)316國道，至今仍在修復中。停車讓行，閑著沒事，我便打開手機，搜尋革命史料：

1935年7月，中央紅軍與四方面軍在川西會師，決定聯(lián)袂北上。身處陜南蘇區(qū)的紅25軍，聞風西進，并于7月底進抵留壩縣江口鎮(zhèn)。蔣介石下令封鎖寶雞天水一線。但紅25軍攻占川陜重鎮(zhèn)雙石鋪，連夜奔襲天水北關。9月初，紅25軍4千余人到保安（志丹），與陜甘紅軍會合。

1935年9月，中央紅軍千辛萬苦，走出水草地。不料張國燾翻臉，竟將四方面軍重新拉回了毛兒蓋。毛澤東率部星夜啟程，直奔隴南。9月20日到哈達鋪，毛去郵局看舊報紙，偶然發(fā)現(xiàn)閻錫山訓示：陜北有大股紅軍！毛大喜，隨之整編部隊，日夜兼程，10月進入陜甘蘇區(qū)。

1936年8月，紅二、四方面軍進入甘南，中央命其在兩當、鳳縣一帶創(chuàng)建蘇區(qū)。9月，賀龍指揮二方面軍激戰(zhàn)10天，接連攻占成縣、康縣、徽縣、兩當縣城。六軍團強攻鳳縣不下，被迫退回兩當。此時張國燾擅令四方面軍撤退，致使敵重兵合圍。二方面軍搶渡渭河，洪水暴漲，飛機轟炸，傷亡逾千。全軍血戰(zhàn)，奪路向前，終與中央紅軍勝利會師。

11秦嶺山間修路

上述紅軍戰(zhàn)史，再三證實一個道理：陜甘根據地之于中國革命，堪稱一次驚天大逆轉：中央紅軍到陜北，即將革命大本營，轉移至長城腳下。延安也成為革命圣地，吸引國內外有志青年，爬山涉水，向心聚攏。換言之，拉鐵摩爾矚目的“反叛核心”，又一次崛起于長城地帶。

第三段過武關驛，來到石門水庫。我下車找尋，只看見一截殘存棧道。此道說來大名鼎鼎，足可申遺：它南起漢中褒谷口，北至眉縣斜峪關，故名褒斜棧道。古道全長250公里，連接關中與巴蜀。其開鑿歷史，也早于長城：相傳夏朝有小路相通。戰(zhàn)國人用鐵器，在峭壁上鑿石打孔，架設棧道。

另據司馬遷《史記》：漢武帝“發(fā)數(shù)萬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從此棧道蜿蜒，通達蜀漢，五里一亭，十里一閣，三十里一驛，凌空飛架，蜿蜒于褒斜二河之上，堪稱是最早的秦嶺高速。可惜1975年高壩蓄水，淹沒了棧道石門、摩崖碑亭。僅余17方漢魏摩崖題刻，搬遷至漢中市博物館。

下午5點到漢中，住百悅國際。稍事休息，吃了方便面，我就打開電腦，調取文檔：那是2009年我讀《習仲勛傳》上卷，隨手寫下的筆記。眾所周知，受小說《劉志丹》冤案的拖累，陜甘蘇區(qū)研究，一度被冷凍閑置?！读晜鳌烦霭妫屛翌H感好奇?，F(xiàn)將幾段舊筆記，剪貼如下：

1932至1935年，劉志丹、謝子長、習仲勛聯(lián)手打造陜甘蘇區(qū)，艱苦卓絕，百折不撓，發(fā)展出一個囊括30余縣的根據地，其所轄紅軍主力，計有上萬人槍。這也是紅軍長征后、碩果僅存的一塊大型根據地。1935年秋，毛主席在哈達鋪得知此事，不啻是喜從天降、絕路逢生。據說主席初見習仲勛，大感驚訝：此人21歲當選陜甘邊蘇維埃主席！

幾番交往、屢試其才，主席發(fā)現(xiàn)習思維縝密，堪當大任，于是贊許他是“群眾中走出來的群眾領袖”。美國記者李敦白也說：1946年他隨習從綏德趕往延安，“無論走到哪里，每個村寨都有認識習的人。他碰到這個人說，你婆姨的病好了沒有？碰到那個人說，你爸爸的腰疼好了沒有？”但我仍不清楚，習的才干來自何處？今讀《習傳》，感悟幾多，手記3條為證。

百戰(zhàn)之余，鬧紅成功：陜甘蘇區(qū)三階段，即遍地烽火、武裝割據、鞏固蘇區(qū)。自1930年起，陜北特委接連發(fā)起70多次兵變與暴動。其組織方式又分白、灰、紅三種。白色即打入敵軍內部，伺機兵變，兩當即突出一例?；疑莿訂T農民，策反民團，抗糧抗捐。習仲勛親歷各色戰(zhàn)斗百余場，一再負傷、被捕、逃亡，仍然矢志不移。用老鄉(xiāng)的話說，這是鬧紅成功了！

危難之際，紅旗不倒：仿照井岡山模式，劉志丹、謝子長也在陜甘邊境武裝割據，組建紅26軍。省委書記杜衡，強令劉謝放棄根據地，南下渭北。1933年劉志丹率部出征，習仲勛因傷留守。紅26軍過渭河，入重圍，傷亡殆盡。杜衡被捕叛變，又葬送了西安、關中、陜南地下黨。4月敵軍圍剿照金，蘇區(qū)部分領導人力主分散。習臨危不懼，召開陳家坡會議，設立總指揮部，統(tǒng)一號令各路游擊隊。10月劉志丹從終南山脫險，與習相見于薛家寨，喜極而泣。

犄角陣勢，擴大蘇區(qū)：敵軍反復進剿，紅軍獨木難支。1933年秋，劉、謝、習在合水縣包家寨開會，清算左傾路線，重建紅26軍，并營造三大游擊區(qū)：第一路陜北，第二路隴東，第三路關中，三路均以隴東南梁為中心，紅26軍居中策應，并沿橋山、子午嶺，向南北兩翼拓展。此后的陜甘紅軍，便以犄角之陣，首尾相連，旌旗游走，接連打退三次圍剿，又將陜甘根據地連成一片。毛主席得知創(chuàng)新之舉，贊其為“狡兔三窟”。

今日所見所聞，多與紅軍相關。而我原本計劃，是圍繞拉鐵摩爾《亞洲軸心》，評點長城地帶、陸海絲路。結果旁出橫生，與中共黨史發(fā)生關聯(lián)。這叫我如何落筆呢？打開《軸心》英文版，再看我在新疆的摘記：

何謂亞洲軸心？我們知道，美國海軍少將馬漢，1890年發(fā)表《海權論》，強調海洋至上、海軍致勝。未來任何大國，只要控制海洋，必將稱霸世界。針對馬漢海權論，英國學者麥金德，1904年又提出一套陸權論：

[1]歐亞大陸是地球上最大一片陸地，它也包含了四大古文明的源頭。據此，中亞戰(zhàn)略意義，遠高于沿海島嶼、近海地帶。[2]為爭奪歐亞大陸，英國憑借強大海權，對抗沙俄的陸權擴張，雙方較量，勝負難決。[3]支配人類發(fā)展的地理軸心(Geographical Pivot），其實不在淼淼大洋，而在歐亞腹心：那里遠離海洋，干旱貧瘠，遍布草原、沙漠與絲路小道，自古便是游牧部落的鐵血戰(zhàn)場。然而未來科技進步，終將在中亞布滿鐵路，進而通達四方。結論：誰統(tǒng)治歐亞軸心，誰就能主宰世界！趙評：麥金德一語成箴：英軍、俄軍、美軍，先后攻占阿富汗，損兵折將之余，又相繼退出那個“可怕軸心”。

海權陸權相爭不下，這也讓老拉老費，遭遇一個學術瓶頸：首先中國陸海兼?zhèn)?、通達歐亞、輻射東西，絕非馬漢、麥金德之輩，可以輕松搞定。其次，中國革命勢不可擋，其前景難以預測，卻又舉足輕重，搖撼世界。如何判斷中國的未來走向？拉費各執(zhí)一端，平等競爭：老費關注沿海中國，視其為中國現(xiàn)代化基地。老拉看重西部邊疆，努力發(fā)掘其變革潛力。

老拉《邊疆》表示：長城是中國邊緣，對于亞洲內陸，它卻是中心地帶?！稕Q策》又稱：西方人靠航海征服世界。對于亞洲各國，大航海卻是入侵與壓迫的時代！中國強勢崛起，注定要打破殖民統(tǒng)治，促成一種“穩(wěn)定而進步的世界秩序”?！遁S心》進一步明確：麥金德所謂軸心，不在阿富汗，也不在中亞五國。真正的歐亞軸心，位于中國新疆，即漢武帝眼中的遼闊西域！

老拉確認：中國自漢朝起，就在西域建長城、修驛道，開關收稅、屯田戍邊。同時設立都護府，調度各國兵馬，抵御匈奴襲擾。老拉又稱：絲路并非貿易通道：它兼有政治、經濟、文化謀略，堪稱“中國第一國際戰(zhàn)略”：即宣德?lián)P威，消餌邊患，懷柔遠人。自兩漢到隋唐，這一偉大國際戰(zhàn)略，綿延8個世紀，令絲路享譽天下，成為溝通印度、波斯、羅馬、拜占庭的文明走廊。

總之，西域（新疆）是絲路起點，也是中國門戶。中原王朝的強盛開明，不僅保障絲路暢通、商旅繁忙，它還昭示歐亞各國：珍惜和平秩序！每當中原內亂，西域失守，游牧部落彼此攻殺，又造成一波波向西蔓延的戰(zhàn)亂漩渦：從中亞、中東到歐洲、俄羅斯，幾乎無一幸免。

沉思片刻，我想起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先生以詩證史，不也別具一格么？再說，我在哈佛攻讀美國史，經老師反復敲打，才明白文史哲是“軟學問”，須得與地域研究、政治經濟等“硬學問”交錯搭配。學科交叉之外，還要學會比較國別史。如是，我便可放出手段，試一把中西合璧。

習仲勛：從陜甘到西北

1937年老拉去延安，拜會毛主席，考察根據地，大大加深他對長城地帶的認知。1941年，他當上蔣介石政治顧問，進而比較延安與重慶，認準延安是“民主中國的雛形”。費正清1942年在重慶，也經周恩來安排，參觀了華北根據地。其后他向華盛頓發(fā)報: 擴大與中共交往，在延安設領事館。至1945年，拉費雙雙認定：國共相爭，中共必勝。其理由是：

[1]中國傳統(tǒng)政治關鍵，在于土地與農民。中共發(fā)動土地革命，這就抓住了歷史主動權。[2]根據地日益壯大，證實中共絕非蘇聯(lián)附庸：它領導的革命極富本土性。[3]國民黨在在農村搶糧抓丁，在邊疆欺壓少數(shù)民族。中共則深入鄉(xiāng)村，發(fā)動群眾，壯大根據地，逐步包圍城市，此乃穩(wěn)操勝券！趙按：其中2個關鍵，即長城地帶、民主雛形，值得深入解讀。

陜甘蘇區(qū)，長城縱橫：一如老拉所見，陜甘蘇區(qū)位于長城地帶。首先，陜北榆林、靖邊一線，自古為中原邊陲。蒙恬率大軍北擊匈奴，筑秦長城。此后漢、隋、明代不斷重建。陜北明長城，又分東路神木道，中路榆林道，西路靖邊營，合計38營堡，全長1770公里。而在甘肅境內，竟有6條古長城，其中戰(zhàn)國魏長城200公里，蜿蜒于慶陽、正寧、合水境內。戰(zhàn)國秦長城1000余公里，穿越隴西、環(huán)縣、華池。上述長城走向，合成一幅陜甘寧邊區(qū)圖。

老拉目光犀利。他指長城地帶是“蓄水池”，有利于反叛勢力的聚合與壯大。參比陜甘蘇區(qū)第一塊風水寶地，照金根據地：它南依子午嶺，北接渭北平原，境內山巒起伏，溝壑縱橫。蘇區(qū)總部機關，設在薛家寨，那里高崖絕壁，地形險要，據說是薛剛反唐的屯兵大寨。習仲勛在此設關卡、筑石墻、豎吊橋，又利用天然山洞，安置蘇區(qū)黨政機關、紅軍醫(yī)院、被服廠、修械所。

梢林主義，銅墻鐵壁：老拉“長城地帶”，對應習仲勛“梢林主義”。只不過老拉的長城，泛指中國歷史循環(huán)。而習的梢林，專指陜甘蘇區(qū)創(chuàng)建之道。解放后，習撰寫《歷史的回顧》，從容解釋說：“我們把蘇區(qū)叫做梢林，這是碰釘子碰出來的，梢林主義是創(chuàng)造根據地的馬列主義。梢林距敵人統(tǒng)治中心較遠，其力量鞭長莫及，有利于革命力量的生長和存在。雖然人口稀少，經濟文化落后，環(huán)境極其艱苦，但群眾有強烈的土地革命愿望”。

1933年秋，敵軍攻陷薛家寨，劉志丹又提議在陜甘邊界合水縣，打造南梁中心根據地。南梁地處慶陽、合水、保安、甘泉4縣交接處，荒山野嶺，方圓數(shù)百里，回旋余地大。北宋時，陜西經略副使范仲淹，曾在此建城堡，抵御西夏兵馬。當?shù)匕傩斩酁闉拿瘢核麄兲踊闹链?，備受地主欺壓、土匪襲擾，具有強烈反抗精神。習總結：“真正的銅墻鐵壁是什么？是群眾，是千百萬真心實意地擁護革命的群眾。因此我們總是先做群眾工作，一村一村做調查研究，一家一戶訪貧問苦。此后組織武裝，開辟蘇區(qū)，建立政權”。

民主樣板，邊區(qū)模范：老拉說他在延安，看見了民主雛形。此話靠譜么？身為美國人，老拉目睹根據地軍民一家、官兵平等、老少動員，豈能不為之動容？就連毛主席本人，也向老外一再申明：陜甘寧是抗日民主根據地，我們要做一個樣子給全國看，推動全國民主化！《習傳》證實：毛親自擬定施政綱領，要把邊區(qū)建設成民主模范，全面實行三三制，即共產黨員、進步人士、中間分子各占政府三分之一。此時習在哪里？他在關中任特委書記。

關中毗鄰西安，直面封鎖蠶食，也是各派勢力的爭奪焦點。為了守好南大門，習將主要精力投入統(tǒng)戰(zhàn)。他回憶劉志丹遺言：革命要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敵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而“我一生注意聽不同意見，聽民主人士意見，注意做好統(tǒng)戰(zhàn)工作，就是遵從志丹同志的教導”。毛主席見習文武雙全，統(tǒng)戰(zhàn)有方，1943年又派他出任綏德地委書記。在綏德，習除了加固北大門，還要作為民主樣板，率先試行三三制、大生產、減租減息、精兵簡政。

1945年，中央派高崗及上萬名干部，前往東北根據地。此時毛主席提議：習留陜北，升任西北局書記。1946年胡宗南進攻延安，毛又將邊區(qū)2萬部隊，交予彭德懷、習仲勛統(tǒng)一指揮。此后6年，彭老總指揮西北野戰(zhàn)軍，勢如破竹，逐一解放西北各省。大軍所到之處，習仲勛日理萬機，主持政務，其足跡遍布陜西、甘肅、寧夏、青海、新疆、內蒙古。

此際，老拉身在美國巴爾的摩，搜集情報，分析戰(zhàn)況，并與陳翰笙密切交往。他又以教授身份，發(fā)表一系列政論：[1]中共講民主、重民生、得民心，美國政府切不可支持國民黨打內戰(zhàn)。[2]美國應在日本廢除天皇，并將天皇送至中國關押。[3]應以中國為核心，建立亞洲自由區(qū)，以期獨立于美、英、蘇三大強權之外，成為世界和平的穩(wěn)定器。上述構想，呼應羅斯?？偨y(tǒng)針對戰(zhàn)后亞洲的思路。只可惜，總統(tǒng)驟然離世，冷戰(zhàn)兀自開打。

老拉失去靠山，卻絲毫不知收斂?！稕Q策》預言：中共將占領大西北，聯(lián)合邊疆各民族，形成新的大一統(tǒng)。1950年麥卡錫反共狂潮，令老拉陷入絕境，可他仍在《軸心》中，為新中國出謀劃策。此書指歐亞格局劇變：英國退出牌局，美國鞭長莫及。一旦全境解放，中國偉大而深刻的政治變革，將令新疆再度崛起為亞洲軸心，進而輻射中亞、南亞與中東。趙評：為了民主中國，老拉癡心不改。這與習的革命生涯，竟也不謀而合！當然，他二人未曾謀面，不能以知音論。但據我所知，習仲勛對于老拉并不陌生：老拉精通中、俄、蒙古文，又是戰(zhàn)時情報主管，他豈能尸位素餐，不知西北有個習書記？

抵制極左，得罪康生：老拉早已看明白：毛主席以西北為樣板，而習不負所望，加強民主政權，擴大統(tǒng)一戰(zhàn)線。1947年，康生在晉綏區(qū)試行土改，大肆查三代、搬石頭、侵犯中農利益。12月中央擴大會上，習直言反左，又電告主席稱：“我看一有左的偏向，不要半月，就能將一切破壞得精光”。主席批示：“我完全同意仲勛同志各項意見”，并指示各解放區(qū)糾正錯誤。

老拉或許不知：習仲勛堅定反左，是因他自參加革命起，就不斷目睹極左路線的惡果：省委書記杜衡，導致紅26軍戰(zhàn)敗、根據地丟失。朱理治等中央代表，又借肅反之名，抓捕劉志丹、習仲勛，進而私設刑堂，殘害紅軍干部。習晚年反思：“我一輩子不整人，不犯左的錯誤”。然而黨內極左思潮，長期尾大不掉。習一朝得罪康生，也埋下他日后挨整的禍根。

主政西北，爐火純青：西北6省面積，達340萬平方公里。但在解放過程中，中共用兵最少、傷亡最輕。除了蘭州戰(zhàn)役，是以激戰(zhàn)2周、打垮青馬主力，其余各路進軍，皆以投誠、起義、和平改編告終，大大減輕了破壞。如此成就，離不開穩(wěn)妥民族政策。習表示：“西北有2300萬少數(shù)民族，民族問題就是西北地區(qū)的實際，西北所有工作，如果脫離民族問題，就是脫離了實際”。

1950年，西北局確立工作方針，即吸收各族代表加入政府，尊重宗教信仰，培養(yǎng)民族干部，恢復牧區(qū)經濟。西北上層領袖，諸如鄧寶珊、陶峙岳、包爾漢、馬鴻賓、馬輔臣、喜饒嘉措，分別出任各省區(qū)領導。習與之真誠相見，友好合作，很快穩(wěn)定了局勢。就連十世班禪，也由習親自安排，從西寧返回拉薩。至此，毛主席贊許習“爐火純青”。老拉怎么看？我猜他也有同感。

七擒孟獲，重開西域：老拉在大西北見多識廣。歷代新疆軍政首長，從左宗棠、劉錦棠、楊增新，到金樹仁、盛世才、張治中，都在《軸心》中挨個出現(xiàn)。老拉指左宗棠收復新疆，堪稱中國決勝之舉；國民黨柔弱無能，只會欺壓少數(shù)民族；中共掌權，則以一種新型聯(lián)邦制（Federation），獲得巨大權威。老拉的最大隱憂，在于青海馬家軍、北疆烏斯?jié)M：他們稱霸草原，叛伏無常。一旦暴亂，就會挾持數(shù)萬牧民，流竄千里。習將如何處置？

1949年，青海藏民首領項謙，與馬家軍聯(lián)手叛亂。習指示：真誠寬大，慎動刀兵。反復爭取2年，先后談判17次，終于勸說項謙歸順。毛主席贊曰：諸葛亮七擒孟獲，習比諸葛亮厲害！1952年，中央改組新疆分局，指其“錯誤搬用農業(yè)區(qū)經驗”，導致牧區(qū)動亂，烏斯?jié)M匪幫為害一方。中央派習去新疆調研，提出整改報告，又獲主席首肯。習的戰(zhàn)略布局是：[1]建成天（水）蘭（州）鐵路，盡快籌劃蘭新線，形成西北主干道；[2]開發(fā)玉門、青海油田，勘探克拉瑪依；[3]在新疆廣種棉花，發(fā)展畜牧業(yè)，建立紡織基地。

1972年秋，緊隨尼克松訪華，拉費二人也應周總理之請，雙雙來到北京，各自重溫舊夢。老拉風燭殘年，少言寡語。問他想去哪兒？還是新疆。到了首都機場，遇見大導演伊文思：1937年老伊也在中國，拍攝抗戰(zhàn)片《四萬萬人民》。二人相見，老伊說他剛從新疆回來，又說《亞洲軸心》寫得不賴。老拉聽了，臉色突變。后來回想此事，他憤憤然道：何止不錯？是非常好！

老費一到北京，就嚷嚷要見清華師長、聯(lián)大摯友。終于讓他見了，老哥幾個神情木訥，出言謹慎。老費回哈佛，著手了解文革，并思考革命與傳統(tǒng)的多重糾結，諸如開放與封閉、法治與人治、民主與民粹。中共能否走出陰影？老費憂心忡忡。1978年改革大幕開啟：習仲勛主政廣東，首倡經濟特區(qū)！老費心慌意亂，急忙找到傅高義，一面夸獎其《共產黨治下的廣東》，一面鼓勵他跟蹤考察。傅高義不辭辛苦，走遍百余縣市，又推出《改革中的廣東》。

趙評：時空交錯，歷史回閃，幾多巧合！傅高義居然學會了“樣板研究”：就像老拉考察陜甘寧那樣：他尾隨習書記，聚焦珠三角，抵近觀察中國的新一輪變革。問題是：老費鎖定沿海，老拉迷戀西部，究竟誰更高明？依我陋見，只怕老拉略勝一籌。理由何在？它就藏在《軸心》書中。

絲綢之路，背景復雜：19世紀末，德國地理學家李?；舴?，發(fā)現(xiàn)一條從洛陽到撒馬爾罕的古代商路，遂以德文命名，稱作絲綢之路（die Seidenstrasse）。趙評：中國西域密布官道、商道，其中有漠北道、青海道、敦煌道、天山南北道。李氏統(tǒng)稱“絲路”，也就罷了。他竟以德國黃土之名，指謂中國黃土高原！此事惹惱了魯迅，一度撰文痛斥?？梢娊z路背景，原本比較復雜。法國漢學家沙畹，稍后又發(fā)現(xiàn)一條海上絲路，幾經國人?？?，得其概況如下：

[1]漢武帝蕩平南越，派使者走古航道，遠下印度洋，至錫蘭（斯里南卡）返航。[2] 北宋時，遼金占據華北沿海，迫使貿易船隊南下寧波。宋末元初，海絲貿易盛極，泉州始為第一巨港。[3]明永樂年，鄭和七下南洋，刺激了海外朝貢。后因海禁故，海絲衰微，但仍保有泉州、寧波、廣州三大口岸。[4]至清乾隆，廣州一口獨大，壟斷海上貿易，十三行因此富甲天下。

陸路中斷，海絲興起：老拉細讀蒙古史，發(fā)現(xiàn)兩條絲路交替繁榮！請看大唐國都，先由長安遷洛陽，北宋又退至汴梁（開封），南宋干脆逃去臨安（杭州）。這一自西北向東南的遷都路線，見證絲路的滄海桑田。再看成吉思汗征服歐亞，蒙古人廣開驛道，四通八達，但歐亞客商不堪殺戮與欺凌，紛紛放棄陸路，轉向中東、波斯灣，以期連接中國的沿海大港。

15世紀末，歐洲人開啟航海時代。此后中國大難臨頭，海上危機接踵而來。老費驚呼：此乃中國國防戰(zhàn)略的千年翻轉！中國人一貫向西防衛(wèi)，不料東西顛倒、陸海錯位、前門變了后門！老拉充耳不聞，死死盯住新疆。在他心目中，新疆絕非后門，它是中國向西開啟的前門！過去2千年如此，今后亦然。

（作者鳴謝：此文拖延4年，是因資料不足。2015年秋，我應邀回哈佛，利用瓦德納圖書館、燕京圖書館館藏，補足了拉費二人相關材料，總算改定此文。為此感謝哈佛大學傅高義教授、哈佛燕京裴宜理院長、李若虹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