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抗日戰爭，有一則流傳十分廣泛且被不少人都接受的故事。故事的內容是某次戰役結束后，一名參謀人員請示部隊長如何處理1200名日軍戰俘，部隊長隨即“厭惡地皺皺眉頭，不假思索地命令：‘這些狗雜種！你去審一下，凡是到過中國的，一律就地正法。今后都這樣辦’”。唯一幸存的只有一名叫山田進一的士兵，因為他是臺灣人。

這則故事的主角指的是新編第38師師長孫立人，被俘日軍的所在番號則是第18師團。這個故事因流傳廣泛，已經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而之所以稱其為故事，是因為這并不是史實。要搞清楚孫立人到底有沒有下令處決了日軍第18師團的1200名日軍戰俘，我們還是通過正經史料來逐步探討吧。

作戰時間背景和對象

首先我們要搞清楚這則故事發生的時間背景。根據目前流傳的情況來看，該故事的發生背景有三種說法。其一，是1942年中國遠征軍第一次遠征緬甸時發生；其二，是1943年12月中國駐印軍收復于邦家后發生；其三，是1944年2月中國駐印軍取得胡康河谷戰役（又稱虎關區前期戰役）勝利后發生。

對于第一種說法，顯得過于荒唐。眾所周知，中國遠征軍第一次遠征以慘敗告終，無論是孫立人的新38師還是遠征軍其余各路友軍，都不可能取得俘虜1200名日軍的戰果。要真能這樣，又何至于慘敗翻越野人山？

第二種說法所提到的于邦家戰斗其實是第三種說法胡康河谷戰役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這次戰斗中，中國軍隊的參戰兵力是新38師112團第3營（后期增援第114團的兩個營），日軍前期參與作戰的是步兵第56聯隊第2大隊和第3大隊，后期由步兵第55聯隊第2大隊（缺一個中隊）替換前述部隊繼續作戰?？紤]到該戰斗后期作戰的日軍僅是一個不滿員的大隊，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中國軍隊俘虜到1200名日軍了。據此，筆者以第三說為時間背景，即1943年10月31日至1944年2月22日這一時間段來作為繼續探討的基礎。

接下來要確定的是參戰雙方的實際部隊。

在中國軍隊方面，毋庸置疑的是新編第38師（前期為第112團和第114團一個營，后期全部參戰）。據該師戰報（《虎關區前期戰役戰斗詳報》）記載，實際參戰兵力為8943人。那么日軍有哪些部隊參戰了呢？目前流傳的說法不一。有說是第18師團全員參戰，有說是該師團所屬步兵第114聯隊單獨參戰，也有說是該師團的步兵第55聯隊和步兵第56聯隊單獨或各一部參戰。

其實通過日本防衛廳編寫的《緬甸作戰》以及日軍第18師團所屬各聯隊的聯隊史可以得知，戰役中的實際參戰部隊為：步兵第56聯隊全部、步兵第55聯隊第2、第3大隊、山炮兵第18聯隊，以及獨立野戰重炮兵第21大隊，以上約有8000余人。寫到這里，筆者不禁感慨萬分，以一師力敵日軍一個師團主力，這在抗日戰場上還是第一次。

綜上所述，以日軍參戰實力來看，要產生1200名俘虜也不是不可能。那么接下來要探討的問題是，日軍真的能有那么多人被新38師俘虜嗎？

參戰雙方的人員損失

關于胡康河谷戰役的過程，相關著述已有不少，筆者在此就不再贅述。我們直接進入下一個環節，那就是參戰雙方在交戰過程中各自付出了多少人員損失。

中國軍隊的記載數據十分具體。據新38師戰報記載，該師從1943年10月24日起至1944年2月22日止，計陣亡649人（其中軍官25人），負傷1128人（其中軍官47人）。從這組數據中可以得知，新38師的人員損失率約為20%，再細化一點的話就是19.8%。

我們再來看看日軍的。由于第18師團及所屬聯隊戰報尚未公開，筆者只能通過參戰部隊的聯隊史來查看傷亡數據。遺憾的是，參戰部隊的聯隊史中僅步兵第56聯隊記載了陣亡數，其余傷亡數據皆無。

據步兵第56聯隊史（《菊步兵第五十六聯隊戰記》）記載，該聯隊陣亡265人，其中52人為傷病死。根據聯隊史的說法，作戰過程中第2大隊遭到重創，其中第7中隊自中隊長以下“全部玉碎”，第6中隊遭到重創。如果以傷亡比率3：1來算，步56聯隊的傷亡總數恐怕要在1000人左右。

步兵第55聯隊史（《菊花清冽——菊歩兵第55聯隊死斗紀實》）雖然沒有記載傷亡數據，但卻有不少傷亡慘重的敘述。如第2大隊“陣地已經被完全破壞，死傷者也越來越多，被活埋在戰壕里的戰友數量不可計數”，“左翼陣地”一個分隊因“失聯”推測為“全員戰死”、“守備隊已經到了馬上全體玉碎的地步”；第3大隊“死亡者不斷出現”、“出現了極其眾多的犧牲者”，所屬搜索隊（又稱集成第9中隊，200人）遭到“壞滅的損害”后解散；第2中隊（配屬第2大隊作戰）傷亡105人（其中35人陣亡），戰后補充新兵74人。

從這些記述來看，步55聯隊的傷亡甚至有可能要高于步56聯隊。這使第18師團在與新38師的作戰中的人員損失率不會低于2000人。如此，日軍的損失率也高達20%。對此，第18師團司令部一度認為參戰的步55聯隊和步56聯隊“戰力早已大部喪失”。

仗打成這樣，是日軍沒能想到的。當日軍繳獲中國軍隊一名班長的日記后，終于意識到“中國軍隊的戰力已達到不可與昔日相比的精強程度”。在此情況下，日軍第18師團司令部不得不下令停止進攻，后撤至孟關、瓦魯班地區采取守勢。

到底俘虜了多少

胡康河谷戰役中國軍隊取勝了。既然贏了，或許真能俘虜到1200名日軍？

在激戰期間要想大批量俘虜日軍，這在抗日戰史中并無先例，即便是在日軍退卻階段想要俘虜如此龐大數量的日軍，也同樣不存在類似實例。以大規模的會戰為例，上高會戰僅俘虜日軍14人，常德會戰俘虜78人，即便是被譽為“空前大捷”的第三次長沙會戰也只是俘虜139人?？紤]到這一點，再加上日軍撤退時新38師并沒有展開追擊等因素，使該師要以一師之力俘虜到日軍第18師團1200人顯得難上加難。如果真有1200人被俘，那第18師團的人員損失率將高達40%，根本不可能在之后的戰斗中繼續與中國軍隊打對攻作戰了。

從已知的官修戰史和參戰人員回憶著作來看，也沒有出現過中國軍隊俘虜大量日軍官兵的說法。筆者曾經試圖尋找俘虜1200日軍戰俘的原始來源，卻發現該說法只存在于網絡信息。至于提到孫立人下令處決戰俘的說法，倒是在1991年出版的《大國之魂》中找到了類似說辭，現將該書原文摘錄如下：

（孫立人）送走史迪威，一個參謀軍官跑上前請示怎樣處理俘虜。被俘獲的日本人有八九名，都是在戰斗中打散了抓住的，有的還負了傷。孫立人厭惡地皺皺眉頭，不假思索地命令：“這些狗雜種！你去審一下，凡是到過中國的，一律就地槍斃。今后都照這樣辦?！泵畋谎杆賵绦小５谑藥焾F曾在中國戰場犯下累累罪行，官兵手上或多或少都沾有中國人的鮮血。因此后來各部隊干脆連審問也取消了，凡是抓到日本人，一律就地槍斃，或者按照中國刑罰砍頭。槍殺俘虜固然不大人道，但是畢竟大快人心，以牙還牙，壯哉中國人。從此，新三十八師殺戒大開，至戰爭結束，幾乎沒有日本俘虜活著逃過這支復仇之師的懲罰。

上述內容是筆者目前可以找到的相關說法的最早來源。但要指出的是，該書只說俘虜了日軍“八九名”，而非1200人。至于是誰提出了1200人的數據，恐怕如今已經難以查明。

那么日軍到底有沒有被俘人員出現呢？答案是肯定的。至于有多少？日軍部隊史對此沒有任何記載。好在新38師戰報記錄下了戰果。下面摘錄戰報中部分數據如下：

新38師從1943年10月30日至1944年2月22日共計俘虜22人，繳獲步槍283、輕機槍17、重機槍7、手槍7、步槍子彈12200、機槍子彈29500、迫擊炮彈43、擲彈筒422、手榴彈82、指揮刀9……

值得注意的是，新38師在自己編寫的戰報中清楚記載了俘虜人數為22人。此外，在這“22人”旁邊還有一個“附記”，指出在這22人中只有9人是日軍士兵，其余13人中有11人是尼泊爾人，2人是緬甸人。而就在這9名日軍士兵中，又有6人因傷重斃命，存活下來的3人分別是步兵第55聯隊第2中隊上等兵今田寬敏、第4中隊上等兵木冬一郎、步兵第56聯隊第2中隊兵長田中信一。

由于這是中國軍隊自己的統計，似無作假必要。即便真要作假，恐怕也只會往多了說。退一步說，根據戰報記載，孫立人指揮的部隊（前期為新編第38師，后期為新編第1軍）在整個緬北攻勢作戰期間（1943年10月至1945年3月）總共也就俘獲了120人（其中軍官2人，分別是步兵第56聯隊大尉技術員田代一和步兵第56聯隊第3大隊少尉淺野哲二）。

筆者在此無意通過討論孫立人的為人做派來得出他是否會下達處決日軍戰俘的命令，即便孫立人真的下達了這一命令，那也只能是上述的120人，而不可能是多出一個零的1200人。

其他相關訛誤

在關于胡康河谷戰役的一些著作中，除了“孫立人下令處決1200名日軍戰俘”之外，還存在一些其他的訛誤。比如有著作說作戰期間擊斃了日軍步兵第114聯隊大佐副聯隊長平田一郎、步兵第55聯隊大佐聯隊長藤井小五郎、第2大隊大隊長菅尾。

事實上，步兵第114聯隊并未參戰，日軍聯隊也沒有“副聯隊長”一職。經查步114聯隊史，發現有聯隊大尉副官平田郁郎，或為“平田一郎”產生的源頭。但該人并未陣亡，且在戰后擔任過步114聯隊史編纂委員會主席。

此外，步兵第55聯隊的歷任聯隊長中并沒有叫藤井小五郎者，胡康河谷戰役期間的時任聯隊長為山崎四郎，此人并未陣亡，并一直擔任步55聯隊長到“終戰”。至于步55聯隊第2大隊長，真名叫菅尾進，同樣沒有在這一戰役中陣亡。經查，胡康河谷戰役中陣亡的最高級別日軍軍官皆為中尉級軍官。

（本文在寫作中承蒙吳京昴先生幫助，在此表示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