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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察日報:最高檢抗訴的最大“老鼠倉”案再審改判始末
12月初的深圳,微風有些涼意,但蔥蘢仍舊籠罩鵬城。12月11日早上9點30分,一輛警車停在了最高人民法院第一巡回法庭門口,著一身深灰色運動裝的原審被告人馬樂,被法警帶入法庭,神情凝重。隨著審判長一聲法槌敲響,全體起立,由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抗訴的,建國以來第一件由最高人民法院直接開庭審理、最高人民檢察院直接派員出庭的刑事案件進行了再審宣判。最高法判決認定,馬樂構成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情節特別嚴重,依法對其改判有期徒刑三年,并處罰金1913萬元。而之前的一、二審判決,馬樂的犯罪行為被認定為情節嚴重,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并處罰金1884萬元。
最大“老鼠倉”案浮出水面
2015年12月11日,最高人民法院對馬樂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一案進行了公開宣判。 圖片來自法制網2013年底,一起看似普通的刑事案件在全國引發輿論漣漪。馬樂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一案,在深圳市檢察院向深圳市中級法院提起公訴后,逐漸引發廣泛關注。
馬樂是一名“80后”,碩士研究生畢業后進入博時基金管理有限公司,原任公司旗下博時精選股票證券投資基金(下稱博時精選)經理。正是在這個崗位上,馬樂走上了犯罪道路。
2011年3月9日至2013年5月30日,作為基金經理的馬樂,負責對博時精選的所有股票交易發出指令,掌握了博時精選交易的標的股票、交易時間和交易數量等未公開信息。在此期間,馬樂利用掌握的未公開信息,操作其控制的“金某”“嚴某進”“嚴某雯”三個股票賬戶先于(1至5個交易日)、同期或稍晚于(1至2個交易日)其管理的“博時精選”基金賬戶買賣相同股票76只,累計成交金額10.5億余元,獲利1883萬余元。媒體普遍認為,該案為我國基金史上最大“老鼠倉”案。
2013年12月26日,深圳市檢察院就馬樂案向深圳市中級法院提起公訴,指控被告人馬樂犯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情節特別嚴重。2014年3月24日,深圳市中級法院一審認定,馬樂構成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刑法中并未對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規定“情節特別嚴重”的情形,馬樂的行為屬于“情節嚴重”,由于具有自首等可以從輕處罰情節,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并處罰金1884萬元,同時對其違法所得1883萬余元予以追繳。
馬樂案“判三緩五”再次引起輿論關注,不少人認為馬樂案“量刑過輕”。同年4月4日,深圳市檢察院以一審判決適用法律錯誤,量刑明顯不當為由,就馬樂案提出抗訴。該案公訴人、深圳市檢察院公訴二處檢察官黃銳意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依據刑法第180條第四款、第一款,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應當依照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有“情節嚴重”“情節特別嚴重”兩個量刑情節,馬樂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的成交額和非法獲利額巨大、社會影響惡劣,應依照“情節特別嚴重”的量刑檔次來處罰。
2014年8月28日,廣東省檢察院經審查認為,一審判決認定情節錯誤,導致量刑不當,決定支持抗訴。9月22日,馬樂案在廣東省高級法院二審開庭。
2014年10月20日,廣東省高級法院終審裁定認為,刑法第180條第四款只規定了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情節嚴重”的量刑情節,并未規定本罪有“情節特別嚴重”情形,馬樂屬犯罪情節嚴重,應在該量刑幅度內判處刑罰,駁回抗訴,維持原判。廣東省檢察院認為終審裁定確有錯誤,于11月27日提請最高檢抗訴。
2014年12月8日,最高檢檢委會研究認為,本案終審裁定以刑法第180條第四款并未對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有“情節特別嚴重”規定為由,對此情形不作認定,降格評價被告人的犯罪行為,屬于適用法律確有錯誤,導致量刑不當,決定按審判監督程序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抗訴。
再審爭論的焦點問題
2015年7月8日,最高檢抗訴的馬樂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案,在位于深圳的最高法第一巡回法庭開庭再審。
庭審中,最高檢派出張志強、羅曦兩名檢察員出庭履行抗訴職責。因馬樂再審期間沒有委托辯護人,最高法依法通知有關法律援助機構為其指派律師出庭進行辯護。控辯雙方就本案的法律適用、馬樂的行為是否屬于情節特別嚴重、原審量刑是否適當等問題充分發表了意見。
“本案爭議焦點在于如何理解刑法第180條第四款的規定,即對于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是否存在‘情節嚴重’和‘情節特別嚴重’兩個量刑情節。”最高檢出庭履行職務的兩位檢察員告訴記者,刑法第180條第四款中規定,金融機構從業人員以及有關監管部門或者行業協會的工作人員,利用因職務便利獲取的內幕信息以外的其他未公開信息,違反規定從事相關的證券、期貨交易活動,“情節嚴重的,依照第一款的規定處罰”。對于這里的“情節嚴重”,在實踐中,理解上各方存在不同認識。一種觀點認為,只能依照第一款中的“情節嚴重”的量刑檔次處理,不存在“情節特別嚴重”的情形。另一種觀點認為,這里的“情節嚴重”只是入罪條款,即達到了情節嚴重以上的情形,依照第一款的全部規定處罰。本案一、二審法院判決、裁定持第一種觀點。檢察機關持第二種觀點,即刑法第180條第四款屬于援引法定刑的情形,應當是對第一款“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全部法定刑的援引;第一款規定有“情節嚴重”和“情節特別嚴重”兩個量刑檔次,第四款“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也同樣有“情節嚴重”和“情節特別嚴重”兩個量刑檔次;第四款規定“情節嚴重”是為了避免情節不嚴重也入罪的情形,而非量刑檔次的限縮。
在當時的法庭辯論階段,控辯雙方緊緊圍繞抗訴書闡明的法律適用問題進行了激烈辯論。檢方在最后陳述中認為,刑法修正案(七)中增加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并將該罪與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規定在同一法條中,說明兩罪的違法與責任程度相當。刑法規定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參照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的規定處刑,既適用其中“情節嚴重”的規定,也應適用其中“情節特別嚴重”的規定。馬樂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的時間跨度長,交易金額及獲利特別巨大、社會影響惡劣,參照“兩高”《關于辦理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已遠遠超過成交額250萬元以上、獲利75萬元以上等認定為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情節特別嚴重”的標準,其犯罪情節應當認定為“情節特別嚴重”,在該量刑檔次予以處罰。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阮齊林表示,從制定刑法規則上看,罪刑法定原則要求法定刑必須是明確的,所以,刑法條文的后款在援引前款法定刑時,在沒有特別說明的情況下,一定引用的是全部法定刑;如果是部分引用,一定會有明確的表述。從刑法上下文看,在法條中如果后款的法定刑比前款輕,一定會明確規定,不會用援引的方式,因為對立法者而言,“封頂”問題,即確定刑事處罰的最高界限十分重要,不能模糊。
三級檢察機關接力抗訴
從2014年4月深圳市檢察院收到馬樂案一審判決后認為該判決適用法律錯誤、量刑明顯不當,向廣東省高級法院提出抗訴,到廣東省檢察院審查之后支持深圳市檢察院的抗訴,再到最高檢決定按審判監督程序向最高法提出抗訴,三級檢察機關持續接力抗訴,這一過程歷時近兩年。“三級檢察機關持續接力抗訴,堅持在法律適用問題上嚴格按照立法精神解釋法律,捍衛法律的尊嚴,保證法律統一正確實施,堅守不讓個案的錯誤判決誤導司法實踐底線,很好地體現了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屬性。”最高檢公訴廳負責人告訴記者。
此前,有媒體以《“兩高”因老鼠倉案“對抗”》為標題進行報道,張志強和羅曦同時向記者表示,這絕不是“對抗”,本案各級檢察機關都是按正常法律程序,按法律規定辦案,依法提出抗訴。最高檢對本案提出抗訴,目的是通過這個個案,表明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有責任保障法律統一正確適用,使犯罪分子得到罪責刑相一致的處罰;通過這個案件的辦理,維護證券市場秩序,維護金融管理秩序,維護投資者對證券市場的信心和對金融行業的信心。
最高檢公訴廳負責人告訴記者,這種利用基金或其他金融機構資金抬高價格、搭便車獲利的行為被稱為“老鼠倉”行為,其危害性巨大,檢察機關對此類犯罪行為依法予以打擊。首先,從業人員違背了職業操守,違背了委托投資人給予的高度信任,破壞了市場交易最為基本的誠信原則;其次,“老鼠倉”行為嚴重侵害了整個證券、期貨市場公平、公開、公正的交易秩序,損害廣大公眾投資者合法利益;再次,蠶食公眾對整個金融市場和行業的信心,嚴重破壞我國金融管理秩序,影響金融市場的健康發展。
“兩高”共同維護司法權威
2015年12月11日,最高法采納了最高檢的抗訴意見,最高檢抗訴的馬樂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案再審獲改判。
法庭認為,馬樂作為基金管理公司從業人員,利用職務便利獲取未公開信息,其行為已構成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根據刑法第180條第四款規定,應當參照該條第一款規定的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進行處罰。馬樂利用未公開信息進行交易活動,其犯罪數額遠超“兩高”《關于辦理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情節特別嚴重”的認定標準。原審裁判因對法律條文理解錯誤,導致降格評判馬樂的犯罪情節,對馬樂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不當,應予糾正。馬樂非法獲利數額應為人民幣1912萬余元,原審認定馬樂非法獲利數額人民幣1883萬余元屬計算錯誤,應予更正。
最高法審判監督庭負責人在宣判結束后回答記者提問時表示,本案由最高法直接審理,通過對個案的審理明確相關的法律適用問題,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對于今后各級法院審理此類案件具有指導意義。本案案發時是全國查處的犯罪數額最大的“老鼠倉”案,社會影響大,加上近年來我國基金、證券、期貨等領域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行為多發,嚴重破壞證券市場管理秩序,損害投資者利益,由最高法直接審理、判決此案,加大對類案的打擊力度,必將對規范我國證券市場,依法保障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起到積極作用。
最高檢公訴廳負責人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最高法的判決采納了最高檢的抗訴意見,共同明確了刑法第180條第四款法律適用問題,正是檢法兩家在訴訟職能上互相制約、互相配合的體現,“兩高”共同維護了法律的統一、正確實施。但這個案件的意義還不僅在此。從司法層級上,以前最高檢也有不少向最高法抗訴的刑事案件,但都是最高法指令下級法院再審的,這次最高法直接開庭審理,是“兩高”司法屬性的真正體現。從解釋法律的方式上,以往有具體法律適用問題需要明確,都是“兩高”通過司法解釋予以規定,而這次是最高司法機關開庭審理個案,通過判決對具體法律適用問題進行闡釋,保證法律統一實施,具有很好的示范效應。另外,對金融、證券機構從業人員來說,也起到了警示作用。目前我國金融、證券市場亟須規范,廣大投資者對“老鼠倉”、內幕交易、操縱證券期貨市場的行為十分痛恨,盼望職能部門和司法機關依法及時予以懲處,凈化金融市場環境,保護廣大投資者合法利益。
隨著一聲槌響,馬樂案塵埃落定。本案對于那些企圖通過“老鼠倉”謀利的從業人員,敲響了警鐘。司法機關絕不允許“低成本,高收益”成為“老鼠倉”犯罪的專享,法律公平公正的權威體現在對每一起案件的審理和判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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