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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女性經歷的,遠不止戰(zhàn)爭、童婚和虐待(下)
【編者按】
據(jù)新華社報道,當?shù)貢r間8月15日,總統(tǒng)加尼已離開阿富汗。阿富汗塔利班發(fā)言人當天晚些時候宣布,塔利班已進入首都喀布爾。喀布爾街頭目前已經開始用油漆刷掉女性露出面部的廣告。
婦女在阿富汗的處境一直極為艱難,“罩袍”是她們每日固有的穿著。《罩袍之刺》里,筆者原老未數(shù)次往返阿富汗,采訪六位阿富汗女性。還真實的阿富汗女性處境。“人們對于阿富汗的印象,似乎只有戰(zhàn)爭、童婚以及對女性的虐待。是的,以上皆為事實,然而事實不止于此。”
下文經授權摘編自原老未作品《罩袍之刺》第三章
不婚主義者(下)
《罩袍之刺》一瞥
一個人的野餐
她索性站起身,往更高處又跑了幾步,她把雙手攏在嘴邊,想用盡全身力氣地大喊,卻喊不出,停了幾秒又把手放了下去。
喀布爾是全國警察最多的地方,卻也是爆炸最頻繁的地方,塔利班已下臺十余年,仍然時不時發(fā)動一些針對政府機構、官員住所和使館區(qū)的攻擊,尤其是冰雪初融的春天,他們會在此時下山,發(fā)動全球皆知的“春季攻勢”。
即使身處動蕩不安的喀布爾,迪巴仍努力像和平地區(qū)的中產階級一樣生活,除了吃得有機健康,她每天還會在室外以5公里的時速健走幾個小時。迪巴總是以公寓為起點,再隨機向某個幾公里之外的目的地疾步行進,比如金頂議會大樓、達魯阿曼宮、喀布爾大學或者伊斯蘭經學院。伊朗政府援建的金頂議會大樓是這兩年襲擊者的最愛,幾起爆炸后,官員們把上班的交通工具由汽車改成了直升機,武裝分子也迅速轉移了目標,把攻擊的地點由他們的辦公室改成了住宅。
沙伊德對迪巴這種如同自殺一般的健身方式表示強烈反對,他用難得的極其認真的語氣問她:“Jaan,每個人都知道現(xiàn)在局勢如何,你還要天天在外面步行幾個小時,你就不想想豪拉1知道了會是什么心情?”
迪巴淡淡地說:“即使我告訴你不會再去,但你真的在意過我每天都做了什么嗎?”
國家安全部門收到線報,一輛裝滿炸藥的汽車停在市區(qū)的某個角落,準備第二天開到金頂議會大樓附近引爆,此時議會大樓附近已對所有車輛戒嚴,警察也在全市范圍開始排查。第二天清晨,迪巴還是決定步行十余公里,去綠色新城后面的小山坡野餐,沙伊德曾經答應過帶她來這里,什么也不干,就兩個人靜靜地坐一天。但一年年過去了,這個承諾似乎只有聽到的人才記得。迪巴把蘋果、葡萄、石榴和椰棗,還有一瓶用藏紅花、玫瑰露沖泡的營養(yǎng)水放入挎包里,她要在走之前,獨自完成兩人的約定。
路過喀布爾河(現(xiàn)在的“那臭溝”)時,迪巴感覺到貼著挎包一側的衣服濕漉漉的,她這才發(fā)現(xiàn)水瓶沒擰緊,整個包都濕透了。她皺著眉把水果袋和水瓶取出來,然后把包沖著河水倒翻,“撲通!撲通!”河中濺起兩道水花。
“我的手機!兩個!”兩部手機同時掉進了水里,她的A牌手機總是低溫時自動關機,迪巴又買了一部H牌手機。
看見一個女孩在河邊久站,不多時就圍上了好多男人,有個趿拉著開膠球鞋的中年人聽迪巴講了事情的經過,二話不說就脫下鞋子準備下橋去撈。
兩個小孩站在旁邊小聲嘀咕:“等這個女人走了,咱們下去,撈到了你一個我一個。”
中年人爬上了橋,不知道從哪里找出了一根繩子,將一頭拴在一塊和手機差不多重的石頭上。他將石頭扔進河里,水一下就把繩子沖了好遠。他搖了搖頭,圍觀的人在一旁說著風涼話:“水這么急,手機早就沖到巴基斯坦嘍。”
迪巴雖然心急,但聽到后還是扭開頭笑了一聲。她向圍觀的人借手機給沙伊德?lián)芰穗娫?“Jaan,我干了蠢事。天啊!我把兩個手機都掉進河里了。”
“杯子漏水,我想把挎包里的水倒出去,卻忘了手機也在里面。”“中年人在用和手機差不多重量的石頭測試水流會把手機沖到哪里去。”迪巴無精打采地說。“別再教育我了!丟手機的人又不是你!”
迪巴沖著話筒喊了一句,不耐煩地掛了電話。
其間,那位熱心人又跑到橋的另一側用腳在河床上摸索了半天。這時他放棄了最后的努力,爬上了橋,把挽到膝蓋上方的褲腳放回,套上襪子,穿上了鞋。迪巴看著這個好心的中年人,如果撈到手機的話,他還能得到一些錢,兩天的飯錢就解決了。唉,不怎么幸運的他,更不怎么幸運的迪巴。
“謝謝叔叔Jaan。”雖然難過,迪巴還是禮貌地道了謝。
她略加思索,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還是繼續(xù)向山坡行進吧。七拐八拐后她來到了達魯阿曼大道,一輛軍用皮卡從她身邊開過,輪胎帶起一陣塵土,她皺了皺眉頭。雙向車道全部戒嚴,每隔一段,路邊就坐著一位荷槍實彈的士兵,一輛輛駕著機槍的皮卡橫在路中央,路兩側的行人并不比平日少,他們和迪巴一樣,沒有被緊張的氛圍影響,他們神情平靜,似乎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
達魯阿曼大道的盡頭是達魯阿曼宮,這里距迪巴要去的小山坡還有一半的路程。近一個世紀以前,阿曼諾拉國王為了阿富汗的“現(xiàn)代化”,請法國和德國的建筑師設計了這座極富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宮殿。它曾是國內第一批有中央供暖和自來水系統(tǒng)的建筑,曾是喀布爾大學的醫(yī)學院,曾被焚燒成一片廢墟,也曾被蘇聯(lián)人、游擊隊戰(zhàn)士、塔利班和美國人先后占領過。經歷了幾十年的戰(zhàn)爭,它終于成了幾堵殘壁空殼,門前的野草肆意生長,一片翠綠圍住了廢墟,再加上這里已是郊區(qū),空氣里的煤煙味小了許多,迪巴抬起頭看了看天,繼續(xù)向山坡走去。
“綠色和平新城”這名字,無奈地表示了喀布里對戰(zhàn)爭的厭惡。此處海拔比市區(qū)高出幾百米,新城的盡頭就是山腳,迪巴走過施工中的現(xiàn)代公寓樓,走過五顏六色的別墅外墻,她曾想過嫁給沙伊德以后,兩人在這里買上一塊地,由她來設計一棟喀布爾最棒的房子,不要頂燈,就像外國人那樣,多弄幾個落地燈,房間的角落安上吊燈;會客室擺上最好的手工地毯;頂樓的小露臺上放兩把搖椅和一個矮幾。
迪巴在山坡上選了一處喜歡的位置坐下,對面山頭上停著一輛坦克,一個頭系黑白格圍巾的士兵在坦克周圍踱來踱去。她俯視著籠罩在喀布爾上空的淡黃色的煙霧,試圖透過它找到男朋友工作室的位置,往左......往左......再往上點......應該就在那附近,她略帶憂傷地看著那里,有點后悔剛才在電話中朝他發(fā)脾氣,可她也沒想過道歉。
“快讓我離開吧,去一座沒有爆炸也沒有他的城市,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了。”迪巴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腿間,周圍的空氣好像越來越稀薄,直叫她的呼吸都成了一件最累最苦的事。她索性站起身,往更高處又跑了幾步,她把雙手攏在嘴邊,想用盡全身力氣地大喊,卻喊不出,停了幾秒又把手放了下去。
迪巴盯著沙伊德工作室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又抬起頭看了看天空,云彩像被人用手撥開似的,天是如此湛藍清澈,“若不是丟了手機,這本該是美好的一天。”
三年前的初識
這些男孩就像其他年輕人一樣混夜店、泡酒吧、抽大麻,和很多女孩做愛。可是到了該結婚的時候,他們總是會第一時間回到阿富汗,選一個親戚或父母好友的女兒,畢竟這里盛產待價而沽的處女膜。
《罩袍之刺》一瞥
我第一次見到迪巴,是在2013年的秋天。
那天晚上我隨著人流走出喀布爾機場的大門,費了一番功夫才從一大堆停得歪七扭八的汽車中找到了來接我的那輛。駕駛室的男人是沙伊德,一個赫拉特朋友的表親。沙伊德和我用英語溝通,語速飛快地向我介紹坐在副駕的女孩:“這是迪巴,我的女朋友,我的Boss(領導)兼我的秘書。”路旁的街燈忽明忽暗,那女孩撲哧笑出了聲,我只隱約看到她穿著一件藍灰格子的棉布襯衫,頭巾下的側臉棱角分明,其余部分浮浮沉沉,暈染著沒入陰影看不清楚。
初次見面,我禮貌地向沙伊德表示感謝,他一副不當回事的樣子:“剛好順路而已。伙計,是你運氣不錯。我們才從警察局出來,花了很大一筆錢才把迪巴的一個朋友保釋出來。”
沙伊德聽上去心情很好,講到興奮處還會像孩子一樣手舞足蹈,他的英語中不時夾雜著幾個達利語單詞,不過他沒有跟我解釋其中任何一個的意思。迪巴話卻不多,我以為她只是和一般阿富汗女孩一樣羞澀,便用達利語問好后,再沒主動和她交談。
那是我第一次來阿富汗,有滿肚子的問題想向當?shù)厝苏埥獭5骋恋滤坪蹩偸翘貏e忙,每天早晨我出門時,他們的臥室門還緊閉著,而我回來時他已經離開了。大部分時間中,屋里只有我、迪巴和一個打掃衛(wèi)生、做飯的老人。
我在那里借宿了五晚。前兩天,迪巴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臥室內,只有需要拿東西時才出來,碰到我時也是寥寥數(shù)語,沒有和我進一步接觸的意思。
直到第三天傍晚,我去廚房打水,她獨自坐在一把三角凳上,面前有個泡著紅豆、鷹嘴豆、椰棗、紅棗的盆,迪巴神情專注,小心地把豆皮一點點地從豆子上剝下來,一個接著一個,無比耐心。
“還有那么多豆子呢,我來幫你一起剝吧。”她抬頭笑了笑,算是默許。
“這些豆子剝完干什么?”我好奇地問。
“我要的是這些豆皮,用它們煮水特別有營養(yǎng)。沙伊德一忙起來就不管不顧的,從來不記得吃飯。”
原來是慢熱的人。
迪巴從不輕易相信別人,當她不相信時,她不喜歡說話。她在一旁冷靜地觀察著我,直到那天晚上,才慢慢地把自己堅硬的外殼打開了一個小口子。
迪巴的祖父是阿富汗北部昆都士省一個部落中的毛拉,頗有名望,受人尊敬。他先后娶了4個老婆,一共生了14個孩子(最小的老婆甚至比長女還要小兩歲)。祖父除了要求所有子女都去經學院學習《古蘭經》外,還給男孩們請了家庭教師,教授他們達利語文學,讓他們學會讀書和寫字。至于女孩,老人家認為她們需要的知識都在《古蘭經》里了,他堅定不移地認為,念了書的女孩就會像城里的女人那樣,很容易產生疑問,而疑問讓這里的男人不適、憤怒甚至恐懼,她們終歸是要嫁人的。
在他看來,他為所有人都做了最好的安排。
迪巴的帕代爾是祖父與發(fā)妻的次子,在剛夠得著書桌的年紀,他就把頭整日埋在書本中讀個不停。從波斯詩集、阿富汗野史、各種自由思想,到文學、宗教和藝術,廣有涉獵。這個愛好使他成為全家第一個戴近視眼鏡的人,還讓他早早地在心里立下目標——他要去看看書里描述的那個無與倫比、精妙有趣的世界。
祖父為他16歲的兒子挑了一個老婆,這個歲數(shù)當時已算成年,他認為兒子對異性有了渴望,于是帕代爾就這樣和堂妹結婚了。幾個月后,他帶著新婚的妻子離開了這個龐大的家庭,前往100多公里外巴爾赫省的首府馬扎沙伊夫獨自謀生。
3000多年前,信奉多神尤其是火神的雅利安人穿過阿姆河,將巴爾赫定為王國都城所在地。巴爾赫位于馬扎沙伊夫西北23公里處,這個如今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小鎮(zhèn),在古時極其輝煌。瑣羅亞斯德在巴爾赫將拜火教傳播于世,至今這里依然是拜火教圣地;巴赫利卡(巴赫利卡,又稱波利(Bahallika),與提謂(Trapusa)并稱佛祖最早的兩位皈依弟子。)帶著佛祖的8根頭發(fā),在這里建造了一座佛塔,公元7世紀阿拉伯人入侵時,也因這里極其悠久的歷史,盛贊巴爾赫為“世間城池之母”(Umm Al-Belaad)。
數(shù)千年來,拜火教、佛教、伊斯蘭教的教徒們在這里坐而論道,巴爾赫的洞窟壁畫,有被稱為“佛陀瑪茲達”(佛陀瑪茲達,意為佛祖與阿胡拉·瑪茲達。阿胡拉·瑪茲達是古波斯宗教,特別是拜火教中地位最高的神。)的火焰銘文,在當時的詩歌中,又有著入“就像納瓦精舍”一樣美麗的供電這樣的明喻。直到1220年成吉思汗策馬屠城,此地千年繁榮戛然而止,整個地區(qū)的經濟文化中心才轉移至馬扎沙伊夫——在這之前,那兒只是個供過
路客歇腳的小村落罷了。
在當時塞爾柱王朝時期,當?shù)氐囊晃幻滤沽謱蠋煛⑾壬驅W者的敬稱。)稟明蘇丹艾哈邁德·桑賈爾,先知的堂弟和女婿阿里托夢告訴他,當年為了避免敵人的褻瀆,阿里的追隨者秘密地將他的遺骸放在一頭白色的母駱駝上,這頭駱駝向東不停地奔跑,最終力竭而亡的地方,就在巴爾赫附近。蘇丹聽完,馬上下令在阿里托夢描述的地點——也就是當今的馬扎沙伊夫蓋了一座內有阿里衣冠冢的圣祠。1220年,巴爾赫被成吉思汗屠城,這座圣祠也沒能逃過一劫。兩百年后,帖木兒帝國的蘇丹胡賽因·巴以克拉在人們口口相傳的位置上,又蓋起了一座清真寺——著名的馬扎沙伊夫藍色清真寺。雖然世界上大部分穆斯林認為阿里的靈柩安放在伊拉克中部的納賈夫,但仍有許多人前來朝圣,一年四季,絡繹不絕。
馬扎沙伊夫是阿富汗北方最大的城市,和保守的昆都士不同,因為多元的民族背景,這座城市非常開放。在迪巴父母年輕時,成百上千的信徒圍繞著阿里的衣冠冢席地而坐。男人坐在一側,女人坐在另一側,她們有的穿著茶達里,有的披著茶杜爾,還有的只用圍巾松松垮垮包住頭發(fā)。人們虔心禱告,祈求罪行被寬恕,祈求心愿可以實現(xiàn)。清真寺外的小花園里,也有不少朝圣者坐在草坪上,三三兩兩地交談,與此同時,身穿著短裙和尼龍絲襪的摩登女郎背著皮包從他們身旁走過,人們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穿衣打扮,沒有人會跳出來對他人的著裝加以指責。
這幾年網上流傳著一組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阿富汗街景照,照片里的女人很多都穿著短袖和短裙,于是很多人認為,是丑陋的戰(zhàn)爭讓曾不知茶達里為何物的阿富汗女人最終穿上了它。然而,除卻喀布爾、馬扎沙伊夫等大城市,在20世紀70年代的阿富汗大部分地區(qū),女人們依然披著茶杜爾,穿著茶達里和沙瓦爾卡米茲。
“我的瑪代爾不能讀書,也不會寫字。可是帕代爾說他最感謝安拉的一件事,就是當自己為是否過早結婚而猶豫的時候,安拉幫他做了正確的決定。”迪巴說到這兒,嘴角彎彎,不知道心里是不是想起了沙伊德。
“愛情看似美好,但卻帶來麻煩。”哈菲斯幾百年前就用鵝毛筆把這句話寫在了羊皮上,但無數(shù)人依然為它奮不顧身。像所有剛開始分享秘密的女孩一樣,迪巴給我講起了她的戀愛史,而且還著重說了一個生在德國的阿富汗裔紀錄片導演。二人相識于喀布爾的一個藝術展上,他對與眾不同的迪巴一見傾心。迪巴最初覺得他“才華橫溢,舉止得體,看上去十分尊重女性”,兩人相處愉快。直到有一天,他說:“國外的那些女孩,和你一樣有才又迷人的,都不是處女,所以她們都不是我結婚的對象,你才是。”
“我也不是。”
導演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中,像一截干掉的絲瓜一樣癱在沙發(fā)上,整整三個小時沒有和迪巴說話。迪巴不明白,一個在柏林成長生活了30多年的男人,為什么骨子里還是阿富汗男人的那一套思維方式。
這個像截干絲瓜一樣的導演消失了一周,再次出現(xiàn)時,他對迪巴說:“我仔細想了想,還是愿意娶你,雖然我的家人反對自由戀愛,但為了你,我愿意‘Fight for it’(為此而戰(zhàn)斗)!”
迪巴瞇起了眼睛,忍不住譏諷地回答:“抱歉,這里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我,我沒時間和你為這種事而戰(zhàn)斗。更何況,你自己在全世界和不同國家的女孩上床,又有什么資格要求我是一個處女?你愿意娶我,可你是否問過我愿不愿意嫁你?”
沙伊德的出身沒有那么高貴。他的帕代爾在內戰(zhàn)時外出被流彈擊中,被鄰居發(fā)現(xiàn)時已奄奄一息,抬回家的當夜就死去了。悲痛的瑪代爾只能帶著他和另外三個兒子北上喀布爾投奔親戚。那家人雖然給了他們孤兒寡母一間小屋,卻終日冷言冷語,把這個可憐的寡婦當成用人使喚。沙伊德6歲就開始在大街上討生活,他能吃苦,也不喊累,擦皮鞋,賣經書,給馕鋪打下手,什么掙錢多就干什么,小小年紀嘗盡人情冷暖,他發(fā)誓要早日掙夠錢從那個奪走瑪代爾笑容的屋子里搬出去。
他沒上過一天學,卻可以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還會一點兒阿拉伯語和法語,他用在街頭學會的生存法則,在游擊隊、塔利班、外國人和新政府官員身邊走著鋼絲周旋。
14歲時,他租了間小房子,把笑容重新帶回了瑪代爾臉上。如今三個弟弟都在私立學校讀書,兩個成績好的還申請到了帶獎學金的外國大學。
沙伊德有很多朋友。只要他不工作,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和一大幫朋友在一起,他總是向迪巴撒嬌,要她陪自己去參加聚會,迪巴有時去,有時不去。沙伊德的朋友中有些是極其虔誠的信徒,有些不是;有一天禱告5次的塔吉克人,也有一天禱告3次的哈扎拉人;有從國外回來的阿富汗移民,也有兒時在街頭認識,現(xiàn)在一起出人頭地的伙伴。迪巴說沙伊德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時刻需要有人在身邊,也許因為年少時的經歷,他待人格外慷慨,“只要朋友張口,只要他有”,迪巴微笑著聳聳肩,“不知道借了多少錢出去,也從不主動催他們還。”
她一說起沙伊德就笑,笑出了眼角的皺紋,笑得眼底的愛意都涌了出來,她看上去就像任何一個沉浸在愛情中的女人,是那么幸福和滿足,沙伊德對她來說,是她的整個世界,是她暗暗決定一起白頭到老的愛人。
“道德犯罪(Moral Crime)”的界定很模糊,離家出走(即使是受到家暴)、自由戀愛,“ZIINA”,乃至被強奸、被迫賣淫的女人,都可以因“道德犯罪”不經庭審直接被判處最高5年的刑期。
她后來還提起了達雅,那個沙伊德托了不少人,才花錢保釋出來的朋友。
大概三個星期前,達雅與幾個朋友在一家涉外餐廳吃晚飯,每個人都喝了酒,她亦有些醉意。離開時,一個剛認識的男性朋友說自己太醉不能開車,請求達雅先送他回家,再把車子開回她自己家。
達雅同意了。但車子發(fā)動沒多久,那個男人就在后座上說起了各種下流話,接著開始毛手毛腳。達雅驚慌起來,酒徹底醒了,她邊罵著那個男人邊準備把車子靠邊停下。男人撒起了酒瘋,竟掏出一把匕首,先對著自己前胸劃了一刀,又高聲尖叫著把刀伸向她的脖子。一番混亂后,車停了下來。達雅的胳膊上被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流了很多血。
路人報了警。警車與急救車先后抵達,警察大概看了兩人傷勢,以男人傷重為由把達雅銬了起來,直接關進了巴達巴格中心監(jiān)獄。達雅自覺這件事不怎么體面,也以為警察在查明原因后會很快把她放了,就沒有給任何人打電話求救。看守所的人查驗了達雅的貞操。
當他們發(fā)現(xiàn)她不是處女時,事情開始往更壞的方向發(fā)展。獄友告訴她,看守所根本沒有足夠的女警察,而且管理層大多是男人。
“他們把我們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壓在桌子的玻璃板下,搞清楚哪些人不是處女后,再選出漂亮又年輕,最好是文盲的‘下手’。這些人難道沒有姐妹嗎?如果有人這么對待他們的姐妹,他們會怎么想?”
達雅被獄友的話嚇壞了。她家境優(yōu)沃,看著白白嫩嫩的,任誰都會覺得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兒。她被腦海中浮現(xiàn)的畫面嚇得腿軟,一位好心的女獄警把電話借給她,但她不敢將此事告訴馬扎沙伊夫的家人,于是打給了迪巴。
沙伊德人脈廣,雖然他和達雅并不熟,但還是馬上開始為她走關系,迪巴也因此被允許前去探視。巴達巴格中心監(jiān)獄中的女人,白天分組打掃衛(wèi)生,其余大部分時間都坐在院子里。迪巴去看過達雅三次,她幾乎和每個女囚都聊過天——有些人真的有罪,販毒、殺人或參與制造炸彈,更多的人是因為“道德犯罪(Moral Crime)”。它的界定很模糊,離家出走(即使是受到家暴)、自由戀愛、“ZIINA”(達利語,指婚姻之外的性行為。),乃至被強奸、被迫賣淫的女人,都可以因“道德犯罪”不經庭審直接被判處最高5年的刑期。一些收了錢的警察,甚至可以將沒有任何“過錯”的女人以“道德犯罪”的名義收監(jiān),哪怕是通過“貞操檢測”的處女。
有個臉上帶“卡爾”刺青的部族女人哭著對迪巴說:“我每晚都祈求安拉,如果死對我更好,那就讓我死吧,我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過。”迪巴回家后,在沙伊德懷中哭了很久。這時永遠嘻嘻哈哈的沙伊德沒有試圖逗笑她,也沒給她擦眼淚,只是親吻著迪巴的頭頂,輕聲鼓勵她盡快將關于巴達巴格的故事整理出來,讓更多人知道那里發(fā)生著什么。
被收監(jiān)后的第15天,在沙伊德的幫助下,達雅走出了巴達巴格中心監(jiān)獄的大門。而那些沒有錢也沒有門路的女犯人,得不到足夠的食物,也無人探視,她們終日坐在那個幾十平方米的小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重獲自由。
二手名牌掃貨記
這些二手貨曾經的主人不詳,它們可能是被某個中產階級家庭淘汰的,也沒準兒是哪個出了車禍的倒霉鬼的。幾個男人在箱邊來來去去,按品相和品牌給貨物分類,可以被送入那幾十個房間的,都是挑出來的品牌貨,無論真假,反正大部分人也看不出來。
紀錄片《阿富汗:沒有結束的戰(zhàn)爭》劇照
沙伊德和迪巴都很喜歡名牌。
那些國際品牌至今也沒有一家在阿富汗開過分店,但這擋不住阿富汗人追求時髦的熱情,他們通過Youtube網站跟隨時尚,學習潮人的穿搭,可在喀布爾找到“潮人同款”的概率,比讓男人也穿上茶達里走上街的概率還要低。夏瑞諾區(qū)的那幾個“購物中心”里面賣的都是雜牌鞋,也許沒見過世面的人會覺得很高級,但迪巴連去那里的興趣都沒有。
比起嶄新的雜牌鞋,迪巴、沙伊德和他們的朋友們更喜歡去市區(qū)
的二手市場碰運氣。一天,沙伊德的朋友穿著一雙九成新的“踢不爛”
登山靴,他說這是經過一番講價后,花了2300阿富汗尼買到的。“兄弟們,二手市場新來了一批貨,駱駝、踢不爛、還有貓牌,這可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的名字,但它們的鞋真漂亮,不是嗎?”那位朋友抽著美國香煙,拿著美國手機,穿著美國靴子,即使連護照都沒有,卻對美國品牌如數(shù)家珍。
迪巴說也想去市場看看,沙伊德馬上騰出一天時間,開車陪迪巴去市中心購物。去市區(qū)的路上會經過一些政府機構和各國使館,他們的圍墻外豎著一排高大而厚重的水泥墩子,使路過的人們看上去像一個個小矮人。每一個路口邊,都停著一輛皮卡,上面站著手持機關槍的士兵。迪巴看著窗外喃喃自語:“Jaan,我們用鐵絲卷圍起的小院,種著玫瑰的后花園,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沙伊德握住了迪巴的手,用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背。
二手市場在阿卜杜勒·拉赫曼汗清真寺對面的小巷里。清晨四五點開始,這里已人聲鼎沸,晚上天快黑透時才會安靜下來。這是一棟蘇聯(lián)占領時期所建的四層簡易樓,呈凹字形,每層均勻排列著十幾個差不多大小的房間。樓前空地上擺了一些巨大的紙箱,里面是精明的阿富汗商人從世界各地的二手販子那里批發(fā)來的舊衣服和鞋子。這些二手貨曾經的主人不詳,它們可能是被某個中產階級家庭淘汰的,也沒準兒是哪個出了車禍的倒霉鬼的。幾個男人在箱邊來來去去,按品相和品牌給貨物分類,可以被送入那幾十個房間的,都是挑出來的品牌貨,無論真假,反正大部分人也看不出來。而那些雜牌子或者破損比較嚴重的,則被另一批本地小販買走,過不了多會兒,就會出現(xiàn)在達利亞河另一側街邊的平板推車或地面鋪著的塑料布上。那里是另一個世界,是迪巴和她的朋友們同樣不會涉足的購物場所。
沙伊德跟著迪巴,穿過那些紙箱子和散落一地的打包帶,隨便走進一間沒有那么多人的小屋。房間面積不足5平方米,靠墻的架子上緊緊地碼放著各式各樣的戶外鞋,不過都是單只。客人如果挑中了,店主才會從只有他知道的地方,迅速地找到另一只遞過去。他們的眼神都像鷹一樣,很少有人能從他們的眼皮底下偷到東西。 達利亞河另一側的路邊攤市場
沙伊德和迪巴對視了一眼,二人對架子上真假混賣的“踢不爛”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迪巴試了幾只鞋,不是偏小就是上腳丑,又或是品相不好,沙伊德在一旁耐心地向店主問價,還時不時地轉頭為女友提意見。過了一會兒,沙伊德發(fā)現(xiàn)了一只深灰色的麂皮高幫靴,橡膠鞋底擦得干干凈凈,像全新的一樣,他趕忙捏著鞋頭遞給迪巴,得意又頑皮地眨了下眼睛,一番討價還價后,老板拽下一只塑料袋,將鞋裝在里面遞了過去,他們只花了1800阿富汗尼。
二人在一樓又逛了一圈才上了二樓,樓梯拐角處的商鋪門口,一個看上去十分機靈的伙計主動向他們搭話:“祝您平安。你們是在找什么特定的牌子嗎?”
“添柏嵐。”伙計聽罷一臉嚴肅地點點頭,示意他們在原地稍等。沙伊德俯身將兩個胳膊撐在欄桿上,打趣說他決定犧牲一下,用自己比迪巴大4碼的腳幫她好好撐一撐新鞋,讓她穿得更舒服。大約5分鐘后,伙計再次現(xiàn)身,表情認真地遞給沙伊德一雙黑色的、像已被穿了500年的老式男皮鞋,一股怪味兒,皮面像砂紙一樣粗糙,鞋幫上隱隱可以看到“踢不爛”的商標。沙伊德看著鞋哈哈大笑,迪巴也在一旁捂著肚子,邊笑邊艱難地對那個伙計說:“謝謝你,但我想買的是靴子。”
兩人謝過仍試圖把老式皮鞋推銷出去的伙計,繼續(xù)往三樓走去,沙伊德邊上樓梯邊笑著說:“那哥們兒真是個人才,這么快就能從樓后面的垃圾箱里把那雙鞋給翻出來。”
迪巴買到了她喜歡的鞋,沙伊德也就對購物失去了興趣。他們下了樓,一個男孩已經把沙伊德停在路邊的車擦干凈了。沙伊德摸出錢包,給了那個等在一旁的男孩30阿富汗尼,比正常價多了兩倍。男孩看上去不過10歲,衣服并沒有比擦車巾干凈到哪里去,他接過錢,右手放在左胸口不停地道謝:“感謝您,好心的叔叔,愿安拉保佑您,感謝您。”
回家時他們走阿斯瑪伊路。剛開過加油站時,后面來了兩輛美國巨型裝甲車,大概三米高,長度是高度的兩倍。開在前面的那輛不停地按著喇叭,車頂?shù)膬蓚€擴音器也傳出了發(fā)號施令的聲音:“所有車輛迅速避讓!所有車輛迅速避讓!”
和其他司機一樣,沙伊德慌忙為這些美國人讓出了一條路,同時嘴里咒罵著:“上個禮拜一輛小巴被這些混蛋炸掉了,里面有個孩子,是薩馬爾的遠親。”迪巴沒有說話,只是直直地看著前方,他們的車與第二輛裝甲車相距約10米,在三車道的馬路上,所有車輛都跟在沙伊德和迪巴的車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減速行駛著,也不再有人亂按喇叭。迪巴的目光,落在裝甲車的尾部,那里用達利語和普什圖語寫了兩行字——“保持距離,否則有權射擊”。裝甲車加速行駛過一個十字路,這兩行字也隨著距離的拉大,一點點地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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