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每一種文明都有自己的特點和習(xí)氣，比如古希臘文明的民主，古埃及文明的屬靈，希伯來文明的公義，伊斯蘭文明的平等，紅山文化的龍，良渚文化的鳥……那么我以為，以上海為中心的海派文明的核心是十三點。誠然，契約精神構(gòu)成了海派文明的基礎(chǔ)，使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呈現(xiàn)出一片商業(yè)繁榮的景象，但是在這基礎(chǔ)上開出的文明之花，卻只能以十三點來概括，千萬年后，如果所謂的海派文明還在小學(xué)生的歷史課本中留有一席之地，十三點將會是最重要的考點，我認(rèn)為。

關(guān)于十三點這個詞的起源，眾說紛紜，有不少人寫過文章考證，我最認(rèn)同的說法是“society”的洋涇浜音譯。不過這并非本文重點。重要的是，十三點的精神遺產(chǎn)是如何被一代代原生、移民的上海市民繼承下來，成為海派文明對世界最重要的貢獻(xiàn)。什么是十三點呢？僅以癡頭怪腦、行事不合常理來概括未免離題太遠(yuǎn)了。凡在上海久居過的人，總遇到過幾個特別十三點的同事、親友。他們并非在智力、情商方面有什么缺陷，但也不一定就有什么精英性，或是在洞察世事方面超人一等。上到外資公司高層，下到國營大廠車間，甚至在街頭巷尾的小煙紙店里，處處都有野生十三點的存在。與其說十三點是一種能力，倒不如說十三點是一種處世態(tài)度，輕松，散漫，帶有古典犬儒主義的遺風(fēng)。十三點的奇妙之處，就在于它不是“means to an end”，它不是為了得到，也不是為了反抗，甚至不是為了成為十三點而十三點，如此也就超越了消費主義中難以擺脫的貪欲、憤怒和自我實現(xiàn)。十三點是水泥森林中漂浮著的銀色云朵，既魔幻，又飄逸，為所有階級的人所共享。它有點像是西美爾鐘愛的“調(diào)情”的概念，純是愉悅的產(chǎn)物，在十三點的一瞬間創(chuàng)造了自我和他者，不適和舒適，對立和吸引……這些玩笑般的二元對立，又在觀眾反應(yīng)過來之前就消失得一干二凈。

十三點之所以如此特別，和幽默感當(dāng)然是不同的。幽默是有門檻的，建立在知識、教養(yǎng)、階級的基礎(chǔ)上，可以習(xí)得，甚至做成脫口秀放到劇場里賣錢，美劇和脫口秀里的笑話，永遠(yuǎn)離不了階級種族性別宗教，像匕首像投槍。十三點卻是和光同塵，也捉摸不定得多，比如金宇澄的《繁花》，繪聲繪色寫出上海這個世界十三點之都的趣怪之處。滬生的朋友陶陶就是典型的十三點，喜歡拉住別人講市井故事，加油添醋不為任何目的，就像西藏創(chuàng)作《格薩爾王》的野生詩人，無師自通，天然是史詩的一部分。又比如梁贊諾夫的電影里，老爸問兒子，你為什么要吃橡皮泥，兒子答，我是蘸著白糖吃的，也只能用十三點來形容。英國人的機(jī)智（wit）專注玩弄語言游戲，階級性太強(qiáng)，美國超級英雄，生死關(guān)頭還要開黃色玩笑，雖然低級，倒有些十三點的意思。

要說文人中的十三點，非廢名的《莫須有先生傳》莫屬，比如莫須有先生“面壁而晝寢”，從“咫尺畫堂給一個人睡這么一個大炕”，想到“中夜耿耿，遽而求火”，再看到自己的影子動手去摸，而想到自己是“君子之校人”啊，怪奇念頭頻轉(zhuǎn)，如“孤鸞對鏡自舞不止”，卻不像電影聶隱娘里提升到什么劍道無親的境界，只是“乏死了”……十三點的風(fēng)格貫穿始終，一讀便知，卻提煉不出什么警句，如作者自己所說，只能“為我傳語于天下，《莫須有先生傳》可以獲麟絕筆，從此一團(tuán)吉祥和氣，覺得此心無俗情時替人們祝福。”正是如此啊！十三點的表現(xiàn)形式可能傖俗不堪，卻是此心無俗情時給予世間的祝福，一個文明在向著繁榮狂奔的路上是絕對十三點不起來的，你可以看到所有成功學(xué)的大師們都是一個賽一個的正經(jīng)，所以我覺得在中國強(qiáng)勢崛起的同時十三點文明似乎有些衰落了，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再借用廢名的一句話來說，人生的恐怖確實是恐怖，而精神的解放又確實是解放，只有在十三點的短短一瞬恐怖和解放都不復(fù)存在，大概就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