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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史|一株烏龍茶樹的百年漂移③:老茶司的教導
當初,在大理已經摸索了好幾年的林云連沒有預測到,陽和茶廠最初存活下來的60棵桂花烏龍,長大、扦插,再長大、再扦插,如此循環3輪,到第一次試收時,已經過了12年,又過了兩年才開始量產,最終發展到了30畝的規模。而在臺灣,高海拔茶地的茶苗都是在低海拔山地培育,一般的培育期僅1年,生長期3年,就可以量產。
林云連更沒想到,1000萬元人民幣投資化入茶地,無影無蹤,還倒欠工人幾十萬元的薪水,連過年都不敢回臺灣。有一年,他自己做活忙到天黑,猛然發現已是除夕,摸摸兜里只剩下200元。
又過了幾年,林云連和茶場才慢慢挺過難關,他也可以每年回臺中一趟過年。雖然冷凍茶建立了口碑,但他堅持要做出干茶,他認為,常溫下能保存香氣和后勁的顆粒茶才完美。2019年,桂花烏龍的精品孔雀藍應運而出,這是拿回臺灣高山茶比賽場極有可能拿特等獎的頂級茶,在中國大陸更是出類拔萃。
老茶司找到了臺灣烏龍茶在云南高原地理環境的生長和制作奧妙。不過,林云連也老了,沒人知道是他第一個把臺灣高山烏龍引種到中國西南的“老茶司”,更沒人知道他做出了大陸地區可能最好的烏龍茶。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頻上茶山,探尋究竟,從此與林云連亦師亦友,他成為我口中的“老茶司”,我則被他喚做“許兄弟”。
茶葉在近代成為全世界三大飲料之一,是一種重要的經濟作物。中國是茶樹的原產地,千百年來的異花授粉和人工種植,茶樹種質發展成高雜合度的多樣性,引種范圍覆蓋到世界五大洲。
回溯一株烏龍茶樹,它的父本和母本,千百年前如何在福建北部丘陵的草叢中被先民采摘、浸泡和飲用,繼而被人工種植,繼而又被移種到福建南部近海的丘陵,再被移植到臺灣的北部與中部,又被有眼識的杜德再次引種到北臺灣,經歷了日據的品種改良與茶品檢驗,繼續經歷了民國時期的品種改良與種植輔導,迎來了1970年代的市場發展和1980年代的走向高山,在1990年代漂洋過海落地云南高原,生長到了今天。
再看一片茶園,如何從初冬時割草,追肥或澆育肥,早春時再割草,春季采摘,雨前攤晾、日曬、浪茶、炒茶、揉球、加熱、再揉球、再加熱……烘干、再烘干、包裝、艱難地銷售或者鎖進庫存。
再到一杯烏龍茶的韻味,源自茶樹的品種、茶樹的年齡、山脈的味道、海拔高度的味道、茶葉的加工、土壤的養分、肥料的成分等等,通過面香、水中香、順滑、后勁而呈現出來。
影響茶湯表現的每一項因素,其背后都是一門嚴謹的專業學科,林云連老茶司在陽和茶廠30年耕耘下來,這些枯燥的靜態理論變成鮮活的動態知識。
我了解到的第一個重要資訊是,好茶其實出廠時價格不貴,老茶司的茶葉是按生產成本定價而非市場行情定價,茶葉的溢價區間在于營銷環節與畸形的市場。
我學到的第一點知識是,云南大葉茶種主要靠茶籽的有性系繁殖,而福建和臺灣的烏龍茶種則是用扦插無性繁殖,其葉片越改良越小。此外,茶樹有青心與紅心、高枝與矮腳、硬枝與軟枝之分。
老茶司送給我一包2018年春季的桂花烏龍冷凍茶和一副臺灣葉記窯陶瓷出品的評審杯,輕輕地說,如果真的沉迷于茶飲,就要動手,進去感受。
“把靈魂進到茶葉里面,把自己當成一棵茶樹?!甭牭嚼喜杷镜倪@句大師體悟,我決定沉住心來學做茶。老茶司又說,“做到了師傅,過多少年不做也不會忘,因為知道了其中的原理和構造,認識飛躍,才能看茶葉講話。沒有做到師傅,過后很快就忘?!?我被這句誠懇的為師忠告說動,決定用三年時間專心學做茶。
2018年,老茶司與我
學茶,首先要跟著嬢嬢們學采茶。
與一株茶樹全面接觸,把想象中的瑜伽、武術、體操等動作悉數用上,手指撫過每一株細枝,用拇指的指甲和食指第一指節,快速而又輕輕摘下那些鮮嫩可人的芽葉。采摘當下,心無旁騖,猶入禪定,一天下來渾身酸痛,身心俱疲,眼皮一合,一枚枚芽葉如同茶仙子般整夜在眼前跳動。
茶樹種類繁多,自己動手采茶時,很快發現茶樹有高有低,有新有老,枝條有硬有軟,葉片大小相差數倍,甚至連葉片纖維質的粗細,都可以通過采摘的手感分辨出來。用采茶嬢嬢們的話說,人有百樣,茶樹也有百樣。
明代天啟年,福建龍溪人高元濬撰《茶乘》云:“一芽帶一葉者號一槍一旗,一芽帶二葉者號一槍二旗。 ”時下的茶葉商品有標榜純芽尖、一芽一葉、一芽兩葉,老茶司叮囑嬢嬢們采嫩的,不管幾芽幾葉,老的不能采,這才是采茶的真相。此外,茶葉不能攥在手上,采茶最好的時辰是“二五采”,也就是下午2點至5點采的茶青。
2019年,350年云南大葉古樹采摘
2021年,日曬茶青
每天耗時15分鐘從洱海邊開車到茶場,走進蒼山,俯身于大地,細嗅樹根的生息,感知耕作與采集,體會生產方式、生產資料、生產技術對于累世以來人類的重要性。有了這樣的知覺,自然會去梳理在地、區域乃至世界的時空變遷,從中找出活色生香的自然景觀、生產技藝、人物與民藝,以及宗教與哲思。
世界正在跨進全球資本主義貿易體系的異化階段, 資本的逐利本性必然趨向壟斷和掌控,當世界的多樣性與差異性被各種技術和算法減滅,個體的主動性與選擇性隨之弱化,價值觀越來越被時代洪流裹挾,生活越來越被各種平臺和應用程序定義和安排,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的連結接連斷裂,我們日益淪為體系的碎片。
老茶司以一介臺胞個體戶的身份承包陽和茶廠,頑固地延續臺灣小農戶兼小型茶廠的模式進行經營,轉瞬之間,30年也過來了,如今生意不好不壞,卻讓我和朋友們邂逅到賣價不高的頂級高山烏龍茶。茶山的日子簡單而充實,一切按照茶葉生產日歷輪轉,人和茶樹在舒緩中共同生長和變老。
在茶山學習的三年,我也一直在探尋,在急劇的經濟轉型與社會轉型中,在全球化的潮流和回不去的傳統之間,是否存在第三種生產模式的選擇,擺脫對利潤貪欲和對資源壓榨的虛妄,僅僅為生存和生活而保持適度的人地關系與人海關系。遵循自然與社會生態倫理,實現單位土地種植物的最佳產出;遵循經濟與市場倫理,實現產品的最佳售出;告別資本對勞動力的統治,一極對另一極的統治,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統治 ,人類社會對自然界的統治,卻又不排斥市場、競爭、效率、技術和現代化。
今年初春,我向老茶司討要了18棵烏龍茶苗,從蒼山山麓移栽到洱海之濱的院子里,其中9棵已成活。
(作者許路系生產技術史學者與社會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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