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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熟士紳為何敢上奏彈劾李蓮英

趙思淵
2015-11-22 16:23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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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兆瑋日記》前年終于點校出版,此文獻由“清史工程”資助,整理有年。《日記》所記自1894至1940年,時間連續,又與近代政事、江南社會關涉甚多,已受到史學界不少關注。《徐兆瑋日記》中關于戊戌政變后江南地方的記載,剛毅南巡一事頗值得注意。

光緒二十五年(1899)六七月間剛毅南巡江南,當時對外宣稱的目的是清理田賦與檢查保甲,其實是為了設法增加財源,以應付甲午戰敗后越來越艱難的中央財政。所以剛毅甫到江南,便與劉坤一、盛宣懷等談話,希望輪船局、招商局能夠增加對朝廷的報效,此事王爾敏、何漢威等先生有專門論述,不再贅筆。

當時翁同龢尚幽禁在常熟,所以剛毅來江南,常熟地方士紳尤其緊張。這樣的氣氛中,光緒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五《徐兆瑋日記》中提到:

沈北山上疏攻榮祿、剛毅、李蓮英,稱為三兇,辭甚切直。徐蔭軒掌院事格不為上。翁弢夫聞之,恐其波及常熟相國,電致又申,囑葉茂如強挾之歸,聞已旋里矣。

膽敢上奏彈劾榮祿、剛毅、李蓮英,即令不考慮戊戌政變這一層,這在清末也絕對是駭人聽聞的言論,沈北山(鵬)何許人也?

上奏彈劾榮祿、李蓮英,沈鵬是誰?

民國時期編纂的《重修常昭合志》中,沈鵬有一小傳。其中也談及他“劾三兇”因而被斥革在本鄉看管,其后瘋癲郁郁而終。

民國《重修常昭合志》,先后由丁祖蔭、徐兆瑋擔任主纂,他們與沈鵬都頗有淵源。徐兆瑋與沈鵬年齒相當,中科舉時間也相差不多,屬同一代人。這一代常熟士人中,還有兩位留名文學史的,一個是曾樸,一個是張鴻。前者寫《孽海花》,成為清末社會小說的代表作;后者則以詩詞著稱,頗為錢仲聯、祁龍威等文學史家推崇,且在1930年代還曾寫《續孽海花》,又可見兩人關系莫逆。

曾樸也是沈鵬的至交好友。沈鵬幼年家境貧寒,曾經寄住于曾樸家中,他們又一同受學于常熟著名學者潘欲仁。這位潘欲仁,不僅教過曾樸、沈鵬,也是張鴻、徐兆瑋等人的老師,差不多都在1880年代科舉成功的這一批常熟士人,在少年時已經形成一個朋友圈子了。

曾樸

這個朋友圈子進一步凝聚,與中西學社事件關系密切。光緒二十三年(1897)常熟的年輕士人潘任、徐念慈等在常熟興辦“中西學社”,參與其中的還有丁祖蔭、季亮時、曾樸、張鴻、徐兆瑋、徐念慈、殷崇亮等人。

清末興辦西學的浪潮中,這一學社是較早成立的。但此事遭到常熟大族的阻礙,主要的沖突是,縣中各項公共事務原本均各有固定捐助經費,成立一新學社,則要重新分配地方經費,這是“邑中大族”不能接受的。尤其是縣中本來的書院愛廬精舍由龐氏資助,不論就書院的影響力或經費重組兩方面考慮,當地大族都難以讓步。經過曾樸、張鴻等人力爭,縣中將本來資助編纂方志與維護佛塔的米捐轉用資助中西學社。這一過程中,以上諸人互聯聲氣,凝聚為關系更緊密、觀念也相近的交往網絡。

沈鵬在這個朋友圈子中,并不突出。他給朋友留下的一般印象,是木訥且有些天真。之所以這樣說,容后詳細道來。先來看這個朋友圈子的核心人物,就當時人的議論來看,最受矚目的是張鴻。他是光緒十五年舉人,中舉人后,為了備考,跑到京城長住,中進士后又任戶部主事。

沈鵬身處的常熟士人圈

在京期間,張鴻是常熟乃至蘇州同鄉中的活躍人物,他當時住在西磚胡同,毗鄰法源寺,與曹君直、徐少逵等人詩歌酬唱,同鄉朋友戲謔稱為“西磚體”。張鴻的詩詞似乎的確是不錯的,以至舊居京城的常熟前輩翁同龢、龐鴻文等人也注意到他。張鴻留下的《蠻巢詩詞稿》中,有他送給翁同龢、龐鴻文的酬唱詩:

送翁叔平相國

西京父子相,東海帝王師,剛節顯恭忌,高門平韋推,鳳雛稱綺歲,豹采郁奇姿,驥足黃金闕,龍頭白玉墀,風標秋岳峻,文藻彩霞披,誠謹修臣范,端嚴結主知,張皇濂洛緒,輔導舜堯資,圣學求黃發,中興定赤眉,同光神武遠,啟沃大功垂,慎密司樞務,精詳判度支,兩朝崇柱石,一德鏤盤彝,巨鱷東溟起,貪狼北地窺,老謀忘曲突,急劫值殘棋,忍謗憂疑日,沈機險厄時,孤忠天可鑒,勞績后方思,獨立溫公懼,群讒伯紀危,優崇漢幾杖,閑退宋宮祠,蕭灑歸田賦,高寒水調詞,長安云眷眷,故國月遲遲,此去江南晚,荷香獻壽巵。

送龐綗堂銀臺

高臥西湖湖水濱,逍遙山澤作閑人。試看蠟屐聊成癖,無復緇衣欲化塵。百果桑麻盡地力,一編文獻述先民(墾荒修志,公之素志也)。大臣自有居鄉度,報國無分出處身。

功力如何,筆者無能判斷,只是看得出張鴻對常熟兩位前輩頗為尊重,且這種尊重不全是源于對方的權勢地位。據說翁同龢得到張鴻之詩后,頗為贊賞,且為其改韻。張鴻送別翁同龢,當是翁同龢被發還家鄉幽禁之時;送別龐鴻文,則是戊戌政變之際后者避時事回鄉時。這都不是兩人權勢鼎盛之際,所以說張鴻的酬唱送別,多少是有道義的成分在。

《徐兆瑋日記》

戊戌政變后,張鴻仍然留居京城,此時他獲知家鄉新聞的渠道,主要是好友徐兆瑋,相應地,他也將其京中見聞源源不斷向徐兆瑋匯報。徐兆瑋是張鴻的妻弟,又性情相投,關系一直密切。

剛毅此行,以擴大財源為首要目的,清理田賦是辦法之一。所謂清理,自然只能增加,絕不會減少。所以剛毅清賦的結果,是增收江南田賦二十余萬兩,當地士紳一片怨聲載道。徐兆瑋與張鴻的通信中,也可見到不少對清賦的議論,徐兆瑋認為當年六月“催科之嚴厲,求之史冊亦不多得”。這雖然是夸張之語,但此次清賦給江南士紳帶來的沖擊,可想而知。

回到我們的主角沈鵬。就在這樣的氣氛下,沈鵬寫奏折要彈劾“三兇”。此時沈鵬只是一個翰林,當然沒有直接上奏的權力,要請翰林院掌院徐桐代奏。看到折子的內容,徐桐已經要昏厥過去,哪里敢代奏。然而彼時的媒體已經無孔不入,遇到這樣的話題新聞,必欲曝之天下,可是這樣做給當事人造成什么后果,就無人去管了。

彼時《國聞報》知道沈鵬此文后,即邀去發表,即《編修沈鵬應詔直言折》,一時京城輿論大嘩。不論看客諸公私底下怎樣議論,場面上總要說此事是政治不正確的,所以一定要懲處沈鵬,但似乎也不愿深究,只是將他發回原籍看管了事。倒是已經幽禁在家的翁同龢生怕此事牽涉自己,天天在家緊張得不得了。翁家三代謹小慎微,遇到這樣的事真是躺槍了。

《轟天雷》《續孽海花》:小說里的常熟“故事”

沈鵬一案,隨著他被遣回常熟看管,塵埃落定。但此事在常熟文人圈中卻繼續發酵,促成兩部小說的創作,一是《轟天雷》,一是《續孽海花》。

《轟天雷》的作者署名藤谷谷香,于1903年出版,又于1904年再版,可見當時頗為流行。文學史家中,阿英最早注意到這一小說,將其收入自己所編的《晚清文學叢鈔?小說四卷》中。不過,阿英并不知道此書作者是誰,對小說影射之人、事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推測應當來自常熟,熟悉當地的人情掌故。至1986年沈縉提出《轟天雷》作者為常熟人孫景賢,小說主人公“荀北山”即沈鵬。沈縉為沈鵬后人,他的論證是有說服力的。

到1997年董文成、王明琦點校《轟天雷》收入《中國近代珍稀本小說》,對孫景賢的身世已有詳細交代。此公字龍尾、號希孟,曾留學日本,寫《轟天雷》時僅二十二歲。他偽托一個日本名字發表小說,避世人的耳目。

小說開篇說常熟晚近出了三個大人物,“一個是位極人臣,尊為師傅的老中堂;一個是傾國傾城,第一無雙的都老爺;一個是忠肝義膽,不顧生死的太史公。這三個人都與覺羅朝很有關系的,一個立朝無疵,是個純臣;一個扭轉乾坤,是個能臣;一個披肝瀝血,是個忠臣”。

“老中堂”自然是翁同龢,他在清末常熟士人中,聲望無二,孫景賢在后文中,還說要以翁為中心創作小說,題作《縉紳領袖記》,也可見其人望。“都老爺”是都御史楊崇伊,他是戊戌政變中的關鍵人物。戊戌政變前,慈禧太后本在頤和園,于八月三日下午接到楊崇伊奏折,奏請慈禧太后立即訓政,八月四日慈禧太后即回到宮內,于八月六日訓政。所以楊崇伊的奏折可視作戊戌政變的導火索,他的關鍵作用,歷史學界中1990年代以后才由孔祥吉、茅海建等揭出。但由孫景賢描述可見,此事當時在常熟士人中盡皆知曉。小說中的“荀北山”更說道:“常熟既出了一個巨奸大猾,罪魁禍首,必須再出一個為國忘身的大忠臣,方給吾常熟人爭爭氣!不然,吾們的臉子都辱沒盡了。”孫景賢且交代要以楊為中心創作的小說將題為《魑魅魍魎》,可見當時常熟一般年輕士人對楊的態度。

最后一位“太史公”便是沈鵬,小說中他是個書呆子樣而又以驚天動地為追求的人。小說中有一段描寫沈鵬中進士前后的故事,極能體現其剛正又迂訥:

譚老爺回去,喚廚房備了幾樣菜。北山來了,二人對酌。譚老爺喝了一回酒,捋了兩捋胡須,對北山微笑道:“北山兄,我與你一個人似的,說話不怕你怪。我聽見城里幾位老先生說,當翰林衙門,須要考了差,或者開了坊,才可以得志,不然就是一個苦京官罷了。那十余年在京的費用,倒不省呢!你要想想法兒才好。”北山答應不出來。譚老爺道:“我教了你一個法兒。在本鄉包倉米,管閑事,可以弄錢的,你如肯出面,我與你牽線。”北山聽不明白,道:“什么叫做包倉米,管閑事?”譚老爺道:“你小時候就進京,怪不得你故鄉的時事一樣不懂。我告訴你罷,中了舉人,自己的錢糧可以不完,自己如沒有田產,親友們及一切不干涉的人,只要將田過了你的戶,你在衙門里招呼一聲,也只要完二三成好了。只要戶頭多,一千、八百塊算不得什么,這不是白用他的么?這就叫包倉米。譬如人家有詞訟,請你到衙門里去說情,你只要看哪一邊送的禮物多,就幫哪一邊。那縣官見翰林先生說的話,比爺娘還靈,沒有不依的。你不看城中幾個紳士么,都是靠這兩樣金飯碗的。這是官面的弄錢,還有那不官面的。”北山問道:“不官面的是什么?”譚老爺道:“就是聚賭抽頭。”北山又問,譚老爺道:“譬如你做了東家,約了許多賭鬼,或搖寶,或牌九,看押主的多少,每擋抽幾塊錢,這是下等弄錢法兒。尋常人做了,衙門里要訪拿的,有些功名,就不敢捉了。你看徐市蘇家尖,不是常有幾個紳士在那里聚賭么?”北山方曉得天下還有這些事情,心中決斷不來,嘴里不做聲。

孫景賢創作《轟天雷》,以本鄉人寫本鄉事,同鄉士紳都是知道的。《徐兆瑋日記》中就提及光緒二十九年六月十九日,孫景賢將《轟天雷》帶給徐閱覽。而沈鵬的摯友張鴻寫《續孽海花》,第五十五、五十六回專寫沈鵬,開篇就說明沈鵬與自己總角之交,所以要專寫一回駁正《轟天雷》中描寫過甚的地方。無獨有偶,張鴻的筆下也專有一段寫沈鵬中進士后的世情:

《續孽海花》

北山次日動身到了天津,搭乘海輪直達上海,然后又坐小火輪一徑回到家中。見了兄嫂等自然悲喜交集。接著開賀祭祖,家鄉人見了這個少年太史公,自然欽慕的不在少數。北山不免出來酬應,從前聽見北山來了,躲避著不見的人,都來歡迎北山,唯恐請不到他。北山回想三四年前一肩行李,匆匆北上的時候,哪有一個人送他。當時有些親族背后說道:“他冒險北上,將來要由北京同鄉打發回來,一切盤纏恐怕仍要我們拼湊出去。他此次的盤費不曉得從那里來的?其實他安分守己,處一個館,能夠中了舉人,替我們完的錢糧幫幫忙,那時我們再幫幫他到北京去不好么?”后來北山中了北闈的舉人,他們已經變了論調,說道:“他從小是很聰明的,所以年紀很輕就中了。此次何妨回來開開賀,兩漕上自然應當送一份禮,我們合族的錢糧,他只要說句話,一定可以賣帳的。我們也可以占些便宜,他也可得些實惠。他不回來,可見他還有些書呆子的氣息哩。”不料第二年又連捷了,點了庶常,他們就天天望他回來,從前恐怕拼湊盤纏的思想是一概消滅了。所以北山回來,他們就排日備著筵席,請他賞光。北山的性質本來是忠厚的,也不去計較從前的形狀。

兩部小說都談到當時常熟的“故事”,即士紳包倉米。本來清代江南士紳包攬賦稅,并不是新鮮事,乾隆之后的記載不絕如縷,事態到太平天國戰前最為嚴重,因為包攬造成納稅戶的負擔極為不均。太平天國戰后,經過馮桂芬的推動,江南的賦稅征收不公有所減緩。而到光緒中后期,則如小說所述,頗有一些高層士紳包攬賦稅,甚至開設賭局,雖則獲得實利,但人望墜落,也是可以想見的。

戊戌政變之后,光緒二十五年六月剛毅就被委派南巡,雖然清理田賦并非“工作重心”,但以此為契機,剛毅將矛頭指向江南士紳。剛毅列出影響田賦征收的三方面因素,官員、胥吏、士紳。但最后著重說,官員與胥吏的問題,都可以有辦法懲戒,只有士紳的包攬,地方官是拿他們沒辦法的,所以要重點處理。剛毅在奏折中說:

三弊相因,舉國家每歲應征熟田錢糧,合計不下數十萬兩,暗蝕于無形。顧弊在官可撤可參,弊在書差可斥革懲辦,獨弊在紳戶,大半縉紳望族,其中潔清自好,固不乏人,而不肖者倚此為生,聲氣廣通,奧援遍樹,欲圖整頓,傾陷隨之,官斯土者遂不敢議及清賦。

剛毅上奏是在七月一日,而在當年下半年及第二年初,僅在常熟就有三個舉人因抗糧被斥革,還有若干士紳被調查。曾樸甚且為躲避追查而出逃。剛毅的這一套辦法,江南士林很不滿,所以后來曾樸創作《孽海花》,專門有一段嘲諷剛毅南巡。但當時的常熟士林,則氣氛肅殺,或明哲保身,或聲望不足,無人敢與地方官有所拮抗。

常熟年輕一輩的士人,對這種情形是不滿的,但他們當時多數不過三十上下,資歷、人望不夠,只能腹誹。七月間徐兆瑋就在日記中專門寫了一組《清賦末議》,并給張鴻寫信說:“近日擬為《清賦末議》一篇,專就二邑立論,以冀廓清弊竇,成后當寄俟鑒定也。”

《清賦末議》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徐兆瑋對“士氣”的重視,他認為士紳在賦稅問題上作弊,遭到官府的打壓,又受到地方社會的輕視,由此喪失與官府對等議事的尊嚴,影響是很深遠的:

凡在縉紳各宜爭先輸納,為民戶倡,州縣不得以聲色相加遺,總書不敢以爾汝相輕侮,庶幾為吳中延一線之士氣,而不至蕩焉澌滅也。

吾邑士氣斫喪已極,其實如包攬詞訟,開場聚賭,授人以口實者屈指可數,徒以拖欠額外錢糧以杜塞其口,遇有一二公事輒噤若寒蟬,喑若仗馬,恐言之而觸當事之忌,則我之額外錢糧將因此發動也。

這些話顯然都是針對剛毅清賦而講的,雖然是談賦稅問題,重心卻在維護“士氣”。所謂“士氣”,包含了幾層不同的含義:士紳對地方社會的責任、士紳的自我認知、士紳對地方官對等議事的權利。由此可見,剛毅清賦對士紳心理的沖擊,甚至要超過賦稅方面切身利益的損害。

沈鵬何以敢上奏?

這些議論,對“荀北山”有相當的刺激,這體現在“劾三兇”時,他特別指摘剛毅清賦一事。此外,沈鵬當時娶常熟世宦之家費念慈之女,但新婚后不論妻子還是外家,都對其非常冷漠。沈鵬也不解風情,因此愈發郁結,新婚不久即負氣回京。各種精神刺激下,想要以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做一了局。于是就有了本文開頭所說的一幕,沈鵬寫下洋洋灑灑的《應詔直言呈請代奏折》,其中說道:

若今三兇在朝,憑權藉勢,上托升慈之倚畀,隱與君上為仇讎。而其余之以世仆而怏怏于少主,以黨閹而竊竊患失者,咸有不利其君之心,以希永保富貴之計。核其情狀,往往而然,而三兇又為之魁。三兇者何?大學士榮祿、大學士剛毅、太監李蓮英是也。

奏折中羅列榮祿等三人罪狀很多,其中對于剛毅,特別提出他在江南清賦,荼毒士紳:

迨皇太后訓政之初,剛毅首以殺戮士人,鉤稽黨籍為務。幸而皇太后聰明仁恕,只戮數人,不事株連;若允剛毅之居心,不至盡殺士類不止。夫士與民,國家之赤子,圣主所愛惜者也。乃剛毅之籌餉江南也,則任不肖官吏,肆意追呼,閭閻驚擾,而又裁撤學堂,摧傷士氣,省數萬有限之款,灰百千士子之心。夫江南士民,感戴皇上,紀誦圣德,一聞中外之訛言,輒用怵惕而憂疑,其用情雖愚,其愛君則摯;剛毅必指為漢奸,摧彝挫辱。夫人一念愛君,即為漢奸,則必仇視皇上,腹誹圣德,而后為大清之良民、中國之良士。是則率國人而叛皇上者,剛毅也。

這一論調,顯然與徐兆瑋、張鴻等人是相同的。“劾三兇”雖然激烈極端,但其中的一些話,未始不是當時不少江南士紳想說的。所以《轟天雷》中安排了一段議論:

幼標道:“此段說剛毅,卻也痛快。我們正是被他清賦,弄得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論起罪來,剛毅是首,彥秀是從。只是北山參剛毅,不及彥秀,也算是遺漏了。”鶼齋(黃謙齋)笑道:“他這個折子,倒不為清賦起見;若為清賦起見,自然要參及彥秀了。”瓊秋道:“據我看來,食毛踐土,包倉米究竟不是正道。”幼標道:“這是腐儒的說話,你怎么也講起來?”瓊秋道:“寧為腐儒,勿為文士。腐儒還有些骨氣,文人無行不成了輕薄子弟么?”幼標不服,二人爭論起來

《轟天雷》是小說題材,孫景賢在其中也做了不少虛虛實實的處理,不過,就表現當時常熟士人圈的世情、掌故來說,甚且要比一般史料所見來得更真切。這個士人圈,有自己一套爛熟的行事規則、利益關系,甚至可稱之為一種“文化”。性格剛直木訥的沈鵬,與這套“文化”格格不入,以至于苦悶而求解脫,但解脫之道,卻是極端慘烈的。另一面,當剛毅所代表的那種權威壓向這個士人圈的“文化”時,他們也無力反抗,張鴻、徐兆瑋等人,也感受到了這種無力,他們所尋求的解脫之路,則走向了與沈鵬不同的方向。

張鴻在寫給徐兆瑋的信中說:

弟意中國必君民共主,方可富強,能借此會以為倡導民權之用,尤善。自由獨立,世上公理,此弟之微志所在,然此時尚愿秘之,恐聞者駭異也。

這條路,已經將歷史引向不同的邏輯了。

(本文原載《上海書評》11月22日,原題《趙思淵:清末常熟的士林生態》,現標題與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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