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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斯塔科維奇逝世40周年:控訴蘇聯的《見證》是偽造的嗎?
1990年5月,我攥著父母單位發的購書票,在北京西絨線胡同的“內部書店”,買到了《季米特里·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這部書根據1979年出版的英文本《見證: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Testimony: The Memoirs of Dmitri Shostakovich,下文簡稱《見證》)譯出,由外文出版局《編譯參考》編輯部于1981年出版。而這個英文本,則是根據所羅門·伏爾科夫(Solomon Volkov)記錄并整理的俄文本翻譯的。
《見證: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我中學時開始聽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回想起來,原因有很多。可能因為他飽受斯大林的迫害,而少年人的正義感一般比較飽滿,所以會對受害者格外同情。也可能是看到他多張眉頭緊鎖、面容陰郁的黑白照片,在視覺上受到絕大的沖擊。當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刻意聽些旋律不能哼唱的現代音樂,以便向同學炫耀。總之,我決定:我要聽肖斯塔科維奇,而且必須喜歡他。一開始當然聽不懂,只有硬聽。那時沒有人指導,啟蒙老師是上海音樂出版社1981年版的《音樂欣賞手冊》。《手冊》用“旋律劍拔弩張”來形容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風格,于是我就按圖索驥,聽出了各種型號的“劍”和“弩”。
在這部回憶錄中,作曲家本人現身說法,我所得到的音樂啟示,又遠非《手冊》那幾條可憐的詞條所能比的。跳過伏爾科夫的序言,在回憶錄第一頁,我就讀到這樣的句子:“回頭看,除了一片廢墟,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尸骨成山。”(中譯本41頁)再往后讀,“我的交響曲多數是墓碑”(222頁)。按照肖斯塔科維奇的提示,我就陸續在他的交響曲、協奏曲和室內樂中聽出了廢墟、尸骨和墓碑。“等待處決是一個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253頁)我就順勢聽出了迫害、焦慮和死亡。肖斯塔科維奇說,他的《第十交響曲》第二樂章諧謔曲,是為斯大林作的一幅漫畫肖像。好的,我就繼續尋找隱蔽在音符中、針對獨裁者的諷刺。
除了肖斯塔科維奇對自己音樂的解說,書中更多的是作曲家對于師友的回憶,比如戲劇導演梅耶霍爾德、小說家左琴科、音樂學家索列爾金斯基等人。若單論未披露過的史料,這部回憶錄可算一座寶庫。可惜,當時我閱歷太淺,除了哪些人被逮捕、哪些人被處死,其他的都印象不深。印象較深的是這一段:“事實上,索列爾金斯基是位大學者,會二十多種語言和幾十種方言。他用古葡萄牙語寫日記,為的是躲過窺探的眼睛。當然,他的古希臘語和拉丁語都講得很流利。”(84頁)讀到這句,我一下子眼界大開:原來學習偏僻的語言還能派上這樣反動的用場!
讀過這部回憶錄的讀者,想必和我有同樣的體會。書中有數不清的段子、黑色幽默,有對同行(特別是斯特拉文斯基和普羅科菲耶夫)的酷評和挖苦,有對斯大林的譏諷和呵斥,有對被“清洗”的友人的追憶和緬懷,更有對自己所感受的“恐懼和戰栗”的描寫。這部回憶錄,用文藝評論的套話來說,混合了淚水和微笑,混合了傾訴和譴責,是一位有良知的藝術家對獨裁政治的控訴。我自然而然地將這部書視為理解肖斯塔科維奇音樂的鑰匙。
1950年的肖斯塔科維奇
《見證》是如何誕生的?
如此寶貴的一份歷史見證,其成書和出版的過程是曲折而驚悚的。伏爾科夫于1960年初識肖斯塔科維奇,當時他年僅十六歲,為肖斯塔科維奇剛剛首演的第八弦樂四重奏寫了一篇樂評。之后,他和作曲家時有來往,但并不親密。1971年,伏爾科夫出版了一部書,講述列寧格勒的青年音樂家。寫書過程中,伏爾科夫采訪了肖斯塔科維奇,挖掘出不少樂壇掌故,所以作曲家同意為他作序。肖斯塔科維奇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便不想輕易關閉。據伏爾科夫講,肖斯塔科維奇在一封信中寫道:“已經開始的工作,你一定要繼續。”這樣看起來,是肖斯塔科維奇在積極推動后續的訪談,并且挑中了一位關系并不密切的年輕人來完成這項重要使命。
正式的訪談何時開始,伏爾科夫在前言中語焉不詳,只說他1972年調往莫斯科,擔任《蘇聯音樂》雜志的編輯,兩人見面次數增多。但一共會面多少次,也未道及。根據伏爾科夫的說法,肖斯塔科維奇一有余暇,就主動打電話,催促他來家里長談。肖斯塔科維奇為人靦腆,行事低調,不愿意講述自己的過往。而伏爾科夫則特別擅長循循善誘,采用迂回戰術,讓作曲家盡量回憶他的師友。這樣,肖斯塔科維奇便放下包袱,滔滔不絕,而他個人的生活軌跡也就從對他人的回憶中一點一滴滲透出來。兩人約定,所有訪談不能錄音,伏爾科夫只能用速記來記錄。伏爾科夫沒有詳述自己的編輯原則,只說打亂了訪談的順序,將零散、雜亂的素材按照主題連綴成篇,最后用打字機敲出文稿。
據伏爾科夫的說法,肖斯塔科維奇仔細讀過所有打字稿,并在各章首頁寫下“已讀”兩字,并簽字表示認可。鑒于書中有太多觸犯政治紅線的話,肖斯塔科維奇只同意在他去世之后,書稿在西方出版。于是伏爾科夫按照約定,將打字稿通過秘密渠道,分批送到美國。1974年11月,作曲家在一張合照下面,親筆寫下:“親愛的所羅門·莫依謝耶維奇·伏爾科夫留念。季·肖斯塔科維奇贈于1974年11月13日。”后來又補上一句:“以志我們關于格拉祖諾夫、左琴科、梅耶霍爾德的談話。季·肖。”這張照片印在《見證》英文本扉頁的前面,標志伏爾科夫的工作得到作曲家的首肯。肖斯塔科維奇于1975年8月15日去世,而伏爾科夫申請移民美國,于1976年抵美。三年之后,這部回憶錄在紐約出版,立即成為冷戰時期投向蘇聯的一枚文化炸彈。
《見證》英文本扉頁前面的照片我們只需看看書中對斯大林的兩段評論,便可以衡量此書所掀起的政治沖擊波。“斯大林不在乎希特勒的意識形態。一旦他斷定希特勒能幫他保持權益甚至擴大權益,他就立即和希特勒交了朋友。暴君和劊子手沒有意識形態,他們只有狂熱的權力欲。”(258頁,譯文據英文稍有改動)到了下一章,我們又讀到“半瘋狂的斯大林,這個野獸和懦夫”(312頁)。這就是多次憑借音樂作品獲得“斯大林一等獎”、曾獲列寧勛章和“人民藝術家”稱號、五十四歲入黨的肖斯塔科維奇說的?難怪冷戰高潮中的西方讀者會又驚又喜!
就這樣,一部經肖斯塔科維奇獨家授權、通過秘密渠道被帶到美國、震驚了西方知識界、又遭蘇聯官方強烈譴責的回憶錄,在英文版出版兩年之后就以非常“國際化”的速度被譯成中文,擺上了“內部書店”的書架。
案頭既然有了肖斯塔科維奇這部“懺悔錄”,我便以為他復雜難懂的音樂終于有了標準答案。此后,興趣轉移,對他的音樂關注漸少。但最近心血來潮,忽然想重溫那些久違了的“劍”和“弩”。這一次,先以學術方式簡單搜索了一下,這才發現,這部一度曾愛不釋手的回憶錄,竟然自出版之日便爭議不斷。讀過幾種英文資料集,我才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有了大致的了解。又在“豆瓣”上搜索,發現有幾位高手幾年前就在網上為此事過招,可見對專業人士來說,這不過是舊聞而已。但想到很多讀者恐怕與我一樣后知后覺,對古典音樂界終歸比較隔膜,所以綜合近期讀過的幾種書,寫下這篇綜述,也算悼念我二十多年前對此書的膜拜。
一篇書評引發三十年爭議
1980年,美國音樂學家勞萊爾·菲(Laurel Fay)在《俄羅斯評論》(Russian Review)第三十九期第四冊發表了一篇十頁的書評,題為《伏爾科夫對肖斯塔科維奇:誰的〈見證〉?》(“Volkov vs. Shostakovich: Whose Testimony?”)。根據勞萊爾·菲的偵察,《見證》一書共八章,其中七章的開篇,都與肖斯塔科維奇早先公開發表過的回憶文章高度重合。勞萊爾·菲找出了最初刊發這些文章的俄文刊物,與《見證》一書進行比照。比如,第一章開篇不久,就有六個自然段講述作曲家小時候學鋼琴的經歷(中譯本42頁最后一段到43頁倒數第三段,英文本第4-5頁),全部出自1966年肖斯塔科維奇發表在《蘇聯音樂》雜志第九期上的《自述》一文。又比如,第五章開頭的三段,作曲家講述自己的創作方式以及第七交響曲(中譯本220頁倒數第三段至221頁第一段,英文本154-155頁),與肖氏1966年12月發表在《文學雜志》的文章完全一致。
勞萊爾·菲后來發現,實際上《見證》一書所有八章的開頭,都復制了肖斯塔科維奇早先發表過的文字。經過細致的比勘,她發現有些復制的段落與已刊文章在文字上稍有異同,往往刪去了有明確時間標志的句子。但有幾處則是原封不動的原文照錄,連標點符號都一模一樣。難道肖氏能將自己已刊的文章倒背如流,然后一字不差地復述出來嗎?到了2002年,勞萊爾·菲又發表《再議伏爾科夫的〈見證〉》一文,對二十多年前的書評做了補充。她曾請求出版社出示伏爾科夫的原始俄文打字稿,但遭拒絕。所幸她設法獲得了俄文原稿的復印本,對比之后,伏爾科夫的“借用”就更為確鑿。《見證》一書第五和第六章開頭,原封不動抄了一百八十字和一百八十三字。第八章,伏爾科夫復制了肖斯塔科維奇對馬雅可夫斯基的回憶文字,共兩百三十一字,連格式和標點都與原刊文章一模一樣。但是,伏爾科夫始終堅稱,《見證》一書的所有材料,全部來自肖斯塔科維奇的口述,自己在編輯過程中從未使用任何先前已發表過的材料。那么,我們又如何解釋這么多雷同的文字呢?
更為蹊蹺之處,在于伏爾科夫所復制的文字,恰恰都出現在肖斯塔科維奇的簽字頁上。勞萊爾·菲提醒我們,所有已刊的文字,都經過了報刊檢查,所以四平八穩,沒有任何犯忌諱的地方。她仔細檢查了俄文打字稿的副本,發現所有這些“安全”的文字,字數雖不多,卻剛好鋪滿肖氏簽字的那幾頁打字紙。但翻過這幾張簽字頁,后面的一頁或者文字有明顯的斷裂,或者開始出現不和諧的聲音。為什么凡是肖斯塔科維奇簽字認可的那幾頁、也就是最能保障回憶錄真實性的關鍵之處,都剛好復制了作曲家業已公開發表、毫無爭議的文字呢?
如果我們稍微警覺一些,就會生出兩個疑惑:一、如果這些復制的文字都出自訪談,那么肖斯塔科維奇果真有照相機一般的記憶術,能將自己多年前的文章全文背誦,再對著伏爾科夫精確地復述一遍嗎?這似乎有悖情理。那么這些摘錄的段落,到底是不是作曲家原汁原味的口述呢?二、為何肖斯塔科維奇的認可(“已讀”)和簽字,偏偏一概都出現在這些摘錄文字的打字頁上?換一個角度,凡是肖斯塔科維奇簽字畫押、正式認證的那幾頁,恰恰都根本無需“驗真”。若苛刻的讀者以小人之心度伏爾科夫之腹,做最不利的推斷,則編輯者是否有可能采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段,將作曲家公開發表過的文字置于打字稿每一章之首,以獲取肖斯塔科維奇的簽字呢?如果這“八簽名”有問題,那么我們自然會問:肖斯塔科維奇真的通讀過伏爾科夫全部的口述記錄嗎?有無可能,他看到自己已刊的舊文,就放松警惕,欣然簽字,而伏爾科夫一旦獲得寶貴的簽字,便可對簽字頁后面的文字隨意處置呢?這兩個疑惑,實際上直接質疑伏爾科夫所使用材料的真偽。即使全書不統統是偽造,但只要發現有部分文字并非訪談的實錄,而且肖斯塔科維奇的“授權”存有些微的疑問,則全書的史料價值就不知要打多少折扣了。
勞萊爾·菲寫于1980年的這篇書評,打響了質疑《見證》的第一槍。質疑過程幾起幾落,到了2004年,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肖斯塔科維奇爭論匯編》(A Shostakovich Casebook)一書,將質疑派有分量的文章和資料匯于一編,是充分了解批評聲音的最佳門徑。在《匯編》69-79頁上,編者將上面提到的八章開篇文字,和它們的原始出處,都分欄排列,方便讀者自行核對。
《肖斯塔科維奇爭論匯編》
親友團的證詞
《見證》的英文本于1979年出版時,肖斯塔科維奇已去世四年。斯人已逝,死無對證,只有作曲家八個簽名是伏爾科夫的護身符,也是《見證》一書史料真實性的保證書。但伏爾科夫對肖斯塔科維奇進行的多次私下訪談,真的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嗎?
其實在這些采訪中,至少有幾次是有他人在場的。鮑里斯·提申科(Boris Tishchenko)是肖斯塔科維奇的學生,也是一位作曲家。他在1988年和1997年兩次發表對《見證》的看法。根據他的說法,肖斯塔科維奇當年同意接受訪談,前提條件是提申科也必須在場。而且提申科和伏爾科夫當初有過君子協定,訪談的記錄稿必須事后交他審閱。但是,伏爾科夫從未將記錄讓他過目。提申科憤怒地聲明:“我可以發誓,這本書是偽造的,我以圣經的名義起誓。肖斯塔科維奇對我說:‘你看,他一定要跟我見面,你也來參加吧。’所以我也去了。肖斯塔科維奇說的話,可以收進最薄的筆記本中,而傳出來的打字稿卻有四百頁之多。”(《匯編》134頁)看來,提申科只是一名“中介”,當他穿針引線之后,便被伏爾科夫完全拋棄了。而且,提申科認為訪談的次數非常有限,實不足以寫成一部長篇回憶錄。
而根據肖斯塔科維奇第三任妻子伊莉娜(Irina Shostakovich)的回憶:“一共有三次會談,每次的時間兩個小時到兩個半小時,不會再長了,因為肖斯塔科維奇厭倦長時間的談天,對談話失去興趣。”(《匯編》130頁)伊莉娜斷然否認伏爾科夫與作曲家約好時間,私下會晤,因為肖斯塔科維奇到了晚年,身體虛弱,身邊時刻離不開人照顧。如果訪談果真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次,總時間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個小時,那么訪談記錄需要多少倍的膨脹,才能擴成近三百頁的《見證》英文本呢?
在肖斯塔科維奇的親友中,他的兒子馬克西姆·肖斯塔科維奇(Maxim Shostakovich)的態度頗耐人尋味。他是肖氏第一位妻子所生,循著父親的軌跡,上了列寧格勒音樂學院,后來成為一名指揮家。《見證》剛剛出版兩三周之后,馬克西姆在蘇聯版權局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上說:伏爾科夫只和肖氏談了四次,每次不足兩小時。在1979年11月的一篇長篇回復中,他又補充說,《見證》的很多內容來自伏爾科夫,里面既有傳聞也有訪談,但都經過伏爾科夫的發揮,卻歸到肖斯塔科維奇名下。
馬克西姆·肖斯塔科維奇考慮到1979年的政治局勢,馬克西姆當時或許身不由己,這樣的反應不一定能代表他真實的意見。但馬克西姆于1981年4月從蘇聯出走,到達西方。4月23日,他在華盛頓舉行首次記者招待會,表達了相同的意見,說《見證》基于道聽途說,將肖斯塔科維奇在酒席上、友人間的閑談加上傳聞編織在一起。在稍后的訪談中,馬克西姆的話說得更為明確:“這不是我父親的回憶錄。這是所羅門·伏爾科夫先生寫的書。伏爾科夫先生必須解釋這部書是怎樣寫成的……這本書寫的是我父親,但不是我父親所寫。”(《匯編》47頁)馬克西姆人在蘇聯時,或許還有所忌憚,必須與官方口徑保持一致。但一旦掙脫枷鎖,投奔了“自由世界”,按說應該暢所欲言,將被壓制住的真相和盤托出。只是他出走之后仍然堅持對《見證》的看法,這就更說明一些問題(他態度的轉變詳后)。
出版商的“封口費”
《見證》不僅在出版后引起爭議,就是在出版之前,也早就有人質疑。1979年4月,距離英文本出版還有六個月,旅居美國的蘇聯音樂學家奧洛夫(Henry Orlov)接到Harper & Row出版社一封詭異的來信。《見證》一書的責任編輯安·哈里斯(Ann Harris)邀請他鑒定這部書稿的真偽,但“安保”等級卻提升到最高級:奧洛夫必須親赴出版社的紐約總部(他自己住在波士頓);他閱讀文稿時,必須有編輯在場監督;他所作的筆記必須留在出版社;所有的筆記以及正式的鑒定意見,均不得保留副本(原信影印件見《匯編》102頁)。種種苛刻的規定讓奧洛夫深感詫異:他即將讀到的,不像是一位作曲家的自述,倒更像是〇〇七的回憶錄。
這樣防賊一般的措施,當然傷害了奧洛夫的自尊心,于是他對出版社的請求敬謝不敏。但四個月之后,責編再次致信,依然請他出馬,但這一次的保密條款卻寬松多了。1979年8月28日,奧洛夫在編輯眼皮底下讀完書稿,并寫下六頁的評審意見。《匯編》一書將這份內部意見的打印稿影印出來(111-116頁)。奧洛夫的意見之所以格外重要,原因有二:一、奧洛夫是“叛逃”到西方的蘇聯音樂學家,被蘇聯作曲家協會的領導斥之為“叛徒”,所以他沒有任何理由做“五毛黨”,完全犯不上去維護蘇聯的形象。二、這是《見證》出版之前、由專門研究蘇聯音樂的音樂學家所撰寫的鑒定意見,沒有受到后來爭議的干擾,是一份獨立的報告。
奧洛夫認為,一部回憶錄,內容是不是第一手材料,最為關鍵。但這一點在書中卻找不到足夠的證據。按他的話來說,這是一部“基于肖斯塔科維奇的陳述和談話、由伏爾科夫先生自己獨創的文學作品”,因為“沒有引證或提及任何材料,只給出極少的日期,大多數人名都隱去,滿紙都是謠傳和傳聞”(《匯編》107頁)。對于肖氏的八處簽名和“已讀”,奧洛夫認為并不一定能保障材料的真實:“‘已讀’就是‘已讀’,沒有更多的意思。”(108頁)也就是說,伏爾科夫手握的尚方寶劍,不一定有預想中那么大的威力。
在審稿中間,奧洛夫問責任編輯,他這份急就章是否會對出版有任何影響。不料編輯淡然答道:無任何影響,因為兩周之后,《見證》一書將以五種語言在歐洲推出。看來,出版社征求奧洛夫的意見,完全是走過場。但這個華麗的過場,卻換來極其優厚的報酬——1979年的五百美元。既然他的意見無足輕重,為何編輯要煞費苦心,來專程拜訪?奧洛夫猜測,這可能是伏爾科夫定下的計策,將潛在的批評者預先聘為審稿人,則審稿意見按照合同規定不得隨意公布,這樣就等于“封住我的嘴”(to buy my silence,《匯編》118頁)。
伏爾科夫的捍衛者:克格勃與照相機一般的記憶術
面對各方質疑,伏爾科夫巋然不動,極少回應。他的理由是:不管我說什么,反正都沒人信。這種無可奈何,被批評者解讀為心虛膽怯。但伏爾科夫也有自己的擁躉,最鐵桿兒的當屬阿蘭·何(Allan Ho)與費奧法諾夫(Dmitry Feofanov),前一位是音樂學家,后一位是律師。他們合編的《肖斯塔科維奇再議》(Shostakovich Reconsidered,1998)是一部將近八百頁的磚頭書,由不太知名的Toccata出版社出版。書中最核心的部分,是兩位編者合寫的長達三百頁的辯護書,對以勞萊爾·菲為代表的質疑派,做了最為詳盡的駁斥。兩位作者均好辯,火氣大,行文有時如大字報,偶有人身攻擊,但搜集材料之功也不可埋沒。下面幾點,是我奮力從書中提煉出的部分觀點。
《肖斯塔科維奇再議》兩位作者慨然以伏爾科夫的辯護律師自任,為回擊勞萊爾·菲的批評,他們力證肖斯塔科維奇天賦異稟,具有驚人的記憶力。據親朋好友回憶,肖斯塔科維奇幾乎將所有古典音樂的譜子都印在腦子里。他對自己的音樂更是爛熟于胸,往往多年之后,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能在鋼琴上從頭到尾準確彈奏出自己創作的大型作品。在文學方面,他可以大段背誦契訶夫和果戈理的小說(《再議》190-194頁)。這樣看起來,能一字不落地復述自己的文章,簡直是雕蟲小技。但這樣的辯解,終歸屬于猜測,很難完全接受,也很難徹底證偽。凡是從記憶力入手的辯護,都有這樣的問題。
更有特色的辯護,是兩位作者引入了克格勃。前蘇聯檔案解密之后,人們發現了當時中央委員會的一份會議紀要。這份紀要的日期是1978年12月14日,距《見證》的出版還有一年時間。看來蘇聯官方已事先接獲情報,知道有一部惡毒攻擊蘇共的回憶錄正在西方醞釀出版。紀要給出的應對措施,是“揭露美國Harper & Row出版社的挑釁行為”。如果版權局無法阻止該書出版,則建議“通過蘇聯和境外的媒體機構,將該書描繪為詆毀這位偉大作曲家、反對蘇聯的偽造作品”(《再議》54頁引)。可見,《見證》在出版前一年,已經驚動了蘇聯高層,并被定性為冷戰期間的政治陰謀。
紀要所提出的國內外媒體協同作戰,在一年之后,是如何落實的呢?蘇聯國內的情況,很容易匯集。比如,《真理報》發了社論予以譴責,肖斯塔科維奇的六位學生和友人聯名發表了公開信,將《見證》斥為偽造(公開信是自發還是被迫,一直有爭議)。這些都是公開發表的文件。但蘇聯政府在境外策劃和發動的輿論圍攻,尚無明證。而《再議》一書的兩位編者,卻寫下這樣的評論:“《見證》是反蘇的偽作,這個思路被一些西方評論家自覺自愿地照搬過來。”(《再議》54頁)這句話,雖不至于暗示這些批評者是領了盧布的,但至少顯示西方批評者與克格勃沆瀣一氣。冷戰期間,西方文化界確有不少“鼴鼠”,為克格勃效力。但是,如果暗示凡質疑《見證》者,都受到克格勃的操縱,這個腦洞就開得未免有點太大了。《見證》的批評者中,不排除有人是執行政治任務,而終究還是有人盡了學者的職責,以學術的嚴謹、入情入理的分析來衡量史料的真偽。《再議》的編者似乎不愿承認學者有獨立的學術判斷。這樣的揣測,只會大大降低《再議》一書的可信度。牛津大學出版社之所以拒絕出版該書,我想或許與書中諸多武斷的說法不無關系。
馬克西姆·肖斯塔科維奇在1981年之后,對伏爾科夫的態度有了很大變化,批評的調門大大降低。他多次與伏爾科夫一同參加以肖斯塔科維奇為主題的學術會議,甚至還當面感謝過伏爾科夫。阿蘭·何和費奧法諾夫羅列了兩人和解及親密合作的所有場合。但是,如果仔細品味馬克西姆后來這些發言和采訪,我們會發現,他雖然對《見證》一書的政治意義極度推崇,而對于材料的真偽、轉述是否可靠等問題,卻有意回避。比如,他在1992年曾說:“我想借此機會,感謝你寫我父親的那本書(your book about my father)——因為你描寫了這位偉大的藝術家遭受痛苦的政治環境。我認為這是這本書最重要的一點。”(《再議》113頁引)這句話在修辭上其實是極其講究和克制的。《再議》的兩位編者過度相信這些話的字面義,試圖拿馬克西姆態度的變化來作文章,尋找論證的突破口,其實是行不通的。
青年肖斯塔科維奇“給死者澆上肉凍”
圍繞《見證》一書的爭論,已經長達三十多年了。英國音樂學家范寧(David Fanning)曾指出,伏爾科夫若真想平息爭議,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將談話記錄的原始速記稿公之于眾,接受學界的檢驗。這樣,科學家可以鑒定紙、墨、筆跡,公眾也可以見識一下他的速記。特別是《見證》一書八章的開篇、也就是被查出襲用已發表文字的段落,是否也見于原始記錄,自然會一目了然(《匯編》277頁)。但是,伏爾科夫始終不愿展示這一關鍵證據。他的擁躉對此有不同說法:有人說他離開蘇聯時,將原始記錄交托親屬保管,現已無法取回;另有人說原稿掌握在克格勃手中(《匯編》282頁,注19)。最原始的速記稿既已不見蹤跡,那么肖斯塔科維奇簽過字的打字稿呢?在1995年一次訪談中,伏爾科夫自己說,打字稿現存放在一家瑞士銀行的保險庫里,因為各路人馬都不擇手段,企圖得到這份文稿(《再議》321頁)。總之,無論是速記稿,還是打字稿,所有原始文件的下落,只能用“撲朔迷離”來形容了。另有評論家注意到,伏爾科夫在出版《見證》之后,又繼續推出了幾部口述史,訪談的都是前蘇聯的文化名人。他的工作自有一套規律,所有訪談都是在被采訪者謝世之后,才正式出版(比如對詩人布羅茨基的訪談)。這樣的工作習慣,與《見證》一書的制作過程十分相似,難免讓人產生死無對證的聯想。
讀過《匯編》,讀過《再議》,再讀一遍《見證》,我發現這樁案子所有的疑點都不曾得到滿意的解答。特別是肖斯塔科維奇簽字認證的那八頁打字紙,本是伏爾科夫的護身符,卻成為批評者不斷點中的死穴。即使退一步講,伏爾科夫的口述史或許大致勾畫了晚年肖斯塔科維奇的風貌,但書中究竟哪些是肖斯塔科維奇的原話,哪些是伏爾科夫的增飾和演義,哪些又是當時口耳相傳的段子和軼事,如果其間的界線依然模糊,那么我們使用《見證》一書作為可靠的史料,就必須慎之又慎。勞萊爾·菲在1999年出版的《肖斯塔科維奇傳》(Shostakovich: A Life)中,對《見證》有溫和的評論,卻從未引用書中哪怕一條材料。
《肖斯塔科維奇傳》當年在西絨線胡同買書時,我滿心歡喜,以為能聽到肖斯塔科維奇真實的聲音,卻萬萬想不到伏爾科夫的“如是我聞”竟會有這許多待解之謎。辨偽、考證,這些聽上去無比繁瑣枯燥的學術工作,其實離我們并不遙遠,有時會直接顛覆曾經塑成我們世界觀的書籍。想想我在“前學術階段”初讀《見證》時所感到的激動和震動,現在雖不能說有上當受騙之感,但是難免會感到一絲自嘲和落寞。歷史學家陳垣在論考尋史源時,引用過兩句《詩經》:“莫信人之言,人實誑汝。”這實在是兩句金言。
在《見證》第一章結束的地方,肖斯塔科維奇對于回憶和歷史有辛辣的評論。這段話出現在中譯本74-75頁,我根據英譯本(30頁)對中譯文和標點做了大幅改動:
一個人死了,別人就把他盛在盤子里端上來,喂后代子孫。就是說,把他拾掇好了,送上后代的飯桌,讓他們脖子上圍著餐巾,手里拿著刀叉,開始吃剛去世的死者。你知道,死人有個討厭的毛病,就是涼得太慢。他們都滾燙滾燙的,所以才在他們身上澆上回憶,把他們變成肉凍——最好的膠質。……我回憶所認識的人,都盡力回憶他們沒有裹上膠質的樣子。我不往他們身上澆肉凍,不想把他們變成美味的菜肴。我知道,美味的菜肴容易下咽,也容易消化。但它最后變成了什么,你也明白。
勞萊爾·菲等音樂學家都在問:伏爾科夫給肖斯塔科維奇的回憶澆上肉凍了嗎?澆了多少?但可悲的是,即使這段非常毒舌的話,誰又能保證一定就是肖斯塔科維奇的原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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