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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匡胤之死與疑點重重的“金匱之盟”
趙匡胤于34歲當上皇帝,經過十多年的南征北討,勵精圖治,新興的趙宋王朝粗具規模,統一大業也勝利在望。看著自己描繪的壯麗藍圖一步步變成現實,趙匡胤不禁心花怒放,然而,正在他準備再展宏圖的時候,宋開寶九年(976)十月,正直壯年的他卻突然暴崩。令人詫異的是,趙匡胤的皇位不是“父死子繼”,而是“兄終弟及”,太祖已經26歲的長子趙德昭、22歲的次子趙德芳均與皇位失之交臂,而他的二弟趙光義則繼承了皇位,是為太宗。
要全面了解趙匡胤猝死的真相,還得進一步剖析與趙光義繼承皇位合法性息息相關的“金匱之盟”。按照中國傳統的皇位繼承法則,皇位傳承都應該采取“嫡長子繼承制”,以保持皇室血統的純正,并避免流血爭斗,穩定統治秩序。“金匱之盟”指的是趙匡胤母親昭憲杜太后要求他傳位于趙光義的一份臨終遺囑,即所謂“昭憲顧命”,又因這一顧命文件曾封藏于金匱之中,故通稱“金匱之盟”。
趙匡胤
“金匱之盟”的疑點
不同于古代漢族女性“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臉譜化形象,杜太后是個聰明智慧頗有見地的女人。趙匡胤即位后,杜氏被尊為皇太后,趙匡胤率眾臣在朝堂上禮拜太后,向她賀喜,一般的女人不說歡天喜地,至少也得眉開眼笑吧,可杜太后卻臉色肅穆,郁郁不樂。有個大臣進言說:“臣聽說‘母以子貴’,您的兒子做了皇帝,您為什么還悶悶不樂呢?”杜氏說:“我聽說‘為君難’,皇帝管理著億萬兆民,如治國有方,則皇位可尊;一旦國家失去駕馭,即使想當一介平民也是不可能了,這是我所憂慮的啊!”大臣們聽了不由得肅然起敬,趙匡胤再次向杜氏拜道:“我一定聽從您的教誨,當一個好皇帝。”而且,在治理國家方面,她還經常幫她兒子出主意。對于最重要的輔臣趙普,她極盡籠絡、安撫,目的就是希望趙普能盡心盡力輔佐在她看來尚不經世故的兒子。
這么一位深謀遠慮的母親,經歷過五代亂世,自然希望她兒子的皇位能傳承千秋萬代,而不是像五代諸朝那樣,幾年十幾年就被人改朝換代了。所以,趙匡胤建立北宋的第二年,也就是宋建隆二年(961)六月,杜太后身患重病,孝順的趙匡胤親奉湯藥,不離左右,病危之際,杜太后召趙匡胤、趙普聽受遺命。當著趙普的面,杜太后問趙匡胤:“你知道你為什么能得到天下嗎?”趙匡胤嗚咽著不能作答。太后說:“我是正常的生老病死,哭徒勞無益。我剛才跟你說的可是國家大事,你身為一國之君,怎么只知道哭呢?”她又問剛才那個問題,趙匡胤回答說:“我之所以能得天下,是父祖先輩與太后積德行善的福報所致。”杜太后說:“不對!你之所以能得天下,完全是因為周世宗柴榮讓幼兒繼位以至于人心離散的結果。如果后周有一個年長的君主,天下哪會歸你所有?你和光義都是我生的,你百年之后應當把皇位傳給你的弟弟。國家幅員廣大,政事繁雜,能有一個年長的人當君主,實在是國家社稷的福分啊!”趙匡胤聽罷連連叩頭拜謝,哭著說:“我一定遵從太后的教誨。”太后命令趙普記下她的遺命,作為將來皇位繼承的依據。趙普隨即在太后床榻前寫好誓書,并在末尾署上“臣普記”三個字。趙匡胤將此誓書藏于金匱之中,并命令由謹慎可靠、守口如瓶的宮人掌管。這就是關于“金匱之盟”最基本的來龍去脈。
以上是李燾《長編》的記載,另外私人撰述如司馬光的《涑水紀聞》、王禹偁的《建隆遺事》,官方編修史書如《太祖新錄》《太宗實錄》等也有記載,但由于官私文獻對“金匱之盟”的產生經過、具體內容,尤其是皇位傳承順序的記載存在重大差異,以至于許多研究宋史的名家都撰文指稱“金匱之盟”破綻太多,不合邏輯,不近人情,實際是趙光義的杜撰和虛構。他們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杜太后囑立“金匱之盟”的動機不合情理。杜太后的理由是為了不重蹈柴榮傳位幼子丟失天下的覆轍,但杜太后死時60歲,而她的大兒子趙匡胤才35歲,如果趙匡胤健康狀況堪憂,兩人商議遺詔完全可能。但事實是,趙匡胤的身體很好,屢次出兵親征,杜太后這時就討論其身后事,這不是咒兒子短命嗎?況且,皇子趙德昭年已11歲,只要趙匡胤不短命,就不存在幼子即位的危險。進一步說,趙匡胤比趙光義大12歲,杜太后有沒有考慮到趙匡胤長壽的可能性?假如趙匡胤長壽,趙光義也將老朽,難道要舍去青壯年而任用垂垂老者去鞏固政權?總之,趙匡胤的壽命是無法預知的,他駕崩時會不會出現柴榮傳位幼子的前提是無法確定的,此時即使杜太后與趙匡胤議論皇位繼承,也只能做幾種分析而已,決無理由只認定一種可能性就輕率立遺詔。
第二,如有“金匱之盟”,趙匡胤臨終前必然會布置人打開金匱;即使突然死亡,宋皇后,以及掌管金匱的宮人也應知道此事,為何要等到趙匡胤死后六年才由趙普揭出?
第三,如有“金匱之盟”,趙普既為署名誓約者,為何于趙光義即位之際不敢宣布,從而坐失立功良機?既有此盟約,趙光義也不可能不知道,也不應該不將全文昭告天下,因為這是證明他即位合法、堵眾人之口的最有力證據,然而為何始終未見公布,留下來的也只有大概意思,而且各種記載內容還很不一致。如果不是偽造,何必閃爍其詞?
第四,按杜太后所說立長的原則,趙光義之后理應傳位給趙廷美或趙德昭,但他偏偏傳給比弟侄還幼的兒子,這一切皆可證明遺詔是偽造的。偽造者即趙普,他偽造遺詔的目的是為了投靠趙光義,恢復相權,報復政敵。
總之,這些學者認為,“金匱之盟”與“燭影斧聲”二者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前者是為篡弒制造輿論,后者是把篡弒付諸行動。
后來又有學者對以上全盤否定“金匱之盟”存在的觀點進行重新思考,并基本形成共識:“金匱之盟”確實存在,但“金匱之盟”的內容存在“獨傳約”和“三傳約”兩種不同版本。也就是說,趙匡胤死后,皇位傳承有兩種辦法:“獨傳約”,是趙匡胤傳給其弟趙光義;“三傳約”,是趙匡胤傳給趙光義,趙光義再將皇位傳給三弟趙廷美,然后再由趙廷美將皇位復傳給趙匡胤的大兒子趙德昭。兩個版本的區別是,一個只規定了皇位傳給趙光義,一個則規定了趙光義或趙廷美必須要將皇位傳回趙匡胤之子趙德昭。
“金匱之盟”的“三傳約”版本
“金匱之盟”(“三傳約”版本)的產生是有其特殊歷史背景的。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五代十國亂世的政權頻繁更迭,給了杜太后與趙匡胤最直接最深刻的歷史教訓。五代時期,14位皇帝,沒有一個當皇帝超過十年的,只有后梁末帝朱友貞勉強當了十年,卻最終弄了個亡國亡命的結局;與此同時,五代天子大都壽命不長,其中一半死于非命,尤其是柴榮壯年猝死,由年僅7歲的幼主即位,趙匡胤才有機會奪得帝位。在此情況下,一國之君是否為一個成熟的、有威望和才干的領導人,與國家的存亡安危息息相關,“議立長君”就成為當時人的一大共識。
其次,五代十國時期,皇位傳立中,傳弟、傳侄者屢見不鮮,如后晉高祖石敬瑭立成年之侄石重貴,而不是立幼子石重睿為繼承人。南方十國中的吳國、楚國、吳越、南漢等國,都存在兄終弟及的現象,這不僅是受五代十國亂局的影響,也是與門閥政治崩潰后,人們價值觀中,更崇尚個人才品而不是血緣門第。宋朝作為緊接五代而立的一個王朝,自然也無法擺脫這種歷史氛圍的影響。
最后,杜太后于趙匡胤壯年時討論嗣位人選,欲立“長君”,還基于宋朝初建,形勢堪憂的現實狀況。北宋開國之初,不僅四方割據,強藩軍權未削,中央集權局面也尚未形成,而北方的契丹占據燕云十六州,對新生的北宋虎視眈眈,在此內憂外患形勢下,需要一位有豐富閱歷及威望的君主來承擔君臨天下、統一四方的重任。因此,杜太后所謂的“長君”,并不單純是一個年齡上的概念,而是需要把年齡與經驗、威望、貢獻等結合起來考察,趙光義年長德昭十歲,其社會閱歷、文武才干、功績貢獻,豈是趙德昭所能比擬的。而在“立長君”的原則下,同為皇弟的趙廷美被安排為繼位人之一,也就容易理解了。
因此,只要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從五代宋初的實際情況出發,就會發現杜太后的“國有長君,社稷之福”,是頗有憂患意識的明智之論,據此而立下的“趙匡胤傳趙光義,趙光義傳趙廷美,趙廷美傳趙德昭”的繼位順序,實屬正常心態下的明智之舉,并無什么離奇之處。
“金匱之盟”一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并未在大范圍內正式公開,而只有部分皇室成員和個別大臣正式知曉。有證據表明,“三傳約”版本是原始的、真實的“金匱之盟”,趙光義即位六年后,即宋太平興國六年(981),他與趙普聯手公布的“獨傳約”版本則是對原始“金匱之盟”的篡偽。
趙普的“厚禮”
趙普是趙匡胤時期在宋朝政壇里呼風喚雨的人物,太祖朝17年中,他執政時間長達14年之久。宋朝開國之初,趙匡胤、趙光義與趙普之間也曾親密無間,并留下“雪夜定策”的歷史佳話,那時候,三人圍著熾紅的爐火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何其酣暢何其痛快。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往日的密友漸成陌路甚至敵人。
宋開寶六年(973),獨相十年之久的趙普,好日子到了頭。這年八月,52歲的他被免去宰相,出為河陽三城(今河南孟縣)節度使。至于罷相原因,宋朝官樣文章“罷相制”中說趙普為朝廷殫精竭慮操勞了十幾年,太過勞神,需要休養。據《宋史·趙普》記載,趙普犯了三件事:第一,他收受了吳越國王錢俶的賄賂瓜子金,被趙匡胤發現;第二,趙普違禁販賣陜西、甘肅的木材牟利,被趙玭舉報;第三,趙普包庇中書堂吏不法之事,被雷有鄰訴訟。然后,趙普就被罷相了,似乎趙普是因為貪贓枉法而致。實際上,趙普的專權乃至權高震主,導致趙匡胤對他心生防范乃至忌憚,才是他被罷相的根本原因。對于趙普的各種“不法”之事,趙匡胤是可以容忍的,但對于趙普相權對皇權的侵犯,趙匡胤是絕對不容許的。宋開寶五年(972)九月,趙匡胤聽說趙普與樞密使李崇矩結成了兒女親家,心里就很不爽,要知道,趙普是宰相,掌政權,李崇矩是樞密使,掌軍權,二人合起來那就等于掌握了宋朝的最高軍政大權,這在當時的特殊環境下是十分忌諱的。于是,不久之后,趙匡胤就罷掉了李崇矩的樞密使之職,出為鎮國(今陜西華縣)節度使,第二年,趙普也被罷相。
而趙光義與趙普二人最大的矛盾就是趙光義想要繼承哥哥的皇位,極力培植、膨脹自己的勢力范圍,而宋乾德二年(964)就已出任宰相的趙普堅決支持“傳子不傳弟”,有意對趙光義的勢力加以削弱和打擊。
宋初著名直臣王禹偁所作《建隆遺事》記載:趙匡胤去世前一日,遣宦官急召宰相趙普、盧多遜入宮,在寢殿接見兩人說:“我知道自己這病好不了了,將你們召來,是因為我有幾件重要的事已經沒辦法施行,你們按我的意思記錄下來,等我死后務必切實執行,如此我才會死也無恨。”于是趙匡胤口述,趙普等依言記錄。所謂數事,都是濟世安民的治國之事,趙普等嗚咽流涕著說道:“這些大事我們一定謹遵謨訓而施行,但是還有一件大事,未見陛下處置。”趙匡胤于是詢問何事,趙普便說:“儲嗣未定,陛下倘若有一天駕鶴西去,諸王中當立何人?”趙匡胤回答:“可立晉王。”趙普等勸諫說:“陛下艱難創業,今天下升平,自有皇子當受命,未可議及昆弟也。臣等恐大事一去,卒不可還,陛下請仔細思量啊。”趙匡胤則回答說:“我上不忍違太后慈訓,下要為海內百姓考慮,還是得由年長的君主來治理國家,我意已決,愿公等好好為我輔佐晉王。”于是拿出宮中珠玉金器分賜給趙普和盧多遜,讓他們歸第。第二天,趙匡胤駕崩于長慶殿中。
雖然說《建隆遺事》所載時間有謬誤,宋開寶九年(976)趙匡胤駕崩時趙普已罷相三年,出為河陽三城節度使,但其有關趙普堅持皇位繼承“傳子不傳弟”的記載是正確的。因此,趙光義對趙普深深忌恨。趙普受到雷德驤父子與盧多遜等人堅持不懈的攻訐,真正的幕后推手正是趙光義,趙普的罷相讓趙光義喜出望外。趙光義就曾經對趙普說:“要是你一直占據相位,我還當不了皇帝呢。”
在趙光義與趙普的斗爭中,權謀術士盧多遜是絕對主力。盧多遜早就跟趙光義相親近,所以在朝中跟趙普處處為敵,宋開寶六年(973)趙普被外貶為節度使,盧多遜則一路官運亨通,趙光義即位后,盧多遜更是升為宰相,權傾朝野。
被罷相的趙普失去了往日的榮光,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不僅身邊的人悉數散去,不少人還爭著踩他一腳,等到“宿敵”趙光義當了皇帝,日子就更加煎熬。宰相盧多遜仍然不放過任何打擊趙普的機會,不僅極力阻止趙普重返朝廷,對趙普的身邊人也毫不手軟,趙普的妹夫侯仁寶就是間接死于盧多遜之手,趙普的兒子趙承宗回京城成婚,未滿月,盧多遜就上奏趙光義讓新郎官回到千里之外的潭州(今湖南長沙)赴任,趙普因此對盧多遜愈加懷恨。
蟄伏的趙普一直在等待東山再起的機會,當然,決定他命運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當今的皇上趙光義。然而,趙光義與趙普結怨已久,在趙匡胤晚年,二人幾乎達到勢不兩立的地步,要讓趙光義重新接納他絕非易事。趙普必須“對癥下藥”,獻出一份足夠分量的大禮才是。老謀深算的趙普太知道趙光義的軟肋在哪兒了,那就是趙光義即位的合法性問題。
多年來,得位不正的輿論如頑石一般重重壓在趙光義的胸間,讓他倍感郁悶。盡管也有史料記載他即位時,是宣讀了趙匡胤的“遺詔”,然而,當時群情危疑,眾口悠悠,除了他的人之外,沒有人會相信這遺詔是真的。當他如愿以償地當上皇帝,“三傳約”金匱之盟關于皇位繼承的規定又讓他倍感壓抑,如他哥哥當年一樣,他自然是希望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而不是弟弟趙廷美以及侄子趙德昭、趙德芳他們,所以他時刻警惕著這幾位的一舉一動。宋太平興國四年(979)高梁河戰役之后,趙德昭被迫自殺,兩年之后,趙德芳也相繼不明不白地死去,可趙光義日夜緊繃的神經并未放松,因為,按盟約,他的皇位是要傳給弟弟趙廷美,這才是最大的威脅。
趙廷美生于后晉統治的最后一年(947),比趙光義小8歲。趙光義即位之初,為了給自己正名,為了安撫趙廷美,為了堵住悠悠之口,尚不敢馬上廢止“三傳約”,故不得不按“三傳約”所預定的程序給趙廷美以“皇儲”的地位,不僅馬上任命趙廷美為開封尹,還將趙廷美的兒子稱作皇子,女兒稱作公主,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又將趙廷美晉封為齊王,后封秦王,“親王尹京”,這實際就是宣告趙廷美皇位繼承人的地位(在五代十國時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親王出任開封尹,基本上就確定他是準太子了)。然而,這只是趙光義采取的權宜之計。六年之后,當趙光義的統治地位已經穩固,趙廷美的實際繼承人地位,成了他的心病,不得不除。但要除掉趙廷美,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一是由誰出面最為合適,二是怎么處理最為穩妥。畢竟,“三傳約”版本即使沒公開,但是皇室內部的幾位成員以及元老大臣趙普等應該都是知道的,這樣一來,如此“皇家秘事”自然也很容易在朝野間傳播開來,要除掉趙廷美,必須考慮到輿論影響,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最穩妥的辦法就是由當年參與訂立“金匱之盟”、今仍對相位朝思暮想的元老重臣趙普出面。
宋太平興國六年(981)九月,如京使柴禹錫等人向趙光義告發秦王趙廷美將會有不可告人的陰謀發生,于是趙光義宣趙普入朝。而心領神會的趙普清楚趙光義給他機會的意圖就是讓他協助排擠、迫害有著“皇儲”地位的趙廷美,故馬上表示愿意留在太宗身邊以協助制止這場“奸變”。所以,當趙光義假惺惺地把自己要傳位于自己弟弟的意思告訴趙普時,趙普說:“太祖已誤,陛下豈容再誤邪!”言外之意,就是反對趙廷美即位,這當然與趙光義一拍即合。于是,趙普先獻上了“獨傳約”版本的“金匱之盟”,即杜太后臨終前所言:“你(指趙匡胤)與光義都是我生的,你百年后當傳位于你弟弟。”這個“獨傳約”不僅為趙光義繼位補上了一份即位的合法證據,更是從源頭上否定“三傳約”的存在,也就從法定依據上將趙廷美排除出了繼位人的序列,當然,這也為趙光義隨后對趙廷美的實際迫害創造了條件。為了皇位,趙光義甚至編造說趙廷美是奶媽耿氏跟其父親趙弘殷私通所生,趙匡胤、趙光義、趙廷美都為杜氏所生,史有明證且早成定論,但趙光義為了排除趙廷美的皇位繼承權,甚至不惜往其父親身上抹黑,把“家丑”宣示于天下臣民。
趙普既然貢獻了這么一份厚禮,幫趙光義除去了最后一塊心病,保證了皇位在趙光義兒子間傳襲,趙光義也就對趙普盡釋前嫌且投桃報李,九月十七日,趙光義以趙普為司徒兼侍中,再次出任宰相,趙普正式回到了政治權力的中心。宋太平興國七年(982)三月,趙廷美被出為西京(今洛陽)留守。
趙普“獨傳約”金匱之盟的厚禮得到了趙光義的歡心,在幫助趙光義清除趙廷美的同時,他也順便把宿敵盧多遜捎帶上了。復相不久,他就如愿地“查”得了盧多遜與趙廷美私通的所謂“事實”,并添油加醋地向趙光義匯報:盧多遜巴不得趙光義早日駕崩,好讓趙廷美即位。于是趙光義大怒,當即下詔讓御史臺查實此事。在趙普的幕后主使下,四月,太子太師王溥等74人又聯名上書,狀告盧多遜與趙廷美詛咒太宗是為大逆不道,請求削官奪爵、依律斬殺。結果,趙廷美被勒歸私第,其子女不再稱皇子、公主,盧多遜被流放到崖州(今海南三亞)。
五月,為了徹底解除趙光義的心頭之患,趙普唆使開封府李符上書,告趙廷美在西京洛陽期間不思反悔,言多怨望,請求朝廷將他徙往邊郡,以防他變。于是,趙光義下令將趙廷美削王爵,降為涪陵縣公,遠徙房州,并命地方官嚴密監視。宋雍熙元年(984)正月,到房州僅一年半的趙廷美就因“憂悸成疾”而卒,年僅38歲。趙廷美的悲劇是趙光義和趙普一手導演的,這其中,趙光義是當之無愧的主謀,而趙普則充當了幫兇。
兩份《即位大赦詔》
總之,金匱之盟并非事后編造,且“三傳約”的版本是客觀存在的。無論宋太祖還是宋太宗,即位之初還是想遵守“傳弟”的約定,故趙匡胤封趙光義為開封尹,趙光義封趙廷美為開封尹,但不久后,二人都想推翻此盟約,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而不是弟弟,所以二人都刻意地把此盟約隱藏起來。太祖隱藏盟約,是為了給自己日后悔約留退路;太宗隱藏盟約,是因為“三傳約”不符合他傳子的愿望。直到宋太平興國六年(981),在趙德昭已經自殺,而趙光義即將要對自己的三弟趙廷美下手之時,才與趙普把金匱之盟公布為“獨傳約”。這個“獨傳約”版本的盟約,是趙光義與趙普之間互惠互利的政治交換,趙光義可以“名正言順”地把趙廷美排除于皇位繼承之外,從而使皇位能傳于自己的兒子,而趙普也重回相位,并解決宿敵盧多遜。趙普的作為導致了趙廷美的悲劇,但也不可否認,皇位在趙光義及其子孫一系間的穩定傳承,對日后朝廷的穩定是有益的。
其實,還需要補充的是,宋開寶九年(976)十月二十日夜,趙匡胤駕崩。第二天,趙光義登上皇位,由于事發倉促,史料中并未留下他舉行典禮儀式的記載。第三天,即二十二日,趙光義發布了“即位詔書”,但令人詫異的是,趙光義的《即位大赦詔》現見有兩份。據鄧廣銘先生考證,兩份有原版和修訂版之別。
《宋大詔令集》《宋朝事實》所載便是趙光義即位時頒行海內的原版,因詔文是在匆忙之中所草成,且必定是由趙光義臨時找來與他素來關系密切卻未必擅長做這類詔文的人所寫,而趙光義即位倉促,注意力放在如何掩蓋“燭影斧聲”以及如何保全篡逆得來的皇位上,也就不及仔細推敲文字、語氣,故此詔書中,有許多欠斟酌或不合他當時身份的內容,如“小子”“沖人”等詞向來都用于年幼皇太子即位的詔書中,而此詔書卻屢屢用于指代已經38歲且借口兄終弟及登大位的趙光義。
《長編》《太平治跡統內》所載則是經過精心篡改然后頒藏史館的修改版。這是在趙德昭、趙德芳、趙廷美皆被陰謀除去后,皇位已經穩固的趙光義,便把注意力轉移到書籍史冊對他的記載上,他不僅把《太祖實錄》一再重修到他滿意為止,又對《即位大赦詔》大加改動,把那些有失體統的詞語概予刪除,改完后頒至史館收藏,后又編入實錄、國史。但此前已經頒行于海內的原版詔書,卻不可能再下令收回或禁止傳抄、收藏,因為這種行為無異于“此地無銀三百兩”。也是因為趙光義對史書大加篡改,修改后的《即位大赦詔》中全未提及對他不利的“三傳約”金匱之盟,也就可以理解了。
(本文摘自蔣金玲著《開國皇帝:趙匡胤》,遼寧人民出版社,2021年8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現標題和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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