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霸占學術(shù)資源，獨斷專行，順者昌逆者亡，有正義感的教授邊緣化，有成就的青年教師孤立無援，學術(shù)標準喪失，學術(shù)風氣極度惡化……”

10月11日晚，網(wǎng)絡上流傳一封長達4000余字、署名為“蘇州大學文學院朱棟霖教授”的公開舉報信《我為維權(quán)，遭致打擊報復——致蘇州大學學術(shù)委員會全體委員》。

該公開信直指蘇州大學文學院院長王堯“霸占學術(shù)資源”、“打擊學院教授”、“阻礙學科建設”、“侵吞教師績點勞務費”、“拉幫結(jié)派”、“強迫二級教授提前退休”等“數(shù)宗罪”。

10月12日傍晚，蘇州大學新聞中心在蘇大官方微博發(fā)文，對朱棟霖教授公開信中的部分問題作出了回應。大意是：一，朱棟霖教授已65周歲，依照學校文件精神，于今年9月通知文學院及其本人辦理退休手續(xù)，不存在“被迫提前退休”的情況；二，關(guān)于朱棟霖教授的績效工資分配問題，學院確實存在漏發(fā)問題；三，蘇大組織審計人員對王堯于2005年7月至2012年12月?lián)晤I(lǐng)導期間的經(jīng)濟責任進行了全面審計，沒有發(fā)現(xiàn)違紀違規(guī)問題；四，王堯教授當選為蘇大學術(shù)委員會主任委員，符合程序。

“我沒有想到，會是蘇大來出面回應。”10月13日，卷入“舉報門”風波的蘇大文學院資深博導、二級教授朱棟霖對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說，因為他批評的是文學院的院長王堯，他原本以為王堯本人會出面回應的，沒想到是校方。更令他意外的是，蘇大還把責任自己全部攬過去了。他認為“學校是在庇護錯誤，掩蓋問題”。

朱棟霖教授與澎湃新聞記者的這次見面約定在了著名的網(wǎng)師園。蘇州網(wǎng)師園建于宋代，雖幾易其主，園主多為文人雅士。網(wǎng)師乃漁夫、漁翁之意，又與“漁隱”同意，含有隱居江湖的意思。在接受澎湃新聞數(shù)個小時的采訪中，這位年屆65歲、溫文爾雅的教授，談到激動處，偶爾也會“怒發(fā)沖冠”。

朱棟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事實上，他與王堯有著不一般的淵源，兩人曾為師生關(guān)系，朱棟霖教授就是王堯在蘇大就讀中文系時的老師。此外，在王堯擔任蘇大文學院院長之前，朱棟霖曾任三年文學院院長。而兩人的學術(shù)專攻方面也均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采訪過朱棟霖之后，澎湃新聞記者又設法聯(lián)系了蘇大文學院院長王堯教授以及蘇州大學黨委宣傳部。王堯再三拒絕了記者提出的與其見面的請求。“我一直對朱教授很尊重，朱教授也曾是我的老師?！彼陔娫捴姓f，對于“不真實的事情（被舉報）”，“我也沒有必要作出回應”，可以等到學校作出說明。

蘇大黨委宣傳部孫主任則對澎湃新聞表示：“大家都是一家人，蘇大會在合適的時候會給出合適的回應?！碑敱粏柤皩W校紀委是否會對王堯被舉報事宜介入調(diào)查時，孫主任說“這個我不好回答你”。

【對話朱棟霖】

“王堯曾是我的學生，他任命自己當重點學科帶頭人”

澎湃新聞：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寫這么一封公開信？公開信在網(wǎng)上發(fā)布后，對你有哪些影響？

朱棟霖：我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社會公眾來討論。在陽光下黑白自然分明，能夠?qū)Ω咝?nèi)部有所觸動。

現(xiàn)在是反腐的時代。其他領(lǐng)域都反（腐敗）了，高校里面，因為外面的人不了解，所以還很難進入，我想通過這小小的角讓大家知道一下。我相信在陽光下黑白自然會辨明。

但是我沒有想到，現(xiàn)在引起了這么大的一個反響。你們澎湃新聞、新華網(wǎng)，還有很多網(wǎng)站都報道、轉(zhuǎn)載了，我根本就想不到引起那么廣泛的影響。

還有，有人昨天（10月12日）告訴我，大多數(shù)的網(wǎng)友很熱烈，都是支持我的，我更加沒有想到。當然我個人感到很欣慰，我也感謝大家的支持。同時，我也覺得，社會的風氣正在好轉(zhuǎn)，媒體和整個社會，還是扶持正義的，和我們中央還是很一致的，發(fā)揮正能量的作用。這是我的一個總的想法。

第二個呢就是，有人問我，說外面反響這么強，你自己怎么不發(fā)言，表示沉默？（注：12日下午澎湃新聞記者多次聯(lián)系朱棟霖，他表示不愿意多談。）我說，我關(guān)于這個問題要說的話，在那個說明（公開信）里已經(jīng)說了，我不需要再來反反復復地說了。讓大家討論就可以了。

可是我沒有想到，蘇大要來回應。

澎湃新聞：沒有想到蘇大會作出回應？

朱棟霖：是的。因為我批評的是文學院的院長王堯，我原本以為王堯本人會出面回應的，但是我沒想到蘇大要來回應。而且我一看這個回應，（校方）把責任自己全部摟過去了。

澎湃新聞：您與王堯是什么時候認識的？您與他之前有無個人恩怨？

朱棟霖：王堯1981年9月進入蘇州大學中文系讀書，當時我剛剛從南京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在蘇州大學中文系任教，王堯就是我的學生，成績倒還可以，他比一般的同學大好幾歲，比較成熟，當時還是班長。后來他就留校了，一直到1998年，一直是輔導員。

在他當院長之前，我曾經(jīng)在文學院當了三年院長。從1995年—1998年，三年一屆，我是文學院院長。1998年四五月份的時候，我當院長三年滿了，王堯是副教授，就開始由他當院長。

我跟王堯個人之間沒有發(fā)生什么沖突。我和他又不見面，但是就是從申報國家重點學科建設開始，文學院逐漸暴露出一些問題。1999年王堯來了（當院長）以后，任命自己當省級重點學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帶頭人，并用海外漢學的名義做50多次講座，他外語不懂，可是現(xiàn)在經(jīng)常出國。

“有特殊情況可過65歲不退，校長曾承諾不讓我提前退休”

澎湃新聞：你此前在公開信中說，你是“被迫提前退休”。蘇大還有其他跟您一樣情況的博導嗎？

朱棟霖：就剩我一個，符合這個條件的就剩我一個還不到70歲，其他年齡都比較大，都退休了。但是學校還有超過65歲的，超過70歲的還沒有退休，也沒有課設項目（國家教育部的國家精品資源共享課）。

澎湃新聞：學?；貞刑岬健皩τ趥€別教授的延長退休年齡和返聘事宜，學校是根據(jù)學科建設需要，由學校研究決定的?！币簿褪?，若有特殊情況，是可以超過65歲，仍可以不退休的。

朱棟霖：我就屬于這一類情況。我現(xiàn)在正在承擔一個國家教育部的精品資源課，2012年開始建設周期是5年，到2017年結(jié)束。這個項目把我的上課內(nèi)容、教育計劃、課件放上去，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我個人的。如果我退了，這門課的驗收就成問題，因為主講教師沒了。這對蘇大來說是很大的損失。

澎湃新聞：學校了解這個情況嗎？

朱棟霖：知道，為了這個事情，我就給教務部長周（毅）部長說了，他說我們要向?qū)W校反映的。

2012年12月17號上午，在朱（秀林）校長辦公室里，他對我說：“朱老師，只要我當校長，你到了65歲，肯定不會讓你退的。”

澎湃新聞：這樣的話，可以作為依據(jù)嗎？

朱棟霖：我想，人不可能言而無信吧。你作為校長都言而無信，不可能吧，我可以跟他對質(zhì)。我相信朱校長不會否認的。

“學校是在庇護錯誤，掩蓋問題”

澎湃新聞：學校聲明的第二點是關(guān)于績效工資的，文學院的二次分配依據(jù)是什么？

朱棟霖：蘇大的這個（官方）聲明首先承認了確有其事，確實被拖欠了11萬。教育部的項目2000點，省級項目400點，每個點24塊錢，一個部級項目48000塊錢。按照以前的慣例，是24塊錢中，4塊錢給院里，其他歸個人。好多年都是這樣了，通過教代會討論過的。

現(xiàn)在教學績點基本上都不給，除非你問他去要，隨意得很。方漢文教授也跟我一樣的，2000點，四萬八，他一分錢都沒有拿到。

澎湃新聞：學校說是“漏發(fā)”，您怎么看？

朱棟霖：我每年都提出這樣的問題，而且是這樣大的數(shù)額，你能用“漏發(fā)”搪塞得過去嗎？

澎湃新聞：學校的第三條聲明說，您對學校針對王堯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未表示異議，是這樣嗎？

朱棟霖：校紀委調(diào)查了一個多月，我當場就表示異議了。分配不公的問題沒解決，“211”經(jīng)費的使用賬目也沒有公布。

澎湃新聞：蘇大的回應您怎么看？

朱棟霖：我認為學校是在庇護錯誤，掩蓋問題。

首先，關(guān)于國務院批準博士生導師的退休問題。老人該用老辦法。我是1993年經(jīng)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評審批準為博士生導師。

這批博導都是70歲退休，全國都是這樣?，F(xiàn)在所有的大學博導都是65歲退休，可是所有的大學對國務院遴選的資深博導，實行的都是“70歲退休”的政策。

“高校里很多人用‘黑道’手段拉幫結(jié)派、為所欲為”

澎湃新聞：通過這個事情，作為高校里的一名教授，您對高校的體制改革有沒有什么建議？

朱棟霖：我覺得這個體制是要改革。但是人的素質(zhì)更要提高，關(guān)鍵是人。我現(xiàn)在看到的是人的素質(zhì)的問題。高校的風氣受到社會腐敗風氣的影響，現(xiàn)在高校里面很多人是用社會上做生意的辦法，“黑道”的辦法，來在高校里面拉幫結(jié)派、為所欲為的。

我建議懲治腐敗要從高校開始。我剛才講到的，王堯當?shù)谝粚迷洪L時，最后學校審計他的時候，（他后來當了一年半院長去當學校黨委組織部長了），審計他那個賬目的時候，審計署說一片混亂，無法審計。學校后來說無法解決，無法核對。其中列舉了幾個賬目，有問題的。但是他們（審計部門）要去調(diào)查，他們（審計部門）又沒辦法調(diào)查。

還有，就是社會已經(jīng)好多年關(guān)注高校不正之風，但是高校里面一直沒有反應，沒有動靜。說到行政化的問題，行政化就是權(quán)大于法。其次就是科研經(jīng)費如何使用。因為使用科研經(jīng)費的人都是有權(quán)的人，或者著名的教授、學科帶頭人，你能夠拿他怎么樣？他（合法）程序都通過的。

澎湃新聞：像這種，您之前也在南大生活過，后來又在蘇大這么多年，您也在高校這個系統(tǒng)呆了這么長時間了，那么，您感覺這種所謂不良的風氣大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朱棟霖：就從王堯當院長開始的。

1998年5月份，他當文學院院長，在這之前我是文學院院長，從1995年到1998年。王堯當院長，是接的我的班，他那時候是副教授。你問所有的老教授，朱老師當院長的時候發(fā)展的很好的，他（王堯）一當院長就亂了，那叫一個亂。

澎湃新聞：你做文學院院長的時候，像文學院這樣的學院，如果有國家重點學科的話，一年國家撥的經(jīng)費會有多少？

朱棟霖：我們是省重點學科，以前我當院長的時候沒有經(jīng)費，以及（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沒有什么經(jīng)費，因為國家也很窮。這個經(jīng)費是最近十幾年的事情。后來經(jīng)費逐步有，現(xiàn)在很多了。后來主要是建設了“211”，我們大家都知道，“211”一年1個億。分到各個學院就多了。文學院每期100多萬到200萬，兩期有將近400萬。這個錢是“211”建設之后。

“我還有項目沒做完，延遲退休不屬于霸占學術(shù)資源”

澎湃新聞：因為你發(fā)表公開信這個事，社會上也比較關(guān)注，包括蘇大現(xiàn)在都比較重視，你希望這件事情怎么解決，你會比較滿意？

朱棟霖：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大家對這件事如此關(guān)注。這就反映了大家對高校要維護學術(shù)正義、公正和保護一方凈土的一種強烈的愿望。

今天，我又不斷地接到了很多不認識的人的短信。據(jù)有人反映說，網(wǎng)上很多人都支持我的申訴，其實我覺得，我們高校伸張學術(shù)正義的呼聲，已經(jīng)得到了強烈的反響，正義已經(jīng)得到了伸張。應該說，學術(shù)公正和正義的這個力量已經(jīng)得到了勝利。

至于王堯個人說要去法庭告呀什么的，說我誣陷啦，那就讓他去告吧。究竟是我欠他的11萬，還是他扣了我的11萬？是我來拼命地打壓他還是他在拼命地打壓我？這個隨他去怎么樣。我相信法律終究會懲治邪惡，尤其是在我們現(xiàn)在習近平總書記這樣一個反腐的總的潮流下。

也有的網(wǎng)友說，你要注意，他們會對你，你要會發(fā)生不測、不安全，我想這是可能會有的，但是我想在社會公眾的關(guān)注下，在陽光下，我不至于被搞得發(fā)生什么更大的問題。

至于我個人，我覺得應該是這樣的，按照退休政策，應該怎么樣就怎么樣。我應該是國務院批準的，還是應該（延遲到70周歲退休）。我還是可以為學校做事情的。剛才就是講的，他說學科建設，現(xiàn)在馬上（我承擔的）國家精品課程要驗收了，教育部通知，那么你蘇大要不要，對吧？

澎湃新聞：您說王堯擔任院長“霸占資源”，但其實您希望70歲以后退休，或者說往后延遲退休，再“發(fā)光發(fā)熱”。有網(wǎng)友質(zhì)疑，您的這種做法也是霸占教育資源，對于這個觀點，您怎么看？

朱棟霖：我覺得每個人按照自己能夠做的事情，還是要繼續(xù)為社會做貢獻，做我力所能及的。

我還有項目沒做完，我們通過申請，得到一些經(jīng)費的支持，這是正常的。他（王堯）是（霸占）整個文學院的“211”項目的經(jīng)費，大家的事，還有好多學科的。但是我們現(xiàn)代文學學科，除了他，我們其他人（經(jīng)費）都不夠用。

至于我們個人，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事情。我們自己的事，有些是得到社會支持的，社會支持文化活動的經(jīng)費渠道很多，不是說從此就不搞了。比如說我的昆曲研究、評彈研究，我的現(xiàn)代文學課的教材是全國有那么多的大學在使用，那個還要進行不斷地修訂、充實，昆曲研究、評彈研究還要不斷地進行，這個不屬于個人霸占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