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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思明是突厥人還是粟特人?或與李白是老鄉
史思明族屬之謎
作為追隨安祿山叛亂并稱帝的蕃將,史思明相關的材料遠不如安祿山豐富,這也令他的身世模糊不清。雖然出生于默啜可汗統治下的突厥國中,但史思明的族屬卻并不明晰,一種說法是阿史那氏突厥人,一種說法則為昭武九姓粟特人。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族屬呢?
西安北周安伽墓石棺床屏風,左邊是突厥人首領,右邊是粟特人首領近年的研究傾向于后者,較有力的證據除了他和粟特胡人安祿山是“同鄉”(即屬于突厥國內的同一個部落)之外,還有他和安祿山同樣都精通多國外語,一度充當過唐朝東北邊境交易市場上的翻譯人員,而這正是中古時代粟特胡人的一大特征。
安祿山本姓康,后因被安姓胡人收養,遂改姓安,無論康氏、安氏,都是昭武九姓中的大姓,史氏也在其中。但是,由于突厥阿史那氏也有部分在史料記載中以單姓“史”的面目出現,遂使得這一問題復雜化了。
一個著名的例子是:頡利可汗的東突厥汗國滅于唐太宗之后,在其故地所設置的以突厥酋長出任都督的羈縻州中,首領明確見于記載的有五個州都督,其中,北安州都督是康蘇密,此人出自粟特胡部基本無爭議。北撫州都督是史善應,根據胡三省的資治通鑒注解,此人本應出自突厥阿史那氏,但后代及當代學者大多不信胡注,徑直認定其也出自粟特胡部,如此一來,五個州都督中竟有兩個粟特胡人,突厥國中粟特勢力之強可見一斑。
然而,隨著近年《史善應墓志》的出土面世,胡三省的注解得到了證實,史善應的確出自阿史那氏,其曾祖及祖父分別是突厥汗國早期的乙息記可汗和沙缽略可汗,由此眾多學者之前基于其為粟特人所做的推論和發揮也就都不成立了。
《史善應墓志》拓片對于中古外蕃入華史姓的族屬認定,需要對材料進行極為細致的甄別和考證。一些學者注意到(可參見榮新江《安祿山的種族與宗教信仰》與鐘焓《安祿山等雜胡的內亞文化背景——兼論粟特人的“內亞化”問題》等文),史思明雖然具有若干粟特人的特征,其本名“窣干”也可以用粟特語進行解釋,但其在自我認同上卻似乎更接近于突厥人,這一點與以粟特“胡人”自居的安祿山有明顯不同,再加上史籍中有史思明是“突厥人”或“突厥種”的記載,于是其族屬問題仍存爭議,在更直接和明確的材料出現之前,史思明來自突厥阿史那氏的可能性還無法被輕易排除。
《新唐書·逆臣傳》記載史思明是“寧夷州突厥種”不過,下文將要揭出的這一材料,則有利于佐證其昭武九姓粟特出身,該材料表明史思明自認的祖籍并非突厥阿史那氏所慣常認同的陰山(今內蒙古陰山)或金山(今新疆與俄羅斯、蒙古交界處的阿爾泰山)。
史思明的祖籍和郡望
此前一般認為,史思明和安祿山一樣,都是營州(今遼寧朝陽附近)人,但進一步的分析表明,營州只是他們入唐之后的落籍地,并非出生地,更不是祖籍。
時人自稱的郡望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后人核查其祖籍與姓氏源流,比如安祿山,在發動叛亂前位高權重,當時被稱為“常樂安公”(見于《大唐博陵郡北岳恒山封安天王之銘》),入華粟特安氏的郡望常見的是武威或涼州(今甘肅武威附近),而位于河西瓜州一帶的常樂(今甘肅敦煌、玉門之間)及其別稱會稽(此會稽不是指今浙江紹興)則多是入華粟特康氏的郡望,由此可以印證安祿山本實姓康的記載,也表明安祿山的生父和河西瓜州一帶的康氏粟特胡人聚落關系密切,其家族可能正是從那里進入突厥汗國的。
《北岳恒山封安天王之銘》提到“常樂安公”據《元一統志》《析津志》及《日下舊聞考》等多種史籍記載,安祿山父子敗亡之際,史思明一度率部歸順朝廷,為紀念此事曾在叛軍巢穴的幽州城內興建了一座歸義寺,并立有《大唐再修歸義寺碑》,其中提到:“歸義金剎,肇自天寶歲。迫以安氏亂常,金陵史氏歸順,特詔封歸義郡王,兼總幽燕節制,始置此寺,詔以歸義為額。大中十年丙子九月立石。”
歸義寺碑中提到“金陵史氏”由此可以得知,史思明的郡望是金陵,那么這個金陵是指的什么地方呢?從史思明的身世及祖先可能的活動地域來看,這個金陵不可能是指六朝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而從安祿山的郡望河西瓜州常樂又被稱為會稽來看,史思明郡望的這個金陵也有可能是河西甘州、肅州之間建康(今甘肅張掖、酒泉之間)的別稱,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河西的金陵或建康作為史氏的郡望又該如何解釋。
建康史氏的源流
事實上,在中古時代史氏眾多的郡望之中,河西的建康正是相當著名的一個,近年來學界對此已有細致入微的梳理(參見羅豐《流寓中國的中亞史國人》),并指出建康史氏中存在著來自中亞昭武九姓的史國粟特胡人。
傳世史籍和寧夏固原南郊史氏家族墓志等材料都表明,入華粟特史氏中有多個家族都將河西甘州、肅州之間的建康作為其郡望和祖籍,這說明建康及其別稱金陵在唐代的確是粟特史氏常用的郡望,由此史思明號稱金陵史氏就毫不奇怪,同時也證明史思明的族屬是粟特而非突厥。
史思明的祖先從中亞史國(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以南沙赫里夏伯茲附近)入華,先聚居在河西甘州、肅州之間的建康,歷經西涼與北涼的嬗代,并入北魏,被發徙至靈武等地(五世紀前半葉);突厥興起,遂進入突厥成為其屬下的胡部(六世紀前半葉);突厥歸唐(630),又被安置在靈武附近的六胡州;突厥復國(682),在默啜的強烈要求下,六胡州的一部分降胡部落北上進入突厥,史思明的父輩也在其中(698)。之后不久(703),史思明出生于默啜突厥國中某地;默啜晚年突厥內亂(715),史思明則南下歸唐,輾轉進入營州。可以推測,這也是安史叛軍及后來河朔三鎮中相當一部分粟特史氏胡人的遷徙路線。
粟特移民遷徙路線圖(來源:榮新江《中古中國與粟特文明》)昭武皇帝之謎
北京豐臺區史思明墓出土玉冊中出現的“昭武皇帝”一稱,學界已經基本認定是指史思明本人,但這一稱號與歷史上粟特胡人王族祖先傳說中的“昭武九姓”之間有無關系,學界尚無一致意見。
北京豐臺區史思明墓出土玉冊中出現的“昭武皇帝”反對者認為,“昭武皇帝”是中國古代傳統中不算罕見的君主謚號,在史思明之前和之后都可以找出多個例子,和“昭武九姓”并沒有任何關系;贊成者則將其作為史思明族屬是粟特胡人的一項證據。因為在唐代時人的觀念或謂傳說中,中亞昭武九姓粟特胡人王族月氏人的故鄉位于河西走廊祁連山北的昭武城,而昭武城就在唐代河西所設的建康軍附近,也正是從前五涼時代的河西建康郡地域。
現在基于以上論述可以發現,源自粟特昭武九姓的建康史氏或金陵史氏的入華聚居地正好位于其傳說中的故鄉昭武城地域,也就是說,史思明這一支昭武九姓粟特胡人的郡望或祖籍正好位于其傳說中最早發源地的昭武城。
安祿山在叛亂前曾筑雄武城,叛亂后稱“雄武皇帝”,那么繼安氏之后興起稱帝的史思明,以祖籍地別稱金陵作為郡望,以祖籍地古城昭武作為皇帝稱號,或許就并非全無關聯之舉,而是存在有意標示其正統出身的嫌疑。
李白的祖籍地
值得一提的是,證明史思明族屬和郡望的這一材料也為解決李白的祖籍地問題提供了新的論據。作為史思明(703-761)的同時代人,李白(701-762)的出生地雖然還存在一些爭議,但其位于中亞碎葉(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附近)的說法最為有力(參見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及饒宗頤《李白出生地——碎葉》等文)。
與史思明相似,李白后來也離開屬于突厥勢力范圍的出生地進入了唐朝國內(705),遷居的原因可能與突騎施首領烏質勒叛唐自立并定都碎葉所引發的中亞-西域一帶的局勢動蕩有關。然而,李白的身世與祖籍地迄今仍然處于迷霧之中。他的祖先究竟是不是其自稱的隴西李氏,具體而言屬于哪一支隴西李氏,又是如何一步步流落異域的……這些都還存在很大的爭議。
其中一則關鍵的材料,是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提到的:“白本家金陵,世為右姓,遭沮渠蒙遜難,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長江漢……”前人對李白自稱老家本來在“金陵”的說法大多疑惑不解,因為根據該敘述的上下文判斷,這個金陵應當位于河西走廊,而不太可能是指位于今江蘇南京的那個金陵,但對于河西的金陵一般人均不知情,于是便只能懷疑記載有訛誤。
后來郭沫若等學者提出,這里的金陵可能是河西建康郡的別稱,李白先世出自五胡十六國時期西涼武昭王李暠的一支,本來是河西建康的名門望族,后來遭遇北涼沮渠蒙遜變亂滅國,才流離失所。這一解釋能夠前后貫通,故而獲得學界較普遍的接受,但郭氏等人的推測畢竟只是基于孤證,即便唐代確實存在用金陵指代河西建康的情況,單憑這一例還難以服眾。
現在,基于前述史思明的郡望“金陵”系指河西建康的討論,則可以進一步坐實,李白的祖籍地和史思明相類似,也是位于河西的建康,這一地區同江東的建康(今江蘇南京)一樣,也以其別稱“金陵”而知名。
推論至此,除了本文著重揭示的郡望同出河西金陵之外,尚可指出另一則李白與史思明的共同之處,卻都與他們各自傳說中的祖先有關:史思明及昭武九姓的祖先月氏人逃離祁連故城,緣于匈奴的滅國與追殺;李白的祖先武昭王李暠諸子及其族人逃離西涼故國,緣于北涼沮渠蒙遜的滅國與追殺,而這個沮渠,也是出自匈奴系統的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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