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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主義:無法通約的事物是無法定義的
【編者按】
羅蘭?斯特龍伯格的《西方現代思想史》一書自問世以來,數十年來風行歐美高校、深受好評。近日,其中文版分為上下兩卷再版,上卷《西方現代思想史:從文藝復興到啟蒙年代》(待出)講述文藝復興以來,西方現代思想的精神資源積累與萌芽;下卷《西方現代思想史:1789年至今》以法國大革命為現代思想的轉折點,完整勾勒1789年以來現代世界的思想巨變。本文摘自下卷,講述了浪漫主義的起源,澎湃新聞經中信出版集團授權發布。
浪漫主義常常被認為始于盧梭。還有一些18世紀的作家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偏離理性、中庸和秩序這些古典規則,也被認為具有某些浪漫主義因素。他們喜歡怪誕、原始、神秘等能夠喚起崇高美來對抗秀麗美的東西。富人們為自己搭建人工的荒野廢墟,來自北美或南太平洋的“高貴野蠻人”在歐洲的畫室里備受優待。“哥特小說”因其所描述的恐怖住所和邪惡鬼魂而風靡一時。這種“狂野”的事物在18世紀大量出現,或許過去也一直如此。(中世紀,人們喜歡想象森林中或深水中的怪物。)比較文雅的詩人托馬斯·格雷和威廉·柯珀被歸入“前浪漫派”,因為他們情感內省,而當時時興的就是“溫情的人”。我們前面提到,年輕歌德的傷感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在催人淚下方面足以挑戰盧梭的小說。在“狂飆突進運動”中,席勒早期的戲劇,包括寫于1781 年的《強盜》,后來長期被奉為浪漫主義經典之作。
在法國,啟蒙理性主義勢頭更為強勁。如前所述,拿破侖是它的支持者,鼓勵觀念學派,直到最后才像蔑視其他知識分子一樣唾棄他們。但憑借著夏多布里昂的有力參與,法國的浪漫主義脫穎而出。夏多布里昂是當時的文學領袖。他的《阿塔拉》和《勒內》以新大陸的森林為背景,浸透著濃厚的宗教精神,開創了一種新的文學樣式。夏多布里昂的生活本身就活力四射,在風花雪月中游移于文學和政治之間,極富浪漫色彩。夏多布里昂是其后的法國浪漫主義文學之父,而盧梭是它的鼻祖。
在英國,年輕詩人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和威廉·華茲華斯正在嘗試一種新的詩歌,這使他們頗有一種革命者的感覺。在世紀之交,他們與詩人預言家威廉·布萊克一起開創了英國的浪漫主義,但有一段時間它不為人知。布萊克出版了自己的詩集《天真之歌》(1789)和《經驗之歌》(1794),但許多年都未引起注意。進入19世紀很長時間,人們都知道他是一個圖案設計師和版畫家,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詩人。拿破侖戰爭打斷了文學活動。柯勒律治和華茲華斯致力于撰寫政治小冊子,而夏多布里昂則被迫流亡。但是,浪漫主義在德國如火如荼地發展起來。柏林的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和哥哥奧古斯特·施萊格爾以及德累斯頓的諾瓦利斯和耶拿的謝林這一伙人自稱浪漫派,并傳播對于這一運動極其重要的哲學思想。施萊爾馬赫的神學(1799)和貝多芬的音樂(自1800年起)標志著這一時期浪漫主義富于創造力的青春期。德國的浪漫主義一直是這一運動的中流砥柱,不僅在哲學領域結出碩果,而且創作了源源不斷的文學作品,讓一代人為之著迷。讓·保羅·里克特被稱作德國的盧梭,成為青年人崇拜的一個偶像。
浪漫主義的更大勝利還在后頭。它的影響在1810—1830年達到頂峰。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開始獲得聲譽,并且與雪萊、拜倫和濟慈一起形成自莎士比亞以來最著名的英國詩人群體。他們都被稱作浪漫派。拜倫勛爵成為一個奇跡般的文化英雄。1812年,他“一夜成名”。在倫敦,拿破侖入侵俄國的消息也比不上《恰爾德·哈羅德游記》前兩章出版所造成的轟動。1816年,他因丑聞(通奸加亂倫)而離開英國之后,他的名聲遠播歐洲大陸。若干年后,普希金通過俄文版、馬克思通過德文版讀到拜倫的詩篇。稍微有一點近代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他在意大利極盡聲色犬馬之娛后,為希臘獨立而獻身。他死于1824年,時年36歲。丁尼生說,整個世界因拜倫之死而黯然。但在飽經生與愛的瘋狂后,犧牲年輕的生命,這多么浪漫!或者,如普希金所說,寧為雄鷹痛快一時,不做烏鴉茍活百年。
出生于瑞士的斯塔爾夫人是一個魅力非凡的女人。她寫作,戀愛,與拿破侖唇槍舌劍,并于1813年發表《論德國》,將德國浪漫派介紹到法國。拿破侖垮臺后,法國在1820—1830年被浪漫主義征服。1820年,席勒的劇作《瑪麗·斯圖亞特》(寫于1801年)讓巴黎傾倒;1830年,雨果的劇作《歐那尼》引起了法國戲劇史上最激烈的爭執。雨果、拉馬丁和小說家大仲馬成為浪漫主義運動的公認領袖。他們是當時最著名、最杰出的作家。與此同時,以畫家德拉克洛瓦為首的畫派也自稱浪漫派。此外,還應算上司湯達、繆塞、奈瓦爾、喬治·桑、維尼、巴爾扎克,當時肖邦和李斯特也在巴黎。“1823—1835年這十幾年是法國的文化啟示錄。”(杰弗里·哈特曼)法國浪漫主義的力量有時被人們低估了。要知道,在這個具有強大的古典主義傳統的國度里,反對的聲音不絕于耳。抱殘守缺的法蘭西學院5次否決接納雨果的提案。最后一次是在1836年。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間的斗爭從未停止,因此戲劇表演的季節總是生機盎然。1829年,法蘭西學院譴責浪漫主義“攪亂我們的規則,冒犯我們的杰作,敗壞大眾的輿論”。即使在浪漫主義的高潮時期,18世紀的古典主義和洛可可趣味依然十分流行。
在英國,濟慈的朋友認為,刻毒的文學保守派對他的夭折負有一定的責任。最偉大的德國文學家歌德早期對浪漫主義有重大貢獻,晚年卻宣布古典主義是健康的,浪漫主義是病態的。(“壓制肉欲,培養智力,維護理性的優勢,這一切又有何益?想象力就像最強大的敵人,伺機而動。”)頑固的古典主義者始終存在,而且在浪漫主義時代,還出現了古典主義復興的跡象。如果說浪漫派到1830年收獲了大部分成果,那么到19世紀四五十年代,他們遭到了新一代的毀滅性攻擊。后者指責他們過于煽情和夸張。
但在1760—1840年這一更長的時段內,歐洲確實受到了某種新的、激動人心又頗受爭議的東西沖擊。我們還沒有界定它,只是在指出它的幾個標志時提到它的一些特點。實際上,浪漫主義的定義是很難把握的;有人宣稱,無法定義浪漫主義簡直是這個世紀的恥辱。浪漫主義這個詞具有許多含義,其中一些還是相互矛盾的。夏多布里昂的浪漫主義是天主教和保皇派的,而雨果的浪漫主義(雖然最初是保守的)卻是共和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甚至是革命的。既有戰斗的浪漫派,如拜倫為希臘而戰斗,馬志尼為意大利民族主義而奮斗,也有退隱田園的浪漫派。浪漫派敢愛敢恨,打破傳統的道德界限,但18世紀和其他世紀也有這種現象。浪漫派關注中世紀,把中世紀從啟蒙運動的譏諷中解救出來,但他們也崇敬和贊美“古典古代”的昔日輝煌——“美麗的希臘,悲慘的廢墟”。
為了解開這堆亂麻,有人提出,存在著不止一種浪漫主義;這個術語“變成了一個標簽,被用于表示五六種彼此之間只有某種偶然聯系的東西”(克里斯托弗·道森)。喜愛大自然,把直覺視為真理的來源,注重表達情感,把社會視為一個有機體——這些觀念和時尚是在同一時期突然冒出來的,都被塞到一個籠統的名義之下,但它們彼此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思想史學科的開創者洛夫喬伊在一篇著名的論文中表示支持這樣一種觀點:我們應該使用“浪漫主義”這個詞的復數(romanticisms),而不是這個詞的單數(romanticism)。后者“已經表示許多東西,因此單就它本身而言,已經沒有意義”。從這種唯名論的觀點出發,人們可以走得更遠。
就像今天我們這個高度專業化的時代里許多文學研究者所做的那樣,人們可以把一切標簽都去掉,只考慮單個作者和單個文本。當精力都用于解釋柯勒律治的一首詩時,就沒有時間費神考慮什么“浪漫主義”了。
但是,一個時代的情緒可能真的不那么合乎邏輯。而且,當時的歐洲各地確實有一種普遍的情緒,人們需要用一個詞來表示它。很可能,“這個很難下定義的詞就是最本質的表達”(G. K.切斯特頓)。像愛情、善、憂郁這些無法通約的事物是無法定義的,只能表示出來。如果我們過分追求一種狹窄的浪漫主義定義,就可能忽視一個雖然不那么明晰卻十分重要的現實,即這個時代的精神或語言。它表示出人類意識的深刻變化。用來概括一個時代的一般性術語都有類似的問題,例如,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維多利亞時代風尚、現代主義等。但我們需要這種術語,以便賦予文化現象統一性。即便它只能部分地表示表面上的統一性,它作為一種理想類型也能幫助我們理解歷史。
《西方現代思想史:1789年至今》,[美]羅蘭·斯特龍伯格(Roland Stromberg)著,劉北成、趙國新譯,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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