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不久前，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研究生劉拓被伊拉克警方當做“恐怖分子”逮捕的消息，以及ISIS伊斯蘭國對伊拉克和敘利亞的眾多古跡進行破壞引起輿論熱議。同時，也讓那些熱衷于訪古的驢友群體得到關注。

是什么吸引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前往近東、中亞這些危險區域？當地的風土人情是否也籠罩著“恐怖”？成功的訪古旅行前都要做好哪些準備？相比其他國家，中國的古跡保護工作做得如何？

近日，訪古達人和昆曲研究者劉昂做客澎湃問吧，圍繞“歐亞大陸的歷史遺跡”對上述問題進行了解答。以下為部分精彩問答。

訪古經歷與見聞

問：您知道原來波斯首都的遺址波斯波利斯的情況嗎？巴列維王朝時在那里舉行了盛大的儀式，現在那里的情況又如何了呢？

劉昂：波斯波利斯是伊朗最重要的古跡，如果到伊朗就去一個地方，大概就是這里。

伊朗擁有兩套文化傳統，這在世界上獨一無二，一是瑣羅亞斯德教傳統，也就是阿契美尼德、薩珊這套前伊斯蘭王朝時代的傳統；一是伊斯蘭文化傳統，這是伊朗從7世紀至今的一條血脈。巴列維王朝時期推崇波斯帝國的榮光，除了在波斯波利斯舉行儀式，還建造了自由塔，慶祝阿契美尼德王朝開國2500周年。

“波斯波利斯”來自希臘語，意思就是波斯之城，確實是一座城，規模大極了，而且整體是封閉式的。它是阿契美尼德大流士一世和薛西斯兩代君主建造，毀于亞歷山大的大火。最宏偉的部分是百柱大廳和中央大廳，在通往中央大廳的階梯側面有精美絕倫的浮雕，展現了粟特、坎大哈、印度、埃及、希臘、呂底、腓尼基、巴比倫、阿拉伯等國家或城邦的使臣向“全部大陸之主”大流士進貢的情景。細看每個人的衣著服飾和進貢物品都不相同，堪稱上古時代大西亞地區風俗博物館，我在這里流連了整整一個下午。

問：劉老師談談蒙古國吧，國內媒體似乎在渲染蒙古國民眾極度反華，但看了您的微博后感覺到蒙古國的蒙古人也和國內蒙古族人一樣熱情好客。想咨詢去蒙古旅游需要注意什么，以及有哪些非常值得去的地方？

劉昂：我不久前剛去了蒙古，國內媒體渲染的蒙古反華一點沒感到，感到的全是淳樸和熱情。我覺得到蒙古旅游不需要注意什么，直接去就是了，要說注意的就是帶點厚衣服，草原的夜晚是挺冷的。

蒙古帝國的舊都哈拉和林我很喜歡，人文和自然結合得很完美，還記得到和林的第二天天不亮鉆出蒙古包，爬上一座山頭，和三個瑞典驢友一起迎來日出，俯瞰晨曦中的和林城，四周杭愛山環抱，中央一片開闊的谷地，額爾渾河蜿蜒穿流而過，古老而靜謐，只是山川形勝，已經讓我激動和沉醉。

另外肯特山的一些國家公園，庫蘇古爾湖的自然風光都好極了。

問：撒馬爾罕和布哈拉作為古代絲綢之路上最著名的中亞綠洲城市，您認為它們有什么不同？

劉昂：撒馬爾罕和布哈拉在中亞的地位就相當于歐洲古代的雅典和羅馬，今天的巴黎和倫敦。

撒馬爾罕是中亞最偉大的城市，亞歷山大都要贊美它，如今這里遍布著莊嚴雄偉的帖木兒建筑。站在撒馬爾干城北的高坡上遠看這座偉大的城池，很有氣勢，說玄一點，似乎能感受到一種“王氣”，這是布哈拉、希瓦等中亞古城沒有的。

唐朝粟特人有昭武九姓，安祿山姓安，這個安來自安國，也就是布哈拉。布哈拉給我的感覺更文藝，古建筑所在區域相對集中，我在這里的巴扎買了好幾張漂亮的細密畫。

問：劉老師親眼看到的名勝古跡與歷史文獻的記載出入大嗎？

劉昂：有些時候去考察一個古跡的目的，就是為了比較歷史文獻記載和今天所見，特別有意思。

有些和文獻記載的出入不大，好像幾千年都沒變過。比如埃及的金字塔和神廟、埃蘭人的塔廟、古希臘古羅馬遺跡、波斯波利斯這些。

有些就和文獻中寫的差別太大了。比如中亞的一些遺址，像帕提亞的舊都尼薩、薩珊王朝的古梅爾夫，都是從殘垣斷壁中，尋找文獻記載中的蛛絲馬跡。還有就是蒙古國境內的哈拉和林，成吉思汗的龍庭黃金宮帳，現在看就是一片草原，窩闊臺的萬安宮，現在就剩下幾個大柱礎和石龜趺。

問：對于中東的伊斯蘭教國家的歷史一直都處于很混亂的感覺，原來看歷史書有說過什么白衣大食，黑衣大食，還有綠衣大食，劉老師可否簡略科普下古代突厥人，波斯人還有阿拉伯人的區別？以及他們目前都是分布在哪個國家？謝謝。

劉昂：白衣大食是指倭馬亞王朝，黑衣大食是指阿拔斯王朝，綠衣大食是指法蒂瑪王朝。

突厥人廣義上指操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的人，不是某一個特定民族的名稱，而是指使用基本相同語言的部落聯合體，分布很廣，從土耳其的小亞細亞到中亞以及新疆，一直以來民族關系松散而復雜，19世紀泛突厥主義興起，主張歐亞大陸上所有操突厥語族語言的民族聯成一個整體。

波斯人是伊朗的主體民族，來源于伊朗法爾斯省，就是設拉子那塊兒地方。

阿拉伯人起源于閃米特種族，分布在阿拉伯半島和北非。

問：目前為止，你到訪過的古跡中最讓你驚喜的是哪里？最讓你失落的古跡又是哪里？

劉昂：最驚喜的第一個是埃及，神廟的浮雕，色彩幾千年之下依然鮮艷，有種撲面而來的鮮活感，看畫冊怎么也體會不到。

其次是伊朗。這里古跡眾多，類型豐富。像波斯波利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宮殿，比亞述更華麗，更細膩，人物浮雕，遠看是一群人，近看每個人和每個人神態、表情、服飾都不一樣。比如伊斯法罕，我在薩法維王朝阿拔斯大帝建造的皇家廣場，遇見開齋節聚禮，壯觀極了。比如亞茲德城，這里是曾經的襖教中心，城市盡頭那無比完美的天際線，在中國不易看到了。再比如蒙古伊兒汗國完者都汗建造的都城孫丹尼牙，如今這座宏偉的城市中只剩下創建者完者都七百年前的陵墓可看，這座陵墓有著僅次于羅馬萬神廟和佛羅倫薩大教堂的巨大穹頂，堪稱世界上最偉大的蒙古時期建筑。

再有就是旅行者去得少的地方，去了之后很有成就感。像土庫曼斯坦三處世遺。由于這個國家比較封閉，簽證很難搞到，所以人跡罕至。

讓我失落的就是有些被毀壞或者被修得很新的古跡，比如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的有些建筑，帖木兒的陵墓啊什么的，被蘇聯人修得很新，失去了原來的味道。還有鐵爾梅茲，《大唐西域記》里叫它呾蜜國，貴霜王朝時期的一個佛教中心。佛塔遺跡被蘇聯人砌上水泥，丑陋不堪。

訪古旅行前要做的功課

問：訪古和其他一般以游玩為主的旅行應該很不一樣吧？提前要準備很多功課的吧？

劉昂：去之前一定要查好資料，做足功課，這樣能取得事半功倍的結果。和以游玩為主的旅行不一樣，沒有種說走就走那樣浪漫，有時為準備一次旅行會查閱幾個月的資料，歷史地理方面的，文物地圖啦，考古報告啦，前人考察拍過的照片啦，包括網上近幾年有人去過拍的照片啦，都要看。

另外，我學了一些古蘭經里的阿拉伯語和穆斯林禮儀，主要是為看清真寺和圣墓時方便，不至于被當地人反感。

問：您一般是有計劃地考察古跡，我想知道您的計劃是怎么制定出來的？以什么為參考依據呢？

劉昂：作為文物古跡愛好者，在國內，我以刷“國保”為樂趣；在國外，如果想在短時間內看到某一國家的歷史精華，采取的方式當然就是刷“世遺”了。“國保”就是國家文物局頒布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世遺”就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布的世界遺產，這兩樣東西是很靠譜的。

另外也有根據興趣來的。比如我從小就熱愛埃及，所以埃及一定是要去一次的。亞美尼亞的歷史和文化從我從上大學時開始，就特別感興趣，所以在去完伊朗之后，我又陸路進入了亞美尼亞。去巴基斯坦，是因為那里有一些獨一無二的類型，比如犍陀羅文明的塔克希拉，以及印度河流域文明的摩亨佐達羅，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都不能見到，所以是非去不可的。

問：你去過世界上很多國家，除了歐洲，近東中亞國家特別多，為什么選擇去這些不安全的國家？

劉昂：“一生能著幾雙屐”，凡是歷史遺跡我都想去看看，越是難去越要去看一眼。一些地方正因為神秘而具有難言的吸引力，近東中亞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在古代，那里產生了最早的人類文明，產生了最早的宗教信仰，產生了巴比倫、亞述、阿契美尼德、薩珊的輝煌，有哈菲茲、魯拜集，有阿拉丁神燈，有一千零一夜；在現代，那里是戰火和恐怖主義，是面臨極端宗教摧毀的危險的世界遺產，是對于生死的不確定。

所以去近東中亞旅行，對于我這種癡迷文物古跡的人來說，更有一種緊迫的意味，所以就算有無處不在的恐怖組織，就算有槍殺、爆炸的威脅，我還是要上路。

歷史遺產的保存與維護

問：相較于歐洲，近東中亞地區的經濟發展應該相對落后，這對古跡開發與保護有何影響？

劉昂：其實不說經濟原因，近東中亞的古跡保存還不錯，這跟氣候干燥有關。

伊朗、土耳其古跡保存的比較好，因為國家一直相對統一，經濟相對穩定，近代以來也沒經歷過“破四舊”，或者特別暴力的戰爭和革命。

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對古跡完全采取放任不管的措施，毫無旅游開發、原汁原味，任其自生自滅。但經過戰亂，塔利班倒行逆施，破壞了許多文物古跡，比如巴米揚大佛。

巴基斯坦就完全原生態了，作為世界遺產的拉合爾那些莫臥兒帝國皇家城堡、陵墓與清真寺、卡拉奇附近的塔塔城，幾乎沒有經過任何維修，全部保持斑駁的原始狀態，也基本上沒人管理。記得在巴基斯坦拉合爾老城轉悠時，被成群的小孩跟隨，在擁擠不堪的市場中，一不小心被擠進了一個精美無比的莫臥兒風格清真寺（至今也不知道名字），地上睡滿了無家可歸的人們。后來看過了伊朗，尤其是烏茲別克斯坦那些景點化的清真寺，倒是突然懷念起這種古跡和生活不分的感覺。

問：對比其他國家，中國的古跡保護工作做得怎么樣？

劉昂：中國有點像前蘇聯，對古跡有維修過度的毛病，特別是對名氣大的，游客多的，景點性的文物。

旅游開發對古跡造成的傷害也很大，比如近些年特別流行的商業化古城、古鎮，都是過度開發的產物，大拆大建，把古跡和生活在古跡里的人強行分開，趕走原本和古跡生活在一起的人，搞成商業化、文藝范兒的旅游聚落，什么民宿客棧、仿古商業街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感覺非常不倫不類。

我的旅行一開始都盡量避開這些旅游景點，特別喜歡那些山野里的文物。比如晉東南的古建筑，四川的中小型佛教道教石窟，丹陽的南朝陵、關中的唐陵、鞏縣的宋陵。后來有些省份對這種非景點的山野文物也開始下手了，比如遼寧的遼塔，沒被修過的幾乎沒幾座，修過的普遍都變得奇丑無比。當然有些重要的文物保存還是不錯的，比如幾個重要的“世遺”級別大石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