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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屬性,首先是藝術,而不是政治
伊朗電影向來簡單有趣,又富有深意。從阿巴斯的電影到《黑板》《佛在恥辱中倒塌》《海龜也會飛》《宗教的洗手間》等等到眾所周知的《一次離別》都是如此。記得2013年,賈法·帕納西與另一名導演在被禁止拍片的情況下聯合執導的《閉幕》獲得柏林電影節最佳編劇獎之后,關于導演被關押的消息就不時傳來。
這次《出租車》是他最新的表達。讓我覺得越是限制,越是突破。這里有一種對電影人的敬佩在。導演的狀況是真實的,而我一直覺得電影都不是真實的。還好,賈法·帕納西似乎清楚這一點,用很多樸素的技巧性編排告訴我:它不是真的,卻真的存在著。就是我們集中一次性看到了這些平時散落在生活中的經歷——這一點證明伊朗電影取材的獨到之處。
他們的電影來自于對社會的關注,卻保持奇妙的態度,沒有煽風點火,見到的更多是沉默無言。本來這可能是一種宗教地區的習慣,后來這演變成了一種風格。最大的情緒表現之于本片,則是賈法·帕納西扮演的出租車司機得之種種事件卻不能表達時,聲稱聽到了質問自己的聲音,然后下車四顧尋找,除此之外,劇情都是平靜的。
作為一部電影,形式與內容的關系決定著它的高度。還有就是什么是內容?如卡爾立羅所說,有了選擇性,這就來到了一個藝術范疇了。我們把這句話挪用到觀看之道里就變成我們選擇看什么。它的形式決定我進入這部電影,就得從一個個乘客的言談中。
厲害的是這個電影里任何一個情節點都沒有看上去那么隨意,就是說每個乘客攜帶的信息都會在下一段中有所呼應??此扑缮⒌男问?,劇情結構上稱得上精密。感嘆一句,這就是好的內容呈現,同時也是形式與內容交相輝映。限制性的電影形式與無限的內容傳達,如果不是鏡頭固定在車里,注定出現大量無意義的窗外鏡頭,如模擬真實行車,紅綠燈、攔車的乘客等,這部電影很多寫意性的留白就會減少電影的生動,也會顯得太滿了。
這樣的小空間內容穿插在德黑蘭大街小巷的大背景下,出租車成了最民間最樸素的溝通平臺。
下面是形式上的精巧。
導演賈法·帕納西扮演的出租車司機共計六次離開出租車——31分10秒,34分50秒,(老人為了健康拿著金魚去放生,然后魚缸碎了,導演為他們打了另一輛出租車);43分04秒(老鄰居因為被搶劫而向導演傾吐心聲,希望將來自己的故事可以拍成一部電影);56分38秒(不知道去干什么);63分38秒(聽到外面有一個聲音,好像一個人在質問他);74分50秒(導演來到清泉山,去尋找丟錢包的老人),這六次離開車內攝影機的視角范圍,導演都巧妙地安排了一個新的移動視角——如送傷員到醫院的鏡頭就是由買盜版碟的乘客用手機記錄下來的,這是內容的部分,也是形式的部分。還有就是后面的幾次移動視角都是由車上的小侄女用相機拍下來的,小侄女要拍一部短片,而這部短片和導演在國內的狀況正好形成有趣的對比,孩子聲稱自己的電影要公映,而導演叔叔被禁止20年內拍攝電影。片子的結尾更是形式與內容的高度結合,電影開篇兩個乘客就小偷該不該被處死的事情爭執起來,經過中間部分導演鄰居被小偷偷了又因為知道小偷生活窘迫而沒有舉報他這一段戲,到最后導演帶著侄女把老人遺落的錢包還回去。本來戲到這里結束就沒問題了。我在這里其實本能地在猜測結局,不可否認這是一部在拍攝的和手段上特殊的電影,如果只是也許就會淪為噱頭,而這里不是,因我在一個長長的鏡頭后,看到一個小偷走到了無人的出租車前,然后我們聽到了砸玻璃的聲音,前景是一個老人們求長壽的清泉山。隨著撤離的聲音越來越響,這個固定的視角也被移動,小偷怕被監控拍下偷盜過程,正在破壞這個機器。“我沒有找到記憶卡……”這是電影黑屏前最后一句話。
這個黑屏與普通的黑屏有本質的不同,這是導演設計的橋段,非常好地結合了種種隱喻——這部電影的確存在著關于政治的話題,很多人看到的也都是這些,我倒是覺得這是一種對自由的隱喻。還有就是片中那個手捧鮮花的女乘客為電影人獻上的一朵小花,和導演整個行車過程中臉上帶著的平靜的微笑。
即使在小侄女為叔叔朗讀老師說的拍短片的要求時,導演也是微笑著制止了小侄女。然后,他們在路上無意中談到了很多關于真實的問題,明明女乘客說的都是真的,為什么不能拍下來?這個疑問在叔叔的回答中是——“他們就是不想讓我們看到真實”。
他們是誰?我們看的是電影,正像賈法2011年的那部電影的名字一樣,《這不是一部電影》。他本身的故事似乎更像我們理解中的電影,充滿戲劇性。而電影的本質又是虛構的,這會產生一個模糊的界限,有趣的電影正是這種模糊讓我們穿梭在真實與虛構之中。以前有個電影研究者大衛·米歇爾提到過這樣一個說法:“有的電影讓真實變得虛假,有的電影讓虛假成為真實,有的電影亦真亦假。”沒有好壞之別,但我覺得《出租車》屬于第四種電影,“讓真實更真實,讓虛假更虛假”,我們看到的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沒有注明哪里是真實,哪里是虛假,也就是說我們迷失在真實與虛構中,在這時放棄凡事都要判斷的尷尬,享受電影之美。
在我看來,電影最重要的內容不是政治,雖然導演可能有這方面的想法,但我覺得我個人作為觀眾,在乎的是他在電影中想說自己的話,以及如何說出這些話。至于,被太多人引為重點的政治因素,我覺得意義反而沒有電影本身那么大。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覺得伊朗電影只有政治。這樣的話,和伊朗當局覺得導演拍電影在控訴政治,然后僅憑30%的素材就把導演監禁起來一樣。
電影24分27秒處,導演對看了很多電影卻依然迷惘的電影學生說:“這些電影已經被拍出來了,這些書也被人寫過了,你得從別的地方尋找靈感。”我覺得這句話體現了一個導演的孤獨而決心。今年柏林電影節為這部電影頒金熊獎時,導演也沒能來現場領獎,臺上是這部電影中的小侄女為他舉起金熊獎杯。我把這個場面引申為好電影散發出的孤獨氣質,這部電影是我覺得好的那種電影,我們都應該注意到這點,它說的是老話題:自由。這個詞語對于導演本身的處境是真實的,重要的。對于電影的未來也至關重要。所以,我也認為在電影面前,政治之外,我們的觀看之道決定我們是否認可:電影的屬性,首先是藝術的。其次是我們在一部電影中選擇看到的是什么,想到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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