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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寇準:宋朝宰相如何躍龍門
初秋一個靜謐的下午,我懷著與猶存的暑意一樣的熱情,到渭南尋找寇準。準確說,是尋找寇準墓。
在西安講學,與同在日本的大學執教的中國音韻學專家水谷先生相逢,他邀我同去韓城考察司馬遷墓。陜西韓城有司馬遷墓,猶如山西夏縣有司馬光墓一樣,我早有耳聞。知道我的專攻為宋代的水谷先生,大概是為了喚起我同行的積極性,在相邀之時,又加了一句,韓城還有寇準墓。這句話真的讓我精神一振,韓城,非去不可。
韓城司馬遷祭祀廣場好風憑借力,乘北宋第二代皇帝太宗擴大科舉規模的好風,寇準在太平興國五年高中進士,年方十九。從此,展開了他波瀾壯闊的仕途,大起而大落。在太宗朝,已經位至副宰相參知政事的寇準,性格強勢,對官員任免任情,對太宗牽裾而諫,讓刻意效法唐太宗的宋太宗又愛又惱。在立儲問題上頗有周折的太宗,最終還是聽從了寇準的建言,讓宋王朝順利實現了和平過渡。在真宗朝,在契丹大兵壓境之際,臨危受命,出任宰相,逼迫真宗親征,北渡黃河,促成澶淵之盟的簽訂,為宋遼兩國帶來了百年和平。
持續而長期的大規模開科取士,終于造成了士大夫政治。寇準和他的同年進士李沆、王旦一起,塑造了宋代歷史上第一個正常繼統的皇帝宋真宗,規定了皇權走向。寇準這一群科舉官僚的作為,展現了士大夫政治初期的強勢輝煌。
士大夫政治,是對一種政治形態的描述。士大夫并不是一個褒義詞,構成復雜。宋代多次出現的酷烈黨爭,無一不是在士大夫群中展開。不諳政治策略的寇準,后來分別在與王欽若、丁謂的政治角斗中屢屢敗北,吃盡苦頭,最后被貶死于瘴海之濱。
上午,我們一行剛剛游覽過黃河龍門。一座鐵橋橫跨黃河,橋的兩端連接著陜西、山西兩省。從橋頭的碼頭乘船溯流而上,龍門水域宛若大壩建造前的長江三峽,兩岸峭壁聳立,水勢或平緩或湍急。游船從數百米寬的下流一直上溯至只有三十幾米寬之處。船工告訴我們,這里就是龍門。果然,向石壁望去,其上隱然可辨兩個“龍門”的隸書大字。
離開龍門,前往寇準故里的路上,龍門險要的地勢,黃河渾濁的流水,還在腦海中不曾離去。傳說鯉魚跳過龍門便化為龍,寇準跳過了千人競一的科舉龍門,在士大夫政治的背景下,成為那個時代的人中龍,躍上了政界金字塔的頂層。然而,政界亦如龍門險,黨爭更似黃河濁。不是高明的政治弄潮兒的寇準,不斷嗆水,最終溺水而死。
黃河龍門我在《君臣——士大夫政治下的權力場》一書的第三章《左右天子為大忠:“使氣之寇準”》的開頭,曾如此描述和概括過寇準:
俗語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是說,改變一個人的性格,甚至比改朝換代還難。這種與生俱來又被后天所塑造的性格,有時候,可以左右一個人一生的命運。寇準的一生,有過富貴榮華,權勢鼎盛,位極人臣,有過貶黜流放,落至谷底,匹夫弗如。跌宕坎坷,大起大落。這一切,絕大部分原因,是由其性格所致。
作為士大夫,寇準留下的文字并不多。比較集中的,是《寇忠愍公詩集》三卷。讀其詩,觀其行,我覺得他本是一個詩人,實在應當加入魏晉時代“竹林七賢”的行列,或者應當與李白、杜甫為伍。不幸的是,他生活在科舉盛行的宋代,昔日那放浪山水、高隱林泉已漸成微音絕響。士大夫們奔競于仕途,讀書做官,成為讀書人的必由之路。寇準為潮流所裹攜,其身由己也好,不由己也好,總之是別無選擇。
然而,其生也幸,遭逢的是一個政治全面開放的時代、士大夫勢力全面崛起的時代。由窮而達,這個時代,已使士大夫們不滿足于“獨善其身”式的“修身齊家”,而是把視野投向“兼濟天下”,欲舒展壓抑已久的“治國平天下”之志。而時代也給予了宋代士大夫得以縱橫馳騁的廣闊天地。欣逢其時,使寇準順利地登上了政治金字塔的頂端,在君臣之間,展開了一番詩人以外的作為。寇準其人,盡管在仕途上幾起幾落,屢經波折,但在黨爭劇烈的宋代,卻非議不多。基本上是作為正面形象廁身于宋代士大夫之列,也廁身于當世與后世的史冊中。
我想,如果寇準地下有知,上述這些話當會深契其心,引我為千載知音。
于是在這樣一個下午,我們驅車前往寇準的故里,拜謁寇準墓。說是拜謁,首先是尋找。因為司機許師傅雖然幾年前曾帶水谷先生來過,但由于寇準墓隱沒于小路縱橫的田野之中,并不容易尋找。當然,這也與寇準墓并沒有成為聞名遐邇的觀光名勝有關。陜西的古跡實在是太多了,西北大學的胡老師驅車帶我去過的漢唐帝陵以及明藩王的墓葬,雖說其地也都立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牌標記,但翁仲石獸也都是散亂與田野荒草之中,并未善加保護。寇準墓的級別,從文物的珍貴程度來說,顯然在陜西難入文物保護部門的法眼。不過,我研究宋史,又專門寫過寇準,自然別是情有獨鐘。
其實,不光是我,寇準故里也以當地出過寇準這樣的名人而引為自豪。寇準故里其實并不在韓城,而是在相距不太遠的渭南。史書上記載寇準為下邽人,但現在的地名卻叫作下吉。不知因為“邽”是生僻字,還是出于別的什么緣故而改。但一入鎮子,不寬的路上便有“歡迎來到寇準故里”的橫幅撲入眼簾。許師傅一邊憑著記憶前行,一邊不斷向路旁的行人詢問。多數人都能說出大體的方位。可見,寇準還是活在鄉梓的記憶中。
幾經周折,車子轉入僅容一車寬窄的土路。走上這條土路,許師傅終于記起曾經的來時路。車子在停在與土路成直角的小路旁,他說,從這條路一直走便是。
通往寇準陵墓的土路這是也一條近兩米寬的土路。土路筆直,兩旁是茂盛的玉米地,玉米密集,高過人頭。二百米開外的盡頭,隱然可見的墨綠色柏樹叢與周圍尚泛新綠的玉米地形成鮮明的色彩對比,仿佛在告訴人們,那里便是寇準的陵墓。
順著土路,走入墓區,沒有圍墻柵欄,直接進入的是陵墓背面,大約直徑十米的圓形墓冢,規模雖然大過昨天拜謁過的兩座司馬遷墓,但翠柏雜木叢生,荒草凄凄。走到前面,我們看到了編纂過《續資治通鑒》的清人畢沅書寫的石碑,石碑東向,鑲嵌在四、五米高的磚砌碑樓之中,上面鐫刻著“宋寇萊公墓”五個隸書大字。
寇準墓前碑樓寇準在被罷相之時,依例封國公,丁謂一黨的翰林學士錢惟演從中做手腳,寇準被封為小國之公萊國公。后來便被稱為寇萊公。死于貶放之地的寇準歸葬平反之后,哀其正直不幸,被宋仁宗賜謚“忠愍”,因而寇準又被稱為寇忠愍公,其詩集便是以此命名。
碑前安放著石制的香爐,爐內香灰堆積。碑樓之后,緊貼著墓冢,又豎立著一塊石碑,碑上不僅刻有寇準像,像的上方還有后人所撰四字為句的像贊。其中一個號節齋的四句贊語可以說高度概括了寇準的一生:
面折廷爭,堂堂風裁。澶淵之功,流芳千載。
畫像的左右為寇準與向敏中的兩首酬唱七言絕句。
右側的向敏中詩云:
九萬鵬霄振翼時,與君同折月中枝。細思淳化持衡者,得到于今更有誰?
左側的寇準詩云:
玉殿登科四十年,當時僚友盡英賢。歲寒惟有公兼我,白首猶持將相權。
寇準與向敏中均為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進士,又接踵擔任宰相。兩首詩充滿了那一時代宏圖大展的士大夫精英的自豪。
寇準墓全景審視石碑,上有“大宋淳化三年孟春吉日寇萊公像”,左側則有“天禧二年九月十三日刊”。寇準生于建隆二年(961),卒于天圣元年(1023),淳化三年(992)和天禧二年(1018),均為寇準在世之年,且寇準封為萊國公在天禧四年六月。這一切皆與寇準生平不合。碑的下部刻有明正德丁丑劉璣跋語,并記有“二零零二年四月五日清明節寇陵文管所復制”兩行文字,可知此碑乃出后世模刻。倘若拋開年代訛誤的問題,此碑果為宋人所立,則所刻寇準畫像,當屬最為寫真。
墓前的寇準畫像碑碑畔陵上放著一個顏色尚新的花圈,聯想到香爐中滿滿的香灰,可知寇準至今香火未斷,令人欣慰。
身陷不幸的寇準,死后雖被平反昭雪,但陵墓顯然不如善終于高位的顯宦豪華。我看過南宋史浩的墓冢,翁仲石獸皆存。寇準墓就沒有這些作伴。從筆直的土路走過,當時做如是想,這條土路就是寇準陵墓的參道,兩旁青紗帳就是別致的翁仲石獸,守護著寇準。獨立特行的寇準,死后的墓冢也不同尋常。不是臥龍崗,不是棲鳳嶺,一生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寇準,最終落到了平地。陵墓坐落在青紗帳呵護的平原上,平靜而安寧。
作為寇準的千載知音,我有幸拜謁了寇準墓。我猜想,在眾多的宋史研究者中,能夠有機會拜謁者大概也是寥寥無幾。
斜陽夕照,青紗帳在微風中沙沙作響。揖拜之后,作別萊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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