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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慶丨追憶與白化文先生有關的兩件事
白化文先生
2021年7月6日六時二十分,白化文先生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一歲。我與白老交往始于二十年前,斯事歷歷在目,恍如眼前。
二十年前,白老曾為拙著《弢翁藏書年譜》撰寫書評,刊載在《津圖學刊》2001年第二期。這是我與他交往的第一件事。
這篇書評不足千字,提供的信息量卻很大。其中言及傳世古籍善本情況,說:“從解放初開始,我們的時代早已是一個化私為公的時代,對善本書籍來說,這一點表現得尤其明顯。‘文革’毀滅了許多書籍,也促使上述情況的進度加速。善本書現存只有那么一些,據說真正的宋本(還主要是南宋本)也就僅剩下一千多種了。大多數的善本,從南北朝隋唐等寫本到宋遼金西夏、元明清等刻本、寫本等,絕大多數庋藏在中外大小圖書館中。”
在歷史發展的漫漫長河中,古籍文獻經歷兵燹水火及蟲蛀鼠啃等人為與自然“厄運”,千不存一,傳世甚少。白老說真正的宋本僅剩一千多種,確屬實情。近年來,國家投入大量資金編印《中華再造善本》,幾乎將傳世的宋元版古籍囊括其中,使這些珍貴古籍化身千百、永傳后世。白老曾擔任這套國家級《中華再造善本》的學術顧問,我因忝列是書編纂辦公室科員之職,有機會聆聽他的高見,獲益良多。
白老在書評中也提及周叔弢先生藏書情況。他說:“作為私人藏書家,絕不可能再有像弢翁這樣的大藏書家了。弢翁可說是最后一位私人大藏書家。說弢翁是藏書家,絕非過譽。因為他老人家將幾乎全部藏書(特別是所有的善本)化私為公。這樣就避免了具如《古今典籍聚散考》等書中所引述的,隋牛弘論‘五厄’以下的無數次令人扼腕的書籍毀散,尤其是清代私人藏書的聚散。特別應當提出的是,弢翁是一位立足于讀書、用書的藏書家,他老人家不但得書后勤讀,而且筆頭最勤,留下了大批題識、批語,還有大量有關書籍的往來信件和其他資料,又由于受人重視(如保留弢翁致對方信件)、重要藏書基本上入藏幾個幾個國家級大圖書館等原因,神奇地躲過‘文革’浩劫,大部分留存下來,真是奇跡。”
白先生所言“弢翁可說是最后一位私人大藏書家”,是就傳統私人藏書家風格說的。清代洪亮吉在其著作《北江詩話》中把藏書家分為五等:“藏書家有數等:得一書必推求本原,是正缺失,是謂考訂家;次則辨其版片,注其錯訛,是謂校讎家;次則搜采異本,上則補石室金匱之遺亡,下可備通人博士之瀏覽,是謂收藏家;次則第求精本,獨嗜宋刻,作者之旨意縱未盡窺,而刻書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謂賞鑒家;又次則于舊家中落者賤售其所藏,富室嗜書者要求其善價,眼別真贗,心知古今,閩本蜀本,一不得欺,宋槧元槧,見而即識,是謂掠販家。”簡而言之,前兩等的考訂家和校讎家,是指學者而言,藏書以學術研究為目的;第三等的收藏家,是指一般的藏書家;第四等賞鑒家,是指傳統的藏書家;第五等的掠販家,是指書肆書賈,藏書以營利為目的。周叔弢先生沿襲了我國傳統藏書家的風格,他以自己設立的“藏書五好”標準所收藏的善本古籍,量大質精,在文物性、學術性及藝術性等方面具有特別重要價值,捐獻國家后,成為國家圖書館等館藏的鎮館之寶。因為弢翁的主要藏書活動貫穿清末及民國時期,遂成我國傳統藏書家的殿軍,因此,白先生才稱弢翁是我國最后一位大藏書家。
白先生說的“清代私人藏書的聚散”,主要指清代末年,浙江皕宋樓私人所藏的兩百部珍貴宋元版古籍,被日本人捆載而去,入藏日本靜嘉堂文庫,成為一段文化痛史。而他所說的弢翁“筆頭最勤,留下了大批題識、批語”,確是實情。作為集政治家、商業家和藏書家于一身的當代名賢,弢翁尤對古籍善本情有獨鐘,從政從商之暇,不惜巨資訪求古籍善本。得書之后,取自己收藏的不同版本校勘,偶有所得,興之所至,信筆在書上,或批校文字,或撰寫跋語。這是一般藏書家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正是弢翁留下的這些珍貴的批校跋語,為我撰寫《弢翁藏書年譜》(2000年出版)提供了第一手珍貴文獻。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有幸又得到了周家提供的《弢翁日記》,并擇取其中涉及藏書的部分,補入《弢翁藏書年譜》增訂本。
《弢翁藏書年譜》,黃山書社2000年版
由于供職于天津圖書館,我有幸典守弢翁捐獻的明清版古籍,多年來也一直與周家保持聯系。值得一提的是,我竟然成為天津圖書館接收周家捐獻最后一批藏書的經辦人。這批弢翁案頭常用之書是碩果僅存之物,由我代表館方經辦,與幾位同事到原英租界區睦南道的弢翁家取書的情景,歷歷在目。弢翁1942年即立下遺囑囑咐后人,當天下太平時,將全部藏書捐獻政府,化私為公。到捐獻最后一批弢翁案頭藏書時,這一捐書遺愿終于實現。斯舉偉矣,英名傳世。
至今難忘白先生曾當面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可以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說弢翁”,可謂一語道破關鍵。所謂“前無古人”,是指此前的一般藏書家,無人像弢翁這樣,解放前早就立下捐書遺囑,解放后實現了捐書遺愿;所謂“后無來者”,是指流傳于世的珍貴善本古籍如今大都陸續入藏公庫,而在民間流傳者寥若晨星。此后,不會再有藏書像弢翁一樣規模和份量的藏書家了。
周一良先生想見我一面,也是白老告知。這個消息令我喜出望外,而又誠惶誠恐。前者是因為,一良先生身為弢翁哲嗣,是北大著名歷史學家,學術地位極高,而我乃一介圖書館員,能夠見到一良先生,機會難得;后者是因為,一良先生若提出若干與《年譜》有關的學術問題,或指出《年譜》存在的若干錯誤,豈不令人汗顏!
丑媳婦也總得見公婆。一天,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按照白老提供的進京時間和住址,找到一良先生家。先生坐在輪椅上,向我伸出雙手,我趕緊湊前,扶著他的手,看到先生慈眉善目,十分親切,頓感擔心多余。一良先生握著我的手說:“謝謝國慶先生,您為周家做了一件好事,為先父編制《藏書年譜》,做了一件我們想做而做不成的事。”簡短交談后,為了不叨擾一良先生,我起身告辭。先生將《畢竟是書生》《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兩部著作贈送給我。兩書我曾多次閱讀,每次都有新獲。或許這就是大家著作與一般讀物的區別吧。而在返津途中,一良先生說的“您做了一件我們想做而做不成的事”,一直在我的腦子里打轉。弢翁的藏書全部捐獻給了國家圖書館和天津圖書館,一良先生作為弢翁后人,確實沒有機會翻檢這些藏書,縱使有大學問,也不能為無米之炊。
幾個月后,一良先生因病醫治無效去世,享年八十八歲。初次見面,竟成永別。我懷念、敬仰這位米壽老人,也感謝給我提供這次見面機會的白化文先生。
我與白化文先生交往的第二件事,也在二十年前。周紹良先生是當代藏書大家,以收藏明清戲曲小說及唐代墓志拓片等稀見傳本名世。白先生曾受紹良先生委托,助辦其所藏唐代墓志拓片轉讓事。經白先生與中國書店商量,這批唐代墓志拓片最后分別轉讓國家圖書館和天津圖書館。因我有幸參與其中,對斯事原委略知一二。
記得2002年3月15日,我收到國家圖書館的任繼愈館長簽名寄來的《永樂大典》六十年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函。4月17日,參加這次研討會期間,時任國家圖書館善本部主任的張志清先生找到我,說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商量。他說:“藏書家周紹良先生近期患病,急需一筆治療費。他決定把自己多年收藏的一批唐代墓志拓片轉讓出去,已經把這批拓片放在了中國書店,委托中國書店負責運作,提出轉讓費兩百萬元。”
接著,志清說:“因國圖此前已經入藏了一些唐代墓志拓片,估計其中部分拓片與這批拓片有重復。國圖的意見是和天圖聯手購藏。國圖只選缺藏部分,其余由天圖購藏。這批唐代墓志拓片轉讓的事被一位日本人知道后,愿意出價一百五十萬元拿走。當時中國書店經辦此事的負責人彭震堯先生告訴這位日本人說:‘中國書店出售古籍文獻,有個國內優先原則,首先考慮在國內轉讓。’”
聽到志清說“這件事很急,需要急事急辦”,我當即給天津圖書館的陸行素館長打電話說明情況。陸館長深知購藏這批拓片的意義,除了以稀見珍貴文獻補充館藏之不足,更重要的是要盡全力留下這批價值極高的珍貴文獻,不能讓其流出國門,更不能留下罵名。陸館長對我說:“這件事非常重要,我馬上向局領導匯報。”幾分鐘過后,他回電話說:“國慶,局長同意出錢,兩館合作拿下這批拓片。”此事就這樣定了。
4月下旬的一天,我專程赴京,當面與志清商量落實兩館合購拓片事,并一起到中國書店看這批拓片。
5月9日,志清給我打來電話,聊起兩館合作購藏這批拓片的想法。他說:“今天,國圖墊付的一百一十萬元人民幣交給了中國書店,一次性付清。周紹良先生認為自己這批唐人墓志轉讓國圖和天圖,是件幸事。原家屬所定兩百萬元,可以打五折轉讓。下一步先由國圖從中挑選‘章鈺藏書’部分(作者注:以鈐蓋章鈺藏書印者為據),再由天圖從中挑選本館缺藏部分,剩余一少部分歸國圖,入藏國圖復本庫。”
經統計,國家圖書館從中挑選了五百三十八種五百七十一張拓片。其中四百九十八種五百一十五張主要是著名收藏家章鈺舊藏,少部分是羅振玉舊藏。其余的兩千余張拓片,均是天圖所不藏者,全部由本館購入,充實了館藏。國圖墊付的一百一十萬元人民幣費用,結賬時國圖支付四十萬,天圖支付七十萬。紹良先生獲轉讓費一百萬,中國書店收中介費十萬。
7月29日,我與本館部門同志一道,乘車專程到國圖取回天圖購藏的這部分唐代墓志拓片。清點和交接工作,由我(時任天圖古籍部主任)和國圖金石組冀亞平組長兩人負責。這批拓片最終物得其所,此事完美收官。
作為當代藏書大家,紹良先生收藏唐代墓志可謂捷足先登,有眼力、有水平、有規模。
紹良先生收藏唐碑拓片始自1936年的唐史研究。先生的研究下的是死功夫。他取新舊兩《唐書》對讀,記錄和整理其中的歧義部分,又發現《唐紀》的干支紀年與陳垣編的《二十史朔閏表》時有出入。為了掌握證據,解決學術問題,他開始收集唐人墓志拓片,利用其中墓主下葬日期的干支紀年來判定是非。當時唐人墓志拓片尚不為人留意,紹良先生日積月累,形成了唐碑和墓志拓片的特色收藏,多達四千余件。
本世紀初,在洛陽邙山等地曾有數以千計的唐代墓志出土,由此而興起名人雅士收集的熱潮。較為著名的藏家有于右任(鴛鴦七志齋)、章鈺(四當齋)、張鈁(千唐志齋)及李根源(曲石精廬)等。羅振玉曾編刊《芒洛冢墓遺文》等銘文拓片集錄,以便學人研究。新中國成立后,上述各家收藏均轉入各地博物館,隨著文物發掘工作的有計劃展開,新的唐碑也陸續出土。但是,由于碑石分散各地,難覓全豹;部分圖書館(如北京圖書館)雖盡力收集,亦以不得完璧為憾。加上圖書館、博物館等收藏部門在拓片出借、閱覽上的不便,使研究者很難充分利用這批有價值的史料。
有鑒于此,1984年在文化部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主持下,由周紹良、趙超兩位先生負責,編制完成了《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至此,一般學者就可利用這部大書開展唐代問題研究。這部《唐代墓志匯編》著錄唐代墓志三千六百零七件,拓本中以紹良先生自藏為多,達到一千七百七十三種,占總數的百分之六十左右。
此次購藏拓片,天圖還有一個意外收獲。在協商購藏拓片期間,天圖與中國書店往來交流增多。我們向中國書店提出,索回原屬于天圖舊藏的十余種古籍雕版,中國書店經過討論,同意將原屬于天圖的十余種古籍雕版完璧歸趙。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因中國書店業務需要,曾在全國范圍內征集和借用古籍書版,目的是刷印以廣其傳,并增加書店營業額。天圖舊藏的十余種古籍雕版,悉數被中國書店借用。說來也巧,當時中國書店來車到津,把館藏古籍雕版拉走的情景,我曾看了個滿眼,只因當時年輕,沒有參與其中,并不知道原因。借天圖和國圖聯合購藏拓片,竟然把天圖舊版歸還事也連帶辦妥,實屬幸事一樁。這十余種古籍雕版是清代民國時期刊刻的,主要包括《津門詩鈔》《天津金氏家集》《天津文抄》 《屏廬叢刻》《許學四種》《重刊廣瘟疫論》《補注廣瘟疫論》《王仁安集》《妙蓮花室詩詞抄》及《戊午吟草》等。
在這批唐代墓志拓片轉讓成功后不久,我在紹良先生的弟子李經國先生陪同下,去看望已然病重的紹良先生,以表謝意。先生高興地跟我說:“我與天圖有不解之緣。在這以前,我把所藏的明清小說全部捐獻天圖。這次天圖又和國圖一起接收了我的全部唐代墓志拓片。”我代表天圖,贈送先生本館編印的三種藏書目錄:《天津市人民圖書館善本書目》(1961年印本)、《天津圖書館藏明清小說書目》(1962年印本)和《天津市人民圖書館藏活字本書目》(1981年印本)。紹良先生把新近從韓國發現,并在中國影印出版的一部點校本、明代陸人龍撰寫的《型世言》送給我。回館后,我為此書撰寫了一篇書評。
中國書店經營書業百年,以其責任擔當,贏得了讀者的廣泛贊譽。白化文先生也因與中國書店過從甚密,間接為大家辦了許多好事善事。可惜天圖索回書版事,我沒有當面向白老說過。可以想象,倘若白老獲知竟有這等妙事,一定會含笑于九泉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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