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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地”:阿富汗絲路名城踏勘記
在伊朗、阿富汗、土庫曼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交界處,有一片地方,歷史上被稱為呼羅珊,意思是“日出之地”,這顯然是從波斯人角度說的,這里是以游牧為主的中亞塞種人、突厥人和以定居為主的伊朗高原波斯語族人之間交鋒融合的十字路口。
赫拉特就是呼羅珊地區的中心城市,古代呼羅珊四郡(赫拉特、馬雷、尼沙布爾、巴爾赫)之首。這里曾經良田阡陌,物產豐饒,帖木兒的后人、印度莫臥兒帝國的開國皇帝巴布爾大帝曾經贊美道:“普天之下,難以找到赫拉特這樣的城市。”
我們從阿富汗北部城市馬扎里沙里夫飛到這里,走出機場,順利地打車進城,在城北找好旅館,放下行李,擦了把臉,便開始踏勘老城。
歷史悠久的絲路名城赫拉特是一座歷史悠久的絲綢之路名城。作為阿富汗文明的搖籃,赫拉特這座綠洲城市的歷史已經接近5000年,從古代希臘學者到近代英國探險家,給這座城市留下過太多的溢美之詞。和它相比,喀布爾一直以來倒顯得默默無聞。
赫拉特古城內外分布著許多伊斯蘭風格建筑,是這里作為帖木兒汗國都城最重要的見證。1405年,帖木兒去世,數子奪嫡,國家四分五裂。四子沙哈魯在短時間內再次統一全國,把首都從撒馬爾罕遷到了赫拉特,收羅了來自波斯、印度和中亞各地的能工巧匠,大興土木,精心營造,使它成為一座媲美甚至超越撒馬爾罕的世界大都會。突厥文化和波斯文化在這里融合,開始了赫拉特歷史上最輝煌的時期。
明朝史籍上,干脆把帖木兒汗國稱作“哈烈國”,就是赫拉特國。明永樂帝朱棣曾遣使到過哈烈國,留下了陳誠的西使記《西域番國志》和《西域行程記》,沙哈魯汗亦派使訪明,有本《沙哈魯遣使中國記》,是中西交通史的名著。哈烈國時代,數不清的詩人、學者、細密畫家聚集在這座城市,沙哈魯的宰相納瓦依曾自豪地說:“在赫拉特每跨一步,都會踢到一位詩人。”從今天遍布城市大街小巷的書店和舊書攤,依稀可以看出赫拉特的文脈。
帖木兒帝國時期的細密畫,畫面上方出現了幾個明朝使臣的形象。以前有報道說,在塔利班攻擊最嚴重的時刻,赫拉特的學校被炸毀,可學生們仍然席地而坐,露天上課。在塔利班統治赫拉特的幾年中,大肆逮捕異己,蹂躪操達里語(波斯語的變種)的什葉派穆斯林民眾,強制推行伊斯蘭教法和種種社會禁錮措施,赫拉特人唯一的反抗途徑和心靈慰藉,是去賈米墓前吟誦他的詩句。
赫拉特的城市格局很奇妙,與其他西域城市都不相同。它是正方形的,城里兩條主干道,一條正東正西、一條正南正北,十字交叉,把城市均勻分成四塊,和中國古代城市布局非常類似。聚禮清真寺在城市東北區域,城堡在西北區域。我們的旅館,在北街向北的延長線上。今天的赫拉特城內,各種公共機關和賓館旅店,都沒有特別的安全堡壘,粗看上去,和其他國家的正常城市并無差別,不像喀布爾那樣草木皆兵。
然而,有名的赫拉特城堡卻不是正常旅游景點,門口大兵把守,外國人要交十美元才能進去。赫拉特城堡始建于蒙古伊兒汗國時期,和其他阿富汗古跡一樣,赫拉特城堡有維修過度之弊,土色的外墻,像是昨天剛砌的,仔細觀察,上面還有藍綠色的瓷磚殘余,或許是當年原物。城堡內部結構呈曲尺形,東面是個長方形的高城堡,十分壯觀,西面是城堡向西的延伸,尾巴向北拐去,高度稍低。站在東面的高城堡上,是俯瞰全城的最佳角度。向東可看聚禮清真寺;向東北方向看,遠處群山連綿,山里有蘇菲派圣墓;向北可看五個高聳的古哈爾?沙阿德墓塔;向南擠擠挨挨的一片,是居民區。這基本上是我們接下來的踏勘順序,花一天半時間看完,以下分別說說。
赫拉特聚禮清真寺規模宏大,堪比伊朗伊斯法罕,主體結構建造于13世紀的古爾王朝,沙哈魯汗時代重建,現存外觀是波斯薩法維王朝的產物。由于受過戰爭的摧殘,原始構件損失較大,內部通常用刷白灰來遮掩,看起來比較粗糙。清真寺有三個大門,東門尤其好看,外面有根石柱,雕刻精美,當是古物。清真寺北有一座古爾王朝皇帝的陵墓,小巧精致,門券處有美麗的鏡子裝飾。
在阿富汗,古跡并不是最大亮點,古跡中的人才是。幾十個黑白袍子灰背心的阿富汗大叔,或坐或躺,散布在清真寺回廊的各個拱券里,和伊朗清真寺完全是不一樣的風情。被他們問及是不是東方來的穆斯林時,我老老實實說不是,換來的依舊是可以捧起來的微笑,還有彬彬有禮的“歡迎來到阿富汗”這樣的話語。
安薩里墓在城東北8公里的山里,打車前往。墓主人是11世紀的蘇菲派圣人,被赫拉特人當作城市守護神。陵墓未經修繕,古香古色。沒想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游人竟摩肩接踵,且女性居多。后來在土庫曼斯坦的玉龍杰赤,去過一座死于成吉思汗屠城的蘇菲派圣人的陵墓,同樣女性朝拜者絡繹不絕。黃昏時分,去北部的古哈爾?沙阿德光塔和陵墓,看古塔日落。古哈爾?沙阿德是沙哈魯汗的皇后,精明強干,在汗王統治的后期,幾乎把持了朝政,成為唐高宗后期武則天那樣的角色。她在世時,就在赫拉特北郊修起了光塔、陵墓、清真寺和經學院,成為赫拉特在帖木兒時代留下的最壯觀建筑。在古哈爾后80歲的一生中,主持修建了300多座建筑,后來我們從伊朗的馬什哈德到中亞的撒馬爾罕,瞻仰了不少處她留下的遺跡。一個女性,在伊斯蘭世界有如此作為,今日撫吊,殊覺驚嘆。
這里如今有五座高塔,兩座陵墓建筑。高塔都超過30米,形制類似恰赫恰蘭西部山谷中的世界遺產賈姆尖塔,上面原有瓷磚,現已剝落,未曾修復,別有一種滄桑之美。西南方的一座麻扎,有帶皺褶的拱頂,讓人想起撒馬爾罕,顯然是帖木兒時代一種類似的風格。高塔底下一片廢墟,應該就是古哈爾?沙阿德清真寺的殘跡,毀于英國人之手,而后蘇聯人又把這里變成雷區,現在只剩下殘破的臺基和美麗的瓷磚。我在廢墟上一直徘徊到日落,自己和自己說了好多話。
太陽下山,黑夜降臨,終于可以吃飯了。回到老城十字路口,到最熱鬧地方覓食。齋月的暮色里,是一天中最瘋狂的時分,燈火通明,人聲喧闐,簡直是天上的街市。我們連續被三四個小吃店主強行拉進店里,一定要免費品嘗他們烤的肉和馕,人與人之間超越種族的純粹情感,讓我深深感動,烤大腰子的美味,也讓我至今懷念。途中遇險,離開阿富汗
旅伴喜歡看民居,所以把第二天整個上午的時間,都給了赫拉特老城居民區。這里受戰爭破壞較小,內部民居巷陌的風貌明顯好于喀布爾,傳統風格的民宅成區連片,真像是走入中世紀,相信很有希望在不久的將來進入世界遺產名錄。
相比喀布爾中亞突厥式的高臺民居,赫拉特的風貌更類似亞茲德那種伊朗的沙漠古城,土墻曲巷,其中隧洞交錯,伴有窄小的拱券,恍入迷宮。然而亞茲德旅游開發已久,雖沒有中國的所謂古城古鎮那么商業化,但也有過度維修的感覺,赫拉特則相對原始。
鉆出中世紀土巷,走在商鋪林立的南北大街上,像在造訪一座天方夜譚里的城市,那感受比經過蘇聯人換血的布哈拉、撒馬爾罕都要深刻。相比喀布爾,赫拉特婦女的穿著要相對伊朗化一些,身穿Chador的女性較多,穿Burqa的相對就少了,但絕對沒有德黑蘭那種頭裹絲巾,身著西式服裝的。由于赫拉特整體社會氛圍更加松弛,見不到大量警察、士兵、堡壘、崗哨,讓我看到更多的笑臉,體會到比喀布爾更濃的熱情。走到十字路口,找到幾個帶頂棚的市場。清真寺、居民區和市場,是伊斯蘭城市必不可少的三要素。據說喀布爾和坎大哈原來也有這種伊朗式巴扎,后來只剩下赫拉特還有保存。這一帶沿街還有四面回廊式的商旅車馬店,在伊朗大不里士等城市見過,中間是空場,四面圍繞二層廊道。路過首飾店,一個小朋友看我是東土來的“秦”人,擺出雙手合十的手勢和我打招呼。在阿富汗的幾天,成年人也經常主動問我是不是佛教徒,在很多阿富汗人眼里,沒有信仰是不可想象的,很多人都把哈扎拉人之外的東亞面孔與佛教徒劃上等號。
時已近午,在街上聽到了一個驚悚的消息,大概兩小時前,在與我們相隔不遠的街區,兩個外國女游客在出租車里被不明人員槍殺,做法非常簡單粗暴,就是一輛摩托車開到出租車旁,“砰砰”兩槍打死。空氣瞬間凝重,我的心一下抽緊起來,決定立刻離開阿富汗。趕回旅店,老板也神色嚴峻地證實了剛發生的事情。二話不說,收拾行李,找車趕往邊境。去往邊境的一個多小時里,兩邊是茫茫戈壁,偶爾有土黃色的村落從窗邊掠過,房屋低矮破敗,保持著前現代的土坯風貌,古樸好看。旅伴想停車拍照,司機在脖子上比劃著殺頭的手勢,說這些村子全被塔利班控制著,幾天前有一車喀布爾大學的老師走這條路,被塔利班劫持了……
抵達阿富汗與伊朗的邊境,一面阿富汗黑紅綠豎三色旗迎風飄揚,一面伊朗綠白紅橫三色旗遠遠在望。我扛著背包,一步一步向崗哨走去,有一種逃離危險地區的如釋重負,又忍不住回望來時那黃沙漫天的道路。在阿富汗所見的人和景,幻燈片一般在眼前回放。作為一個文物古跡愛好者,在以往旅程中,從未這樣關注過周遭的民風民情,然而阿富汗實在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讓人不得不看,甚至旅行的重點就在這些。阿富汗人的熱情、節制、憂郁、蒼涼,種種讓人難以言說的氣息,復雜而詭譎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種獨特的魅力。僅此一點,冒險闖入阿富汗就是值得的了。
人生很短,世界很大,要走的地方還很多,但相信阿富汗在我一生的旅程中,永遠占有重要的位置。出阿富汗邊境的一剎那,阿富汗一側的士兵一定要讓我給他們照相,這在他國邊境是難以想象的。他們問我,阿富汗是不是一個很好的國家?我一時哽咽,不知該怎么回答。
(本文圖片皆為作者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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