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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論|BBC紀錄片:教育與階層流動之困
【編者按】
近一月來,由英國BBC拍攝的關于中外基礎教育差異的紀錄片——5名中國老師在英國漢普郡博航特中學實施4周中國式教學試驗的故事,引發(fā)廣泛討論。
時評人彭曉蕓認為,這場大爭論真正需要面對的問題是:教育的目標究竟是什么?英美語境中反思“素質教育”的真正訴求是什么?而中國目前的應試教育體制的問題又是什么?
BBC紀錄片《我們的孩子足夠堅強嗎?中國學校》以戲劇性手法做了一次中英教育交流實驗。當然,結局如雙方所料,以成績?yōu)槲ㄒ辉u比標準,中方教師勝出:他們深度參與教學的學生,比沒有中方老師介入的英國學生,成績高出一小截。
且不說參與教學實驗與未參加實驗的兩組學生樣本選取是否科學,譬如兩組學生原來的成績如何?就算這個實驗的樣本選取完全科學有效,重要的是,以分數(shù)為標準來評判這場實驗的勝負,究竟意味著什么?
寫過《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和常青藤的綿羊》一文的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物理系研究員萬維鋼旋即在微博發(fā)表評論認為:“#中式教法讓英國學生成績高10%# ……中國的基礎教育其實比英美更加現(xiàn)代化,中國已經(jīng)工業(yè)化,后者仍停留在原始放養(yǎng)狀態(tài)。這時候談論原始狀態(tài)的優(yōu)劣意義已經(jīng)不大,因為工業(yè)化是大勢所趨。”
問題可能恰恰出在對教育的理解上,如果把教育理解為工業(yè),那么,人就是工業(yè)生產(chǎn)流水線的作業(yè)對象,妨礙標準化流水作業(yè)的“人”的那些品性,統(tǒng)統(tǒng)要扼殺掉,一如著名的“超級考試工廠”中國河北衡水中學所干的——豈止關心偶像退出樂隊要被遏制住,連如廁時間都需要精密計算。
如果這個方向是正確的,那么,BBC請的中國老師還太“綿羊”了,太不“中國”了:把衡水中學的老師請去,按照衡水中學的時間控制原則來復習、刷題,比拼出來的成績會贏得更多。
階層流動焦慮:英美為何反思“素質教育”
很多看熱鬧的人不太了解的是,BBC 精心設計的這部紀錄片,有它深刻的英國背景。在英國,關于教育改革的爭論持續(xù)多年,已有兩任教育部部長對中國式教育模式頗有興趣。去年,英國政府還實施了一項計劃,把70多名小學數(shù)學老師派到上海,來學習中國同行的教學方式。
英國的教育部長為何看上中國填鴨式教育模式呢?他們和中國官員一樣有政績沖動。
據(jù)《北京日報》報道,上海連續(xù)在世界經(jīng)濟合作組織(OECD)舉辦的全球15歲學生數(shù)學能力測試中拔得頭籌。而英國,這個擁有牛頓、圖靈、哈代等著名數(shù)學家的發(fā)達國家,卻僅僅獲得了第26名。這樣的成果讓教育部長們很頭疼,深深憂慮英國的下一代人將失去國際競爭力。
不過,在英國,私立學校可以不買教育官員的賬。被稱為“精英搖籃”的英國最著名貴族學校——伊頓公學的校長托尼·利特爾(Tony Little)就對政府官員的“政績沖動”表示了異議。利特爾說,英國學校不應該尋求模仿中國的教學體系,因為“把排名表上的成功和優(yōu)良教育混為一談”是錯誤的做法。他警告說,如果英國學生被迫陷入束縛著中國學生的“桎梏”(straitjacket)之中,而不是讓他們接受一種全面的教育,那么英國將在全球就業(yè)市場上遭遇挫敗。
無獨有偶,近日的美國大選預選辯論會上,教育政策也是重要議題。哈佛大學心理學系著名教授Steven Pinker在《新共和》發(fā)表了言辭尖銳的文章。他批評左翼秉持的唯心均等主義敗壞了大學的招生價值,究竟是要Jenny Cavilleris(貧窮卻聰明)還是 Oliver Barretts(富有卻愚蠢)?
中國式應試教育:公平性錯覺
可以說,英美社會對教育問題的焦慮,是建立在已有一套多層次的現(xiàn)代教育體系的基礎上的。他們的反思,不是針對致命的缺陷,而是奔著精致完美而去的。
如果因為英美國家反思一下“素質教育”,就以為中國的應試教育風景無限好;或者因為英美國家反思一下私立大學可能的貴族化傾向,而以為中國的公辦教育一元制好,或者以為中國的應試教育由于標準化測試而更加公平,則是上了BBC這部刻意實現(xiàn)反轉效果紀錄片的當了。
再來比較一下中國和發(fā)達國家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經(jīng)濟增長方式的差異,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教育在中國似乎仍然承載著階層流動的功能,而發(fā)達國家的教育與階層流動關系看起來好像并不那么緊密。
這很可能是對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之間差異的巨大誤解。
即把一個本來處于急遽流動階段的社會形態(tài)所具有的特征,歸功于教育。實際情況可能是,一旦這個急遽流動的社會進入階層固化時期,無論搞素質教育還是應試教育,由于巨大的貧富差距,教育所承載的階層流動功能也就自然弱化——一如現(xiàn)在中國的大學所統(tǒng)計的,農(nóng)村大學生生源比例在減少,而他們同樣在經(jīng)歷高考應試。
關于這一點,我們回顧一下1977年、1978年恢復高考所表現(xiàn)出來的階層流動性之劇烈,就能判斷,這和當年的高考試題是否足夠標準化無甚關系,而是和關于考試的資源、信息,大家都差不多一片空白,一切處于建立標準的新階段相關。
也就是說,無論是素質教育還是應試教育,一旦招生“軍備競賽”白熱化,有錢階層總會弄到更多有利于應試或應對招生政策的優(yōu)勢資源。
同樣仍是高考的應試,今天富裕階層撐起來的補課經(jīng)濟,就令人瞠目結舌。至于因戶籍引發(fā)的大學招生指標公平性爭論,就更為常見了。不是有人為了上清華北大而希望有個北京戶口嗎?不是有那么多天價的公立學校學區(qū)房嗎?這些,哪個不涉及公平性爭議呢?
指望僅僅靠教育成為調節(jié)階層流動性的承擔者,一不小心就會偏離了教育的目標——以人為本的目標。甚至會把教育搞成追求GDP那樣,與量化數(shù)據(jù)掛鉤,進而鼓吹教育的工業(yè)化。
日本的教育改革專家大前研一在《教出孩子的生存力》一書中不無憂慮地指出:“每個小孩都有自己的特色。沒看出孩子特色的父母,只能說是愚人。那些沒有想法的父母會對孩子說:‘你就按人生既定軌道一路念到大學,以后總會有出路的。’從我的角度來看,這是父母放棄了教養(yǎng)責任。如果一直觀察孩子,一定能發(fā)現(xiàn)一兩個優(yōu)點。”
可以看出,大前研一主張的是個性化教育,問題是,如果父母居于社會底層,受教育程度有限,恐怕就有心無力,難以承擔這個教養(yǎng)責任。這時候,社會能否起到補充家庭教育不足的作用,很大程度上在于學校的教育。如果學校也追求工業(yè)化流水作業(yè),那么,每個孩子就只能先成為考試機器,考上大學之后再自求多福,自我規(guī)劃人生。
如果教育的目標僅止于此,那么,互聯(lián)網(wǎng)或衡水中學那樣的“考試超級工廠”完全可能提供刷題數(shù)據(jù)庫供應試的孩子反復訓練,成本倒是節(jié)約了,但教育的目標可謂漸行漸遠。
在公平與優(yōu)質教育的博弈中,誰將失去精英?
英國的教育部長青睞中國式的“滿堂灌”教學方式,以為這是中國學生在考試中勝出的原因。這可能是個不怎么美麗的誤會,實際上,中國的學生現(xiàn)在大量都在“填鴨式”課堂外找一對一個性化課外輔導,家庭為此花費不菲,有些家庭為此叫苦不迭,表示難以承受。
在BBC的這部紀錄片中,實驗欠缺科學性的一個方面,還在于兩組學生學習時間的完全不對等性。既然花的時間差距如此之大,怎么證明,小班教育的英式模式如果也花中國學校同樣的時間,成績一定會比中國老師帶領的“中國學校小組”差呢?其實,英國人更關心的是,“我們的孩子足夠堅強嗎?”即,英國孩子能忍受中國這種高強度的學習嗎?
不過,若論大學階段的學習強度,恐怕需要問“我們的大學生足夠堅強嗎”的,是中國大學生的家長和中國的高校了。
如紀錄片中一位頗有個性的男生所說的,如果他花足夠多的時間,他能夠考出漂亮的分數(shù),但他說他不愿意。如果不愿意這么干的英國孩子,是把這個時間拿出來踢球、玩音樂、了解社會。我們很難說,這個年齡的孩子錯過這些而只會考試的話,他將來的人生將缺失些什么,誰能為這些缺失補救。
不信,讓我們粗略看看中國應試教育體制下的大學生身上的問題。
除了少部分自主學習能力極強的大學生成為應試教育的幸存者,在中國的大學中——尤其是文科,我們見到為數(shù)不少的大學生對自己的專業(yè)毫無興趣,對付完高考就以為人生的學習終結了,其學習興趣早就在成為高考的考試機器過程中被扼殺殆盡。我見到不止一位大學教授抱怨說,他們是在為糟糕的應試基礎教育“擦屁股”,導致大學階段的學術型、創(chuàng)新型教育難以施展。甚至連鼓吹中國教育模式的人士所引以為傲的理科,除了那些學生競賽,真正出大成果的數(shù)學家,中國并不占優(yōu)勢。連傳奇式的數(shù)學家張益唐也承認:“我若在中國,無法取得今天這樣的學術突破。”
如果上述這些論述,還不足以引人反思中國教育體制的弊端,還因為一部旨在追求讓英國教育盡善盡美的BBC紀錄片而令國人懈怠,甚至直接把數(shù)理化成績較好與畸形應試的中國基礎教育劃等號,還大言不慚地向國外推銷中國基礎教育模式,這就大謬了,可謂盲目自大。
在這個問題上,如果爭論持續(xù),可視為關于教育觀念競爭的開始。不過,更加令人憂慮的是,很多人已經(jīng)不爭論,直接用腳投票了。在今年的高考中,拿省狀元的,更多的是來自二三線城市“考試工廠”學校的學生,而廣州那幾所著名的高中如執(zhí)信、華附中更多的尖子生,則選擇了外國名校。
據(jù)《新快報》報道,廣州執(zhí)信中學832名高中生中,沒有參加高考一模的有100名。這些學生去哪兒了?校方介紹,這批學生中,不少人已收到國外大學拋來的“橄欖枝”。另一所名校——華師附中國際部,截至2015年4月初,2015屆國際部四個班105名畢業(yè)生共收到400多份海外大學錄取通知書,獲得獎學金總額為191萬美元。
這還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更多的中國孩子,小小年紀就出國,家庭為他們選擇了國外的中學甚至小學教育。這些數(shù)據(jù),或許比大道理更直觀,中國的教育體制,還有吸引力嗎?
當私立、公立多層次教育體系已經(jīng)極為豐富的西方國家在憂慮過分強調“平等主義”以及私立被財閥權貴裹挾可能令他們失去智力條件頗佳的猶太人、亞裔人時,他們擔心的是,過多的自我保護會令他們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失去一流的可塑之才,他們渴望“得天下之英才而育之”。而中國對此的應對,難道不是應該權衡一下,我們的教育體制和教育質量是否在這種人才爭奪戰(zhàn)中失去競爭力嗎?
中國,還能留住精英人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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