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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屠龍的勇士,最終卻把龍越喂越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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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美國總統雷納德-里根在白宮西翼召見多位參議員,民主黨和共和黨都包括在內。會晤期間,比爾-布拉德利對著總統開了個玩笑:
“總統先生,我們是都支持稅改的。你的原因是你當演員時挨了90%的邊際稅率(注:即90%的收入都是超額累進的個人所得,要繳重稅),我的原因是做職業籃球運動員(我的身體)本身是就是個貶值資產。我們都得承認,這個體制已經崩潰了。”
彼時比爾-布拉德利已經從NBA退役近十年,被選進了奈史密斯名人堂,成為尼克斯隊史第四位得到退役球衣待遇的球星。但籃球早已經不是他人生的主題,1985年的他,作為深耕新澤西和紐約州的民主黨參議員代表,在一個共和黨領導的白宮和參議院獲得了極大話語權——放在今天這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
比爾-布拉德利
布拉德利的傳奇之處就在于,他在籃球世界已經走到了很高的位置(畢竟是第一位拿下NBA、歐洲、奧運會三大籃球賽事冠軍的“滿貫王”),但某種程度上,籃球更像是他的副業。
出身優渥的他畢業于藤校普林斯頓大學,拿到過牛津大學伍斯特學院獎學金,是精英中的精英。早在大學之時,他就從未停止對政治的參與和關注,剛退役就成功當選州參議員,得到了左右美國立法方向的權力。
頂級學府的浸染讓他從政后也頗有知識分子之風,在參議院有了“政策專家”的綽號,擅長研究復雜的改革方案。而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他就全身心投入到了一項畢生事業——稅務改革——中去。
1983年,也就是他從NBA退役僅六年后,他與密蘇里州(他出生的家鄉)眾議院(當時屬于民主黨)領袖迪克·格普哈特聯手推出了一項旨在降低稅率、堵住漏洞的稅改法案,名為《公平稅收法案》。
美國立法機構要通過任何法案,都需要層層游說、拉票、修訂和最終投票,一直到1985年布拉德利在白宮西翼試圖說服里根總統的那一天,他的法案都還沒有成為現實。
但里根幾乎立刻就被布拉德利的法案吸引了。畢竟,減稅至今仍是共和黨人競選的主旋律之一。只不過這稅具體要怎么減,誰又將獲益最多,這就是一攤爛賬,除了政客、經濟學家和專為富豪階層服務的財務專家之外,其他人基本不可能掰扯透徹。
而布拉德利就是想把這個事掰扯清楚的人,1986年夏天,參議院投票通過了他的法案,僅有三票反對,兩黨的通力合作成為了美國重大立法的楷模,以至于多年后布拉德利還因此受到歌頌,在2018年獲得了斯坦福經濟政策研究獎。
而這次稅改的主要內容,就是簡化稅制(把15個稅級減到4個),降低最高稅率(從50%變成28%)。降低個人和企業的邊際稅率,降低資本利得率,擴大減稅扣除標準,提升個人免稅額和所得稅抵免。
里根當時宣稱:“我感覺我們好像剛剛打完一場稅改的‘世界大賽‘(注:MLB總決賽)。而獲勝的一方是美國人民。”
的確,布拉德利的法案不但得到兩黨罕見的一致支持,也得到很多經濟學者和民眾的肯定。這是到目前美國最近的一次重大稅改,近600萬美國家庭得到了免除聯邦稅的利好,有專家表示該法案“對此后15年的強勁經濟增長做出了重大貢獻”,而稅改的成果也被布拉德利當做了競選總統的重要政治資本,直到35年后的2021年6月,美國國稅局的機密數據被獨立調查媒體ProPublica首次公之于眾。
這篇報道,徹底扯下了比爾-布拉德利稅改和美國稅務的底褲,也徹底解釋了美國(當然也是世界范圍內)最富有的人如何掠奪財富的方式,更揭露了美國稅收制度(甚至可以說是現代資本主義制度)自確立以來就一直存在的巨大漏洞。
多年來,人們對富豪避稅手段的猜測眾說紛紜,美國前總統特朗普一年交750美元稅金的新聞就引發過眾怒,而現在,國稅局的數據成了一個個實錘,向世人展示了這個制度究竟有多少千瘡百孔。
就拿如今那些科技弄潮兒來說。亞馬遜創始人杰夫-貝佐斯(個人身價2079億)在2007年、2011年都沒交過一分聯邦所得稅。
特斯拉創始人伊隆-馬斯克(個人身價1621億)在2018年也沒交過任何聯邦所得稅。
金融大鱷喬治-索羅斯(個人身價86億)曾連續三年不交任何聯邦所得稅。
從2014年到2018年,《福布斯》財富榜里最富有的25位美國人的財富增長達到4010億。而他們在此期間一共繳納了136億聯邦稅,真實稅率為3.4%。
或許136億乍看起來是個不小的數字,那么再看一個橫向對比:
2018年,此25人的個人身價總和為1.1萬億;約等于美國1430萬普通工薪階層累積的全部財富;
而在這一年,此25人的聯邦稅賬單為19億。這些普通美國人需要負擔的聯邦稅?1430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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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稅收制度的發展歷史并不長久。建國時的指導文件,甚至沒有對征稅提出設想。美國憲法第一條就明確禁止在大多數情況下對公民“直接”征稅。在很多年時間里,美國政府的資金來源主要都是間接稅,即對煙草酒水等消費品的征稅。
因為內戰,國會在1861年才開始征收真正的國民所得稅。但戰后不久,富人就想方設法廢除了這項稅法。當時的美國大亨多則年入百萬,他們可不愿因交稅被迫公開財務狀況。
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財富不平等現象加劇,聯邦政府開始擴張,資金需求增加,但最高法院在1894年依然拒絕通過征收所得稅的法案。最終,國會通過1913年的修憲,才賦予了政府不論收入來源征稅的權力。
而早期的所得稅基本全由最富有的階層承擔。比如在1918年,美國僅15%的家庭需要納稅,1%的人負擔了80%的政府稅收。
但別以為這是什么均貧富的理想國,事實上,美國所得稅制度從誕生之時,就因其漏洞太多而引發無數爭議。
在美國,tax the rich(向富人征稅)也是民心所向
首先就是關于資本利得稅的爭議。一個人獲得了股權收益,該不該算“所得”?該怎么征稅?1920年,最高法院給出了關鍵裁決,裁定僅有“收益”才能算進所得收入范圍,也就是說,只有一個人賣掉資產(包括股票、債券和建筑)拿到收益,才應該交稅。
自那以后,收益實現才算所得的概念就成了美國稅收制度的根基。這一裁決留下的巨大漏洞,早就有一代代的經濟學者發出警告。納稅人只要不出售資產獲得收入,就不用交稅,那資本家必然可以靠資本增值活得比誰都風光。
但這樣的預言一直要到1970年代才逐漸成為現實。
反壟斷看門人越來越接受合并,不再拆分大企業,公司股權價值越來越高,巨型企業發展壯大,等到90年代互聯網普及,股市愈發繁榮,資本市場以錢生錢,1987年影片《華爾街》的臺詞“貪婪是個好東西”成為了人們趨之若鶩的實踐準則。
到1994年,民主黨人紐特-金里奇直接宣稱,美國應該取消對投資的任何征稅,徹底還資本以自由。
從上世紀的微軟、甲骨文到現在的亞馬遜、谷歌、臉書和蘋果,“贏家通吃”型經濟和資本創造的財富已經是洛克菲勒、安德魯-卡內基這些old money根本無法想象的了。
股神巴菲特也曾表示過,自己看不太懂如今的虛擬經濟,當然他自己也是避稅大拿
包括NBA球員在內,大多數美國人的生活,都是靠薪水支票維持的。每發一次薪,就要交一次稅。薪水越高,交稅越多。前幾年ESPN統計了NBA最頂級球星的稅單,看到一年收入快4000萬的庫里拿到手的錢還不到2000萬,著實感覺肉疼。
但球員掙得都是青春血汗錢,工資再高也是打工人(用姚明的話說就是“體力勞動者,藍領”),這就是布拉德利所說的“貶值資產”。真正的財富掠奪,還是要看那些玩得起“資本”的人。
是的,玩資本的人基本不領工資。他們真正的財富,是躺在固定資產和股票里那些還未“實現”的財富。
新聞上拿一塊錢年薪的CEO比比皆是,貝佐斯本人年薪8.184萬,約等于美國家庭年收入的中位數,還不及他公司的很多基層碼農。
2007年,亞馬遜的市值翻了一番,貝佐斯的個人身價飆升至38億。然而,當年他與前妻的報稅單上寫明的收入為4600萬,然而,通過各種各樣的虧損、債務和減稅申報,這4600萬收入最終得以全部免稅。
2011年,貝佐斯的個人財富已經累積到180億。而當年他的報稅單也寫明,因為虧損超過收入,他還是免除了所有聯邦稅,而且,因為收入太少,他甚至得到了4000美元的子女免稅優惠。
也比如沃倫-巴菲特(個人身價1016億),為了最大減少收入(以及稅單),他還有另一個妙招,就是讓公司不支付股息,直接拿去尋找別的投資,所謂的錢能生錢。
那么問題來了。如果說NBA球星的豪宅是靠工資和貸款買來的(比如安東尼-戴維斯今年在洛杉磯出手拿下的價值超3000萬的王室級豪宅),那收入少到不用交稅的貝佐斯們的億元豪宅游艇又是怎么來的?
想都不用想,買樓買船這種事對貝佐斯而言,當然不是什么掏空六個錢包的負擔。承擔他巨額開銷的雖然也是銀行,但富豪的債務,跟普通人的債務是兩個概念。
如果你已經是最頂層的富人,但拿著極高的薪水,最高的37%聯邦稅率就要落到你頭上。如果你決定賣掉公司股權,收益的20%都要交給國家——你還失去了對公司的相應控制權。
但如果你不拿高薪、不賣股權,開支全靠銀行貸款,你只需付出個位數的利率(因為有利息減免政策),大概率還能得到稅收優惠。
當你坐擁成百上千億資產,沒有銀行會對你say no。
2014年,甲骨文創始人拉里-埃里森當時手上價值100億的股權就是他的信用額度擔保。去年,特斯拉公布馬斯克用大約9200萬股股票作為個人貸款抵押,截止2021年5月29日,這些股票的價值約為577億。
難怪這些富豪現在都開始琢磨坐火箭游太空的樂子(一張機票至少20萬),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是這些錢買不到呢?
有錢人的快樂你想象不到,他們套利的玩法你更聞所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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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經說過,共和黨執政的一大主旋律就是減稅。但對于工薪階層,減稅到底值不值得喜大普奔,就是個問號了。以前他們或許還有點“肉湯”喝,但2008年金融海嘯之后,越來越多的人只能“撿爛菜梗”吃了。
在“華爾街之狼”式的資本狂歡下,美國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基尼系數已經是發達國家最慘烈沒有之一。1979年,美國最富有的1%家庭的平均收入,比如20%的中等收入家庭高出10倍左右。到2007年,這一比例變成了30倍。
屬于中等收入家庭的美國成年人比例從1971年的61%下降到2019年的51%。而在新冠疫情暴發后的一年半時間里,無數美國人失去工作,財富縮水,但那25位超級富豪的資產增值超過了1.2萬億。
貧富差距是的民粹興起的重要土壤,這也間接解釋了美國政壇極化加劇,以及特朗普的上臺(更有那四年中的無數悲劇)。
特朗普的上臺雖然荒唐但也自有其必然性
有部電影描述了美國“躺平”一族自我放逐的房車流浪生活,這些人大多都曾過著體面的生活,但他們無一例外,都選擇拒絕再白白淪為資本游戲的犧牲品,為此寧愿放棄自己與社會的紐帶。
再回頭看布拉德利的稅改,不禁發覺現在還歌頌它的人非蠢即壞(當然,能說的也就是“兩黨還肯通力合作”云云)。
他給了底層民眾蠅頭小利,卻進一步解放了富豪階層的稅收壓力,往好了說是在資本主義巨輪面前并沒能起到減速作用(或者說是螳臂當車),往壞了說就是制度的幫兇。
自特朗普上臺以來,布拉德利曾數次公開討論自己的稅改。在一次訪談中,他曾遭遇主持人連珠炮般地質問。
“(稅收制度)最大的漏洞之一就是抵押貸款利息減免。你們保留了它,甚至讓它更嚴重,這是個錯誤嗎?”
“看到我們社會如今有多么不平等,你不覺得你錯了嗎?”
布拉德利極盡淡化這種批評,甚至說自己一直想做個“屠龍者”,還說在他最初版本的草案里,是有大幅削減貸款利息減免的,“但我們做出了現實的抉擇,有幾件事是碰不得的:貸款利息、慈善捐贈、國家和地方資產以及養老金計劃(401K plan)。”
但他心底留下的遺憾,還是在2017年發表在《紐約時報》的觀點文章中流露了出來。
布拉德利詳述了當時將法案提交國會之后經歷的一系列斗爭妥協。很多事情都是關起門發生的,因此外人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的法案正如幾乎所有法案一樣被“注了水”,甚至一度遭遇流產危機,更別提守住所謂的公平初心。
為重寫法案,參議院舉行了長達33天的聽證會,代表各路利益集團的說客擠滿了聽證會外的大廳,成為奇觀。布拉德利承認,“消費稅商業抵扣、木材工業利潤和資本所得免稅這些漏洞都因此沒能堵上”。
在經歷無數妥協之后,布拉德利他們敲定了最終法案,填補了每年近1000億的漏洞,對他來說,即便無法改變趨勢,但這一法案有總好過沒有。
親自上場比賽,永遠好過只站在邊線叫嚷。
布拉德利強調稱,多年來一次又一次的立法不斷蠶食他曾經帶來的改變,以至于今天的稅法里“到處是漏洞”,每年帶來上萬億的財政損失,“納稅義務似乎是完全隨機的”,連有錢就得多交稅的原則都守不住了。
他問道:“我們的領導人是否能把原則和國家置于政治和黨派之上,為共同利益付出共同努力呢?”
但這個問題的最合適的答案,可能是巴菲特在2011年說過的一句話:“過去二十年,階級斗爭都在繼續。而贏家是我的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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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不得不說的,是在ProPublica報道發布后,幾位富豪亮點十足的回應。
貝佐斯及其前妻都拒絕回復提問。
亞馬遜大佬貝佐斯和前妻,兩人離婚一度因為天價分手費上了好幾次熱搜
巴菲特還是一慣的慈善姿態:“我依然認為稅法應該進行實質性改革……巨大的世襲財富對社會而言并非好事。”他還重申自己會將99.5%的財富全部捐出。
索羅斯的聲明是:“2016年至2018年期間,喬治-索羅斯的投資出現虧損,因此他在這些年間無需繳納聯邦所得稅。索羅斯長期以來一直支持對美國富人增稅。”
一位富豪在回應中對ProPublica提出抗議,稱公布個稅信息是侵犯隱私。對此ProPublica表示:“我們的結論是,在這一緊要時刻,讓公眾知情以捍衛公眾利益,比侵犯隱私的擔憂更重要。”
至于馬斯克,他親自做出了回復,內容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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