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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一凡西行記 | 美國漢學二人轉
2011年5月14日周六,蘭州西北師大,陰有沙塵,8-25度。
今天是5月14日。自從3月13日離開海口,我已在路上顛簸了2個月,行程1.6萬公里,其間心得累累,也不乏遺憾。遺憾之一,是我從南疆到北疆,反復閱讀費正清與拉鐵摩爾,悉心揣摩這兩位美國漢學大腕,結果卻是江河并流、伯仲難分。打開費正清自傳,其中有我1982年在哈佛留下的眉批:一則提醒自己搜購老拉的舊版書,一則圈點他與老費的交往。
費正清自述:“我在北平結識許多外國僑民,其中最有趣者,當屬見多識廣的拉鐵摩爾”(勒紅)。1940年老拉發表《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老費又道:此書“賦予我探索至今的諸多觀念”(雙線勒紅)。另外2條,卻是費門弟子余英時的點評:[1]費氏早年受拉鐵摩爾、蔣廷黻影響。[2]拉氏專攻中國西北地緣政治,費氏聚焦沿海貿易外交,二人方案可以互補(雙星號)。
拉鐵摩爾夫婦老拉一生著述,約有30本之多。我在美國前后8年,搜羅到一小半,諸如《通向突厥斯坦的沙漠之路》(1928),《高地韃靼》(1930),《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1940),《亞洲的抉擇》(1947),《亞洲局勢》(1949),《亞洲軸心》(1950),以及他記錄自家冤案的《謠言的煉獄》(1950)。另有一本《絲綢、香料與帝國》,1968年紐約版,卻是他夫人埃莉諾名下發表的。何以如此呢?當然是拜麥卡錫反共狂潮所賜:1950年美國漢學界、外交界冤案迭起,哀鴻遍野。老拉身為頭號中國通,被迫承當“丟失中國”的彌天大罪。他為此丟掉了大學教職,又遭媒體封殺。老拉逃去英國,寄居利茲大學,所以他的書在美國多已絕版,剩下一些英國版、日本版、蒙古版,也是小批量發售。
總之,當年能用美刀買到的拉氏著作,俱已入我囊中,包括研究他蒙難事件的2本專論:《拉鐵摩爾與丟失中國案》,、《中國通:拉鐵摩爾、謝偉思、費正清、戴維斯等》。回北京后,我發現國內的拉氏譯作少得可憐。區區3本中,一是唐曉峰譯《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賣得不錯),二是日本學者磯野富士子《拉鐵摩爾中國回憶錄》(吳心伯譯本稱《蔣介石的美國顧問》),三是網上拍賣的《亞洲的決策》中譯本(1946年上海、重慶版)。僅憑手頭這些舊書,能否嘗試比較拉費二人?資料不全,無疑是軟肋,而我無與倫比的優勢,是我活著走過了老拉的新疆探險路線,所以不妨一試。
1926年秋,北伐戰爭如火如荼,拉鐵摩爾孤身一人,由北平乘火車去了歸化(呼和浩特)。他在客棧逗留數日,跟隨一支駝隊穿越沙漠,直奔額濟納,又經新疆古城(奇臺),來到省城迪化(烏魯木齊)。他在省城給新婚妻子拍電報,邀她來新疆探險。埃莉諾不顧死活,乘火車入蘇聯,經西伯利亞鐵路繞行萬里,抵達終點站斜米帕拉丁斯克(今屬哈薩克斯坦),繼而乘坐馬拉雪橇,進入新疆塔城。此時為1927年2月,正值北疆大寒。小拉在塔城接上媳婦,二人歡天喜地,開始周游迪化、伊寧、阿克蘇、喀什與葉城。接著千辛萬苦,翻越喀喇昆侖山口,經克什米爾到孟買,再由孟買登船,雙雙去了羅馬、倫敦。
閑讀至此,想起我老伴,于是通電話。她說北京的楊柳開始吐綠,該回家啦!我說還有3段路要走,每一段10天左右:第一段過黃河入秦嶺,經漢中、閬中到重慶。第二段經恩施、南陽、洛陽入中原(蔣百里《國防論》中明示的中國防御生命線)。第三段由西安去銀川,看了沙漠中的額濟納,再由呼和浩特回北京。老伴聽了,表示反對:第一你到洛陽時,天氣已大熱。第二你在塔克拉瑪干遭遇沙暴,差一點被活埋。為何到了盛夏,還要冒險進沙漠?我說我要走完西部12省區,豈可少了內蒙寧夏?老伴說剩下2個省,改日再去也不遲。她又提醒我:今年你61歲,該回家過生日了。還記得去年生日在哪兒過的?
在安慶。去年秋天,我為調查黃梅戲發源地,先去安徽懷寧石牌鎮,踏勘程長庚、楊月樓的故居。其后到安慶,采訪黃梅戲傳人韓再芬。這一趟實地采風,讓我寫完《天仙配》英譯導讀本,順便查明了京劇的晦暗起源:它的貴族父親是昆曲,母親則是婢女身份的黃梅戲,所謂“花雅并蓄”的結果。
看來我該見好就收了。遺留問題是龍寶:依照保養守則,我在大理、庫爾勒做過2次檢修。庫爾勒那次,僅換配件就花了5千元,包括減震器、剎車片、蓄電瓶。由此可見,龍寶艱難走過川藏線、青藏線,又掙扎著穿越柴達木盆地、阿爾金山,這一路經受了何等嚴酷的考驗!等我走完南疆北疆、河西走廊,龍寶仍然一無故障,可它畢竟又跑了6300公里,該做大保養了。
昨晚到蘭州,我急著送它去四S店。武院長說趙老師只管吃飽睡好,給同學們上課!今早他派一司機來,要我的車鑰匙。我叮囑師傅:清洗發動機,做四輪定位,零部件有殘破,一律換新的!寫日記至12點,劉全國老師來,陪我下樓午餐。我說不餓,全國卻道:趙老師人困馬乏,要好好補身子,因又要了大盤雞、手撕牛肉、干鍋豆腐,主食有鎖陽餅,還有一盤地達菜包子,說是陜南農家點心,地苔作餡,十分可口。飯后瞇一會,偏又睡不著。
我自南疆、北疆入河西走廊,這一路美食絡繹不絕。其中難忘者,第一要數農二師34團場的拉條子,第二是庫爾勒郊區維族老鄉的烤全羊,第三是輪臺至和田途中的烤包子,第四是帕米爾高原上的哈克斯(塔吉克族愛吃的油面糊),第三是喀什歐日大飯店的烤羊排,第四是烏魯木齊大巴扎的蜂蜜烤馕,第五是昌吉州奇臺縣城的回民牛肉面,第六是中蒙邊境北塔山牧場的阿勒泰大尾羊肉湯,最后,還有伊吾軍馬場哈薩克牧民的香濃奶茶。遙想1926年拉鐵摩爾第一次冒險入新疆,他與新婚妻子的食譜,簡直慘不忍睹!不過此人確有口福:1944年他陪美國副總統華萊士視察新疆,1972年又應周恩來之請回訪中國,反復品嘗南北疆美食,而且盡是官宴哦。
西北師大講堂下午講課至6點,晚餐吃了7成飽,散步40分鐘,回房讀老拉《亞洲軸心》。此書我在新疆讀了大半,扉頁還留有2道思考題:[1] 費正清與老拉的學術軌跡、思想傾向有何差異?[2] 圍繞現代中國,二人研究范式大相異趣,哪個更值得重視?此事棘手,先理出一個頭緒如下。
美國漢學二人轉
與古老中國相比,美國漢學無疑是一愣頭青。它資歷淺,積累少,研究機構有限,名家屈指可數。其中能產生司馬遷、司馬光一類大師么?肯定沒戲。他們能寫出《史記》、《左傳》那樣的經典么?想都別想!然而美國漢學優勢,恰在于它的年輕氣盛、膽大妄為。想想看,從它呱呱墜地,到它自立門戶,只不過百年光陰。這樣一個冒失鬼,豈可面對仙風道骨的中國史?然而一眨眼功夫,它也能正襟危坐、對答如流了!美國漢學因何崛起?當然離不開美國世紀、美國霸權,還有美國人自命不凡的探險、開拓與創新精神。
若以美國漢學這面鏡子,反觀中國史學,其反差之巨,令人沮喪。咱家的一身毛病,似乎都與“老邁”二字相關,諸如世代輪回、封閉自足,唯我獨尊、循規蹈矩,崇尚祭祀、擅長懷古,習慣走老路、絕少向前看。由于中國文明過于燦爛輝煌,我等一不小心,就會妄自尊大,即不屑仿效洋人,也不諳中西比較,乃至遲遲想不明白:以當今天下之大、之多元、之麻亂,絕非我中原一隅的功夫高手可以搞定?以上看法是否成立?且看以下美國案例。
渣男流浪記:拉鐵摩爾1900年生于美國華盛頓特區,襁褓中隨父母來中國,說著華北方言長大。父親是教書先生,輾轉執教于上海南洋公學、天津北洋大學。眼看兒子變作中國娃,父親著急,便在家里教他英、法、德、拉丁語。12歲時,又讓母親帶他去歐洲受教育。小拉先去瑞士洛桑,又往英國讀高中。19歲那年,他痛失一份牛津獎學金,被迫返回中國謀生。
既然無緣入牛津,小拉干脆融入中國社會。他在報社做助理,又去洋行當雇員。1921年父親攜家回美國,僅留小拉滯留天津,從此他一無拘束,華洋不辯,黑白通吃起來。1924年他押送一車羊毛去內蒙,塞外風光,雄奇壯闊,令小拉眼界大開:與其碌碌無為,不如研究中國!于是他自學俄、日、蒙古語,發誓要走遍中國邊疆。這孩子瘋了么?其實他想闖入一片西學處女地:遠東地緣政治。為了夢想成真,小拉同三教九流廝混,與販夫走卒打交道。繼而不論青紅皂白,拜會張作霖、傅作義、盛世才、喬巴山,及各路蒙古王爺。西方學者中的斯諾、費正清、顧立雅、魏特夫,也與他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學霸打拼史:與寒酸的小拉相比,費正清可謂學院派闊少:他在哈佛讀研,成績卓異。由于哈佛簡陋,開不出漢學課程,他便前往英國深造。牛津導師命他調研中國海關,他又遠赴重洋到上海,剛好趕上1932年淞滬抗戰:日本戰艦列陣開炮,十九路軍筑壘死守,租界里擠滿了中國難民,洋行大班依然夜夜笙歌。小費來到苦難中國的第一印象,令他刻骨銘心。
費正清(右一)在北平到北平后,小費先結識學界領袖胡適、丁文江。由于新婚,他手頭拮據,清華名師蔣廷黻見狀,便請他去做講師。小費就此混入清華園,又與金岳霖、錢端升、陳岱蓀等人結為至交。梁思成先生替小費起了中國名字:費正清。小費妻子威爾瑪,則被林微因喚做“費慰梅”。留學4年,小費走遍中國沿海,去過河南、山東與山西。中國城鄉差異,卻令他迷茫不止:在鄉下,農民像古代那樣婚喪嫁娶、祭祀亡靈。在上海和廣州,卻已產生工人階級、革命政黨!
如何看待分裂的中國?這方面小費的良師是蔣廷黻。蔣是留美政治學博士,近代中國史權威。他告誡小費:中國能否現代化,關系國家興亡!另一位神通廣大的女教頭,則是美國記者史沫特萊。通過她,小費看到一個地火潛行、紅星閃爍的中國。緊扣現代化主題,小費寫出博士論文《中國海關起源》:它描述中國朝貢制度,如何在西方列強壓迫下,轉向半開放、半殖民的條約體系。然而西方文明的兇悍沖擊,也拉開中國革命的序幕。
老拉一飛沖天:面對學霸,何以取勝?1927年新疆之旅,猶如芝麻開門,為拉鐵摩爾帶來一連串驚喜:倫敦報刊盛贊他的神奇歷險,皇家地理學會也隆重頒獎,請他作報告:此前西方探險家,何曾有一人從東到西、橫穿亞洲?絕無僅有!大英帝國的戰略眼光,令美國人汗顏:哈佛趕緊召小拉到校,惡補人類學、社會學。小拉修訂了《突厥》與《韃靼》,又攜妻回中國。他的系列田野報告,如《滿洲:沖突的搖籃》、《赫哲族:松花江下游的魚皮韃靼》,接連發表,備受青睞。哈佛燕京、古根海姆的學術資助,則讓他在中國衣食無憂。
1932年小費到北平,結識老拉夫婦。老拉比小費年長7歲,此時胡子拉渣,滿面風霜,儼然是一中國通、蒙古通。面對傳奇大俠,小費佩服不已。而他除了寫論文,去清華上課,就是造訪林微因的太太客廳。客廳里偶爾也會有老拉的傳聞:譬如他在歸化城買下4頭駱駝,雇了蒙古向導,從烏蘭察布走到錫林郭勒,途中還學會蒙古人趕駱駝的絕活。又如1933年日本覬覦華北,老拉義不容辭,又陪幾位英國記者、美國軍官,專程去了一趟熱河。
《通向突厥斯坦的沙漠之路》《高地韃靼》遠東風云突變,老拉行情看漲。彼時美國東亞研究人才奇缺,唯有一家民辦《太平洋事務》雜志,慘淡經營、鍥而不舍。日本加速侵華,敦促《太平洋》在亞洲設分社,又聘老拉為編輯,常駐北平。老拉頻繁穿梭于莫斯科、倫敦、東京與紐約之間,又結識中國學者陳翰笙。請留意:陳氏學問精深、交游廣泛:他是中共與美共的聯絡人,羅斯福總統助理柯里的朋友,蘇聯間諜佐爾格的助手。在其協助下,1937年老拉前去延安,拜訪毛澤東、周恩來。
七七事變后,老拉回美國主編《太平洋》,又請陳翰笙、冀朝鼎幫辦編務。1940年老拉作為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教授,推出《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聲名大振。1941年春,羅斯福總統指派他去中國,出任蔣介石的政治顧向。此時小費在干嘛?他在寫《美國與中國》,但此書要到1948年才得面世。
小費步步為營:1936年小費回哈佛任教。此刻他年輕氣盛,一面抱怨美國漢學陳腐落后,一面謀劃跨學科的中國研究。不料壯志未酬,珍珠港炮聲大作,他又匆匆去了中國戰場。1942年小費到重慶,出任美國戰略情報局代表。相比10年前在北平,如今他是以外交官身份,廣泛接觸中國名流,深入考察內陸各省。其時日軍狂轟濫炸,小費冒險趕往云南昆明,又跑去四川宜賓的李莊,一面為西南聯大申請援助,一面探望貧病交加的梁思成夫婦。
回重慶,他結識中共新聞官龔澎,接著拜訪周恩來,參觀八路軍根據地。隨后他向華盛頓發報: 擴大與中共交往,在延安設立領事館!理由是中共并非蘇聯傀儡,中國革命極富本土性,具備強大生命力!國民黨日趨腐敗,促使小費琢磨兩個中國:一個是蔣廷黻“必須現代化的中國”,另一個是斯諾筆下“紅星照耀的中國”。抗戰勝利,內戰又起。小費在《紐約時報》撰文稱:中共終將勝出! 原因是中共有一大法寶,即深入內陸鄉村,組織發動群眾。
小費何以認定中共必勝?首先作為外交官,他與國共雙方平等交往,超然于黨派爭端之上,所謂旁觀者清。其次作為自由派學者,他深受蔣廷黻、陳翰笙的雙重影響:這兩位留洋博士,均為民國時期一流學者,雙雙受到歐美學界的敬重。其中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史》(1938),系統分析帝國主義侵華戰略;陳翰笙的英文論著,則準確報告中國農村狀況。小費藉此明白一個道理,即中國傳統政治的關鍵,在于土地與農民!他又發現:國民黨占據城市,恣意貪腐,民怨沸騰。一旦下鄉進村,他們毫無影響力可言。相反,中共植根農村,發動土改,繼而壯大根據地,包圍城市。所以中國革命勝利,也就指日可待了。1946年夏,周恩來在紅巖村設宴,為小費送行。酒酣情熱之際,中共領袖高唱紅軍戰歌,這讓小費夫婦回想起美國革命,于是合唱一首《老營扎寨》。
美國漢學分水嶺:1950年反共狂潮,殃及大批中國通,美國漢學也因此元氣大傷:《太平洋事務》停刊,老拉主持的國際關系學院也關了門。美國參議院還舉辦聽證會,對老拉、謝偉思等人進行調查。小費聯絡名流,出示擔保,又親自出庭,為老拉等人鳴冤叫屈。其后老拉亡命天涯,小費在哈佛庇護下幸免于難。死水微瀾中,小費潛心治學,積攢人脈,慢慢熬成了老費。
《費正清中國回憶錄》《美國與中國》第4版1958年老費推出《美國與中國》修訂版,令美國朝野瞠目結舌。在我看來,此書高瞻遠矚,對中美關系提出3項基本見解,至今也不為過時:
[1]中國文明古老而獨特,其政治傳統、價值體系、道德標準,與美國截然不同!美國政府及民眾對此全然不知,純屬盲人摸象。
[2]對美國而言,中國很重要,可它并非美國全球戰略中的一顆棋子。其迅猛變革,急遽轉向,也不以美國人的意志為轉移。
[3]美國政府逆潮流而動,支持國民黨打內戰,因此與中國革命迎頭相撞。如此魯莽外交,危及美國在遠東的長遠利益。美國政府亟需反省、改善中美關系。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韓戰、越戰、金門炮戰,迫使美國政府重視新中國。各大基金也競相解囊,贊助中國研究。老費抓住機遇,創建哈佛東亞系、東亞研究中心,進而開辦博士班,大舉培養中國通。
至我1981年入學,費門弟子已占據美國百余所大學講壇,并形成了哈佛學派。哈佛同學戲稱:老費是金牌教授,也是學術企業家。老費謙虛道:我不過是在史上最偉大的革命(中國革命)、世上最偉大的學府(哈佛大學)之間,碰巧占據了有利位置!至于中國學的蓬勃發展,應該感謝毛主席才是。
老費臥薪嘗膽,終于迎來歷史轉機:1972年尼克松成功訪華。周恩來又請老拉與老費,先后來中國舊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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