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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許倬云:二戰就是狹隘民族主義惹的禍
【編者按】近些年來,“華夏”、“中國”成為學界討論的焦點,以此為題的著作也頗受矚目。那么,何謂“華夏”,“中國”存在于何方,如何看待民族主義,史學耆宿許倬云先生新著《說中國:一個不斷變化的復雜共同體》對此有所論列。澎湃新聞采訪了許先生(特別感謝陳航先生協助)。本文在口述整理稿的基礎上略有修訂,經許先生審定刊布。
美國斯坦佛大學的Ian Morris教授,為了討論世界各國(主要是西方)衰落的過程,自以為定量做得精確;但原材料不精確的時候,精準定量是做不出來的。所以他以為可以做得很精確,其實削足適履,反而不合適。
在這四個因素里,經濟因素作用極大,因為物質的交流互相依賴。社會方面,有凝聚力因素,有分散力因素。地理是固定的,地理是舞臺,而舞臺本身也有其特點,東亞的舞臺可說與其他的地區隔離一點,不是十字路口,這是好處;中國的北方南方沒有不可跨越的天險,也是好處。國家的觀念是跟地理有關系的,因為國家是有疆土的。民族觀念經常變動,由于內涵擴大,就吸收了新的成分,定義也就擴大了。所以,這四個因素之間的互動仍然是以“意”為之的,只能以自己感覺去判斷,沒辦法拿數目字來代表。
澎湃新聞:您認為晚唐到宋,華夏的天下觀收縮為漢人的中國。隨宋而來的是蒙古人建立的元朝,您將蒙元與滿清定為具有雙重體制的征服王朝,不禁讓人聯系新清史的一些論點。您如何看待新清史對內亞性的強調,以及元、清兩代雙重體制之下對“漢人中國”這一本土意識的影響?
許倬云:北方草原,當然這個廣大地域不是一個大草原,從今天中國東北西部的興安嶺開始,一直延伸到到西方的里海、黑海邊上。這一條線上有山丘有沙漠,這里的沙漠不是平沙萬里的沙漠——很多是石漠;也有山谷,也有草原。這一地帶緯度太高,不適于農業,所以發展出的人類文化是游牧業。
游牧業族群互相交通,互相來往,因為他們必須不斷遷徙。就整體而言,這一條大的草原地帶有它的連續性,從匈奴以下到鮮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滿州,這些霸權,是有連續性的,可是,這一連續性最大的缺陷,則是這么大的地帶上面沒辦法產生一個著地生根的大文化。游牧業的生產方式是畜牧和育養,這個是動態的,不能定下來,因此缺乏一個延續的文化基礎;在這個條件下,它沒有辦法形成共同的文字和語言——語言問題還相對容易解決,可認同的問題就比較復雜了。
另外,當一個族群變強的時候,其他族群的百姓就會統統變成子民,連名稱都會改變。像蒙古帝國就是這樣:一個族群強大了,就把其他各處的族群合并進去,一旦合并,其他族群的旗號全變成蒙古。但這種霸權不能持久,不能不想辦法向外面擴張和侵略,尤其是向農耕地帶,求取糧食。它的擴張有個固定的周期,天氣好,牛羊長得多,孩子也長得多,人口一多,糧食不夠吃,就往南打,打著打著,天氣變得惡劣了,就回不來,甚至消失了。之后第二波霸權會再出現。這樣就永遠處在收縮-膨脹的狀態,沒辦法固定。
最可憐的就是蒙古大帝國,到后來分崩離析,它們駐防各處的族群武力,都被當地居民的文化同化:在中國被中國同化,在印度被印度同化,在中東被回教同化,在俄國被東正教同化。所以它不但沒有辦法累積,也沒有辦法維持,這是新清史這一路向的人沒有想透的地方。他們就覺得北方也有連續性,也可以算朝代,也可以算國家,可它們因為伸縮-擴張間的落差,沒有辦法不做侵略的工作,沒有辦法扎地生根繼續成長。
蒙古帝國
澎湃新聞:在“華夏”這一概念的研究中,“漢化”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詞。您如何看待“華夏化”與“漢化”這兩個概念的區別?
許倬云:我為什么用“華夏化”而不用“漢化”,就是想躲開“漢化”這個疙瘩。但這個疙瘩很難纏;原因在于,文化系統必有個核心文化的概念。這個核心文化,包括儒家道家合起來的理念,到后來又吸收了佛家。歷史上又有核心地區,從經濟上來講每個時代都有它的核心地區,總的趨向是從黃河流域南移到長江流域的下游、中游這整個一大片。這是生產力最高的地區,構成一個核心。因為有這個核心,所以我們才產生“本部”的觀念。“本部”并不是大本營,是它的經濟力最強大,人口集中度最大,也因此動力極大,其能量不能忽視。
說“漢化”,“漢人”這個觀念本是無中生有的。“漢”是個朝代,不是民族。雖然漢朝比秦朝的疆域擴大很多,可基礎是一樣的,政治結構幾乎完全一樣,為什么不叫“秦化”呢?洋人叫中國“china”,從“秦”這個字來的。同樣借一個時代的名稱,我們也可以叫做“唐化”,唐人街今天還在用。“漢”、“唐”、“秦”這些名稱都是借一個時代來涵蓋全部,實際上不能涵蓋全部。就像我可以用爺爺的姓,但不能用我爺爺的名字。
“何尊”銘文(紅圈內四字為“宅茲中國”)一個系統會有變動的內涵。今天所說“漢人”群體的內涵已經包括蒙古人和滿洲人。入關不久,滿洲人就逐漸同化于漢地文化;民國成立后,滿族加速同化,現在已所余無幾。在中國的蒙古也大批同化。其他族群還包括西南各族的少數民族,也包括歷史上的越人;百越的地區跨度很大,從今天的徐州一直到海南島,再到越南,內容很復雜。內地的西南部和中部,歷史上有所謂“蠻人”或“苗人”,名稱很多,今天還呈現文化特色的土家壯家;凡此,我們從人類學上還可以歸類,今天都同化了,看不見了。數典忘祖,到有土司的地方去看土司衙門,問問土司的祖先,肯定十有八九說自己是南京人,因為明朝時把留在南京各處的部隊當成他們的祖先。
所以,這個“漢人”名稱,乃是非常混雜的觀念;具體言之,這一觀念乃是指涉核心地區最大的一群人口,主要在官話區和東南吳語區,加上閩粵區:這些地方的人口最集中。此外,中國的文字是極大的一個統一力量,這些核心地區,也就是使用漢語、漢文的中心地區。
澎湃新聞:在當代“華夏/中國”概念研究不斷推進之下,如何回看源自孫中山的“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觀念?
許倬云:如何看待孫中山中華民族觀念?我的理解,孫中山先生中華民族的觀念是變化的。到1911年為止,孫中山一直堅持的是“驅逐韃虜”,到1911年之后發現這個國家人口必須包含漢、滿、蒙、回、藏,他就改稱“五族共和”。這個拐彎的時候,有一些人拐不過彎來,像章炳麟(章太炎)就拐不過彎;他口口聲聲咬定“黃帝子孫”,“黃帝”是虛無縹緲的觀念,觀念怎么能出子孫呢,也就等于西方人都說亞當夏娃的子孫一樣。亞當、夏娃生出紅的、黃的、白的、黑的四種?凡此都是因時間而改變了觀念,孫中山有他孫中山的局限,正如今天有我們今天的局限,將來,人類也會修改今天的觀念。
澎湃新聞:中國自近代以來,尤其是清末,民族主義成為革命的口號與動力。通過對“華夏/中國”的研究,您認為現在還是否有必要提倡民族主義呢?許倬云:我并不主張窄義的民族主義,我也并不主張窄義的國家主義:這兩個觀念,在歷史上,都可能是沖突的禍源。你把自己的圈畫得太嚴格了,你就把他人劃到外面,轉化為敵人,你愈畫得嚴格你的敵人就愈多。
像日本人這樣,他口口聲聲要神化自己,強調自己是純種的大和民族。其實,大和民族本身就是一個混種,非常混雜的混種:有原居的蝦夷人;有不同時期從東亞的東北部去的大陸人民,大多數指的是烏拉爾語系的人;有從南方經海道上去的南島民族,就是南洋民族的人民;還有經過吳、越、山東過去的中國人,移入九州島。秦始皇到漢末,數以百萬計的中國移民遷移九州島:這就是徐福神話的來源。這個時期,日本的彌生文化,從新石器一下子推進到鐵器時代……
我不要在日本方面扯太多了。日本是一個很奇怪的例子,強調純種的民族主義,卻又時時不忘擴張,要把自己凌駕在被它打敗的弱者身上。這是不足為訓的,我們不能這么做,中國絕對不能這么做,所以我不主張窄義的民族主義,不主張窄義的國家主義。
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三個民族主義闖的禍:德國的雅利安民族主義,意大利的羅馬復興之夢,日本的大和民族主義,夢想征服和統治整個亞洲甚至統治全世界,“八纮一宇、萬世一系”,要做全世界的主人。這三個民族的野心,我認為都是建立在自卑感和自大感上,中國人不應該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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