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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國惡之花：海地總統(tǒng)身中12槍，他想“改革”卻樹敵百萬

2021-07-12 07:24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原創(chuàng) 阿井液態(tài)青年

作者｜阿井

“我猜海地大概有100萬人都想殺死我。”

加勒比海太子港的槍聲，驚醒海地首都睡夢中的人。

當?shù)貢r間7月6日凌晨1點左右，槍擊聲在綠樹成蔭的Pelerin 5街區(qū)回蕩，這里是總統(tǒng)韋內(nèi)爾-莫里斯（Jovenel Mo?se）和當?shù)馗蝗俗≌瑓^(qū)。

一位跟總統(tǒng)住在同一街區(qū)的商人說，他在凌晨1點左右被爆炸聲吵醒。還有居民說，他們在1點到1:30之間聽到槍擊聲，持續(xù)大約半個多小時。

槍聲響徹整個街區(qū)。最開始，附近一些居民并不特別在意，認為這最多不過是困擾這個貧窮國家的兩大主題：幫派爭斗或另一場地震。

然而到黎明時分，人們圍坐在電視旁，一個消息慢慢傳來：總統(tǒng)被一個暗殺小組刺殺身亡。

海地總統(tǒng)莫里斯

“我們在總統(tǒng)身上發(fā)現(xiàn)了12個洞，”海地最大的報紙《Le Nouvelliste》8日援引當?shù)刂伟卜ü伲╦uge de paix，又譯太平紳士）的話，尸體彈孔“是用大口徑武器制造的”。

“總統(tǒng)辦公室和臥室被洗劫一空，我們發(fā)現(xiàn)他仰面躺著，身穿藍色褲子與白色襯衣，都沾滿了血，他張著嘴，左眼炸裂，”治安法官告訴法文報紙，“我們看到子彈擊中他的前額，每個乳頭一個，臀部三個，腹部一個。”

除了總統(tǒng)身上的子彈外，“在警衛(wèi)室和住宅內(nèi)部之間，還發(fā)現(xiàn)許多5.56毫米和7.62毫米的彈殼”。官邸外的突襲行動還被附近居民錄了下來。

盡管莫里斯有自己的安保人員——隸屬于海地國家警察的專門部隊——但只有總統(tǒng)和他的妻子中彈。第一夫人后來飛往美國佛羅里達州進行手術，估計能活下來。

總統(tǒng)夫婦有三個孩子，兩個孩子在家，女兒為躲避刺殺，躲到哥哥臥室。房子里的一名男孩——可能是總統(tǒng)的兒子，跟一名女傭捆綁在一起，他們均沒遭槍擊。

莫里斯總統(tǒng)夫婦

誰殺了總統(tǒng)？

兇手線索最早是指向美國的。

事發(fā)不久，社交媒體上瘋狂流傳的視頻上顯示，開著SUV的隊伍——據(jù)稱至少五輛車，抵達總統(tǒng)官邸街區(qū)。海地官方語言是海地克里奧耳語（Haitian Creole）和法語，但后來，一個操著美國口音的人，用英語對著擴音器大喊：“DEA（美國緝毒局）行動，所有人趴下。”

海地跟美國隔海相望，邁阿密往東南675英里處就是加勒比島國、犯罪橫行的海地。美國特工也經(jīng)常來這里抓捕毒販。不過，美國嚴厲駁斥刺客是緝毒局特工的說法。外界分析，殺手可能偽裝成美國特工，麻痹總統(tǒng)官邸守衛(wèi)。

海地跟美國聯(lián)系密切，不大可能這樣出手。事發(fā)后，大腿、腹部、手臂中彈的第一夫人瑪?shù)倌龋€在當天下午三點，被紅色專機運到美國佛州國際機場，隨后送往邁阿密杰克遜紀念醫(yī)院治療。

海地和美國隔海相望。圖片：網(wǎng)絡

關于兇手，臨時總理克勞德-約瑟夫（Claude Joseph）最初有些隱晦地評論：“一些人說西班牙語，襲擊共和國總統(tǒng)的私人住宅，從而使國家元首受了致命傷。”他將這些刺客認定為國際雇傭軍，誓言將罪犯繩之以法。

海地警方全國大緝兇，很快地就在7日晚間找到兇手行蹤。海地警察局長當晚宣布，自從包圍兇手藏身之處以來，軍警跟他們交火，已截獲6名暗殺嫌犯，其中4人被殺，2人被捕。根據(jù)警方的說法，交戰(zhàn)中還有3名海地警察被對方抓走充當人質(zhì)，但最終被釋放。

截至8日為止，海地政府都還沒有恢復海陸空交通。換言之，除6名被圍捕殲滅的槍手，似乎仍有同伙在逃——不排除罪犯以警察為人質(zhì)作為交換條件逃走。而目前被俘兇手的國籍、背景、裝備與行兇動機，警方都沒公布。

有海地本土記者早前說，暗殺隊伍中，除海地人之外，還可能包括哥倫比亞和委內(nèi)瑞拉人。海地駐美國大使博奇·埃德蒙（Bocchit Edmond）稍早前也曾推測，兇手如果已離開海地——很可能是前往鄰國多米尼加。

多米尼加是海地在伊斯帕尼奧拉島上唯一的鄰國，比起黑人為主的海地，多米尼加混血族裔較多，多講西班牙語，經(jīng)濟和治理較好，現(xiàn)在有幾十萬海地人偷渡到了多米尼加。為控制偷渡，多米尼加總統(tǒng)曾說，“要建一堵300多公里的邊境墻”，目前雙方邊境已經(jīng)關閉。

多米尼加和海地邊境已經(jīng)關閉

權力真空

總統(tǒng)死后，海地軍警將首都封鎖，太子港通常熙熙攘攘的街道冷清許多，街上會傳來零星的槍聲，銀行和商店關門，零星的人群四處尋找開門賣食物和水的商家。

更多數(shù)以百萬計的海地人遠離街頭，他們焦急地蜷縮在家中收音機和電視前，試圖了解刺客怎么進入總統(tǒng)家的？誰殺死總統(tǒng)？以及未來幾天對這個國家意味著什么？

海地目前只有10名民選官員，暗殺造成政治空白，總統(tǒng)去世后誰該掌權成最大爭議點。剛上任3個月的代總理約瑟夫，本應在本周離職。總統(tǒng)被殺去世，約瑟夫宣布接管這個國家。

很難說約瑟夫有多少實權，或者它會持續(xù)多久。莫里斯遇害后，約瑟夫大力召來軍警高層與黨派領袖，暫時團結(jié)政府來緝兇查案。然而軍警將領、與黑幫牽扯眾多的軍警派系暫時沒發(fā)聲。

再看約瑟夫履歷，他本人政壇資歷較淺，長年留學美國、只當過外交部長，能否收拾海地殘局，國際輿論高度懷疑。

海地總統(tǒng)官邸

按照海地憲法，總統(tǒng)不在，最高法院院長接替其位置，但院長于6月死于新冠，葬禮還是在7月7日。另外，海地全國法官協(xié)會主席告訴媒體，代總理約瑟夫要正式接替總統(tǒng)職位，必須得到議會批準。可自2020年1月起，由于沒選出議會，莫里斯都是通過政命令管理國家的。

前海地駐法國大使說，海地沒有議會，參議院已不知在哪，最高法院也沒有院長，國家局勢如此動蕩，以至于“許多人都想擺脫莫里斯”。對于約瑟夫，雖然不合法，但“一切都指望他了”。

棘手的是，莫里斯生前剛?cè)蚊晃挥H信——神經(jīng)外科博士阿里爾·亨利為新總理。現(xiàn)年71歲的亨利曾擔任內(nèi)政部長、社會事務和勞工部長。莫里斯去世48小時前發(fā)推文說，亨利將組建政府，解決暴力問題，確保即將舉行的大選順利進行。

這讓總統(tǒng)繼承變得更加復雜，莫里斯的人事任命雖然已經(jīng)頒布，但亨利尚未完成交接與就職宣誓流程，在緊急接掌政權之前，準卸任的約瑟夫名義上只是過渡的代理總理而已。

警察在海地首都巡邏

違憲爭議

在海地這樣危險的國家，總統(tǒng)通常是受到高級別保護的。居民說，莫里斯經(jīng)常跟一支由十幾輛警車和裝甲車組成的車隊出行，通往總統(tǒng)府邸有兩條車道，會有涂綠色迷彩斑點的大卡車堵路。如此嚴密的安保，總統(tǒng)還是被雇傭兵潛入刺殺了。

其實當選總統(tǒng)以來，莫里斯一直被質(zhì)疑。他從未獲得海地人民的充分授權，他當選時的得票率只相當于全國人民的12%——因為投票的人太少。他在成為總統(tǒng)之前，是商會領袖，當他成為主要候選人的時候，很少有人聽說過他，大家稱他為“香蕉人”。

上臺后，他試圖推動一些農(nóng)業(yè)改革等，并拒絕向有權勢階層提供利潤豐厚的合同壟斷。“對一些人來說，他是一個腐敗的領導人，但對另一些人來說，他是一個改革者，”美國邁阿密海地社區(qū)領袖評價他，“一個試圖改變權力格局的人，特別是在涉及金錢和控制電力合同時。”

不過莫里斯絕非缺少手腕。2017年就職時，他還面臨與委內(nèi)瑞拉援助有關的貪腐指控。在接下來幾年，利用他對司法系統(tǒng)的控制駁回指控，并削弱從未承認他選舉勝利的反對派。到了后期，對手指責他跟黑幫合作，打壓敵人。

7月8日，在太子港的Petionville警察局，安全部隊成員與武裝人員交火。

對莫里斯的抗議越來越多，包括他總統(tǒng)職權是否合法。近半年以來，“違憲爭議”已引爆海地的動蕩，反對派跟不滿莫里斯執(zhí)政的抗議民眾上街抗議，指控其總統(tǒng)任期已在今年2月7日屆滿，但他卻拒絕下臺，還借故拖延選舉，譴責他作為“過期總統(tǒng)仍違憲使用非法暴政統(tǒng)治”。

根據(jù)海地憲法，歷代總統(tǒng)的任期，都是始于大選隔年、或同年的2月7日，但海地2015年總統(tǒng)大選的兩階段選制，卻在第一階段選舉過后爆發(fā)嚴重選舉舞弊與選舉無效訴訟，因此本應該在當年舉行的第二階段選舉，一路拖延，一直到2016年11月才勉強啟動二階投票，并在各種爭議與舞弊控訴后，莫里斯壓倒性勝利當選。

14個月之后，莫里斯按照程序，于2017年2月7日正式宣誓為總統(tǒng)，但因選舉拖延與憲法定義模糊的關系，5年總統(tǒng)任期究竟要從2016年還是2017算起？這成為幾股勢力惡斗焦點。

反對派認為，按照憲法字面解釋，他在今年2月就已經(jīng)屆滿，因此從年初開始不斷發(fā)動街頭沖突，攻擊莫里斯失去統(tǒng)治的正當性。但莫里斯一方卻認為，他被反對派狙擊，因此拖到2017年才就職，任期5年總統(tǒng)，合法任期該到2022年。

對于這一爭議，以美國、歐盟、聯(lián)合國為主的國際援助者站在莫里斯一邊，都認可合法任期應該到2022年。

總統(tǒng)府附近的街道

解散國會

總統(tǒng)任期之外，另一個遭國際輿論批評的是莫里斯不斷推遲、然后取消“海地國會選舉”。

海地國會本該在2019年10月解散后重新改選，但因選舉經(jīng)歷不滿選舉制度的莫里斯，希望改革，一路扣住國會解散令，試圖威逼國會先通過選舉法修改與他提出修憲方案才能重新選舉。

雙方僵持不下，失去耐性的莫里斯在2020年1月片面“強行解散國會”，并持續(xù)用行政命令治國，海地進入一年多的“沒有國會”的總統(tǒng)專權狀態(tài)。

雖然使用了非常手段，莫里斯卻宣稱這是撥亂反正。他想推動修憲與選舉改制來破除海地政治弊病，以及推動經(jīng)濟改革。他否認自己是獨裁者，稱將來的修憲與修法也會先由“全民公投認可”，新法通過后，再重選國會與總統(tǒng)。

海地曾是一個奴隸殖民地，1803年，奴隸起義擊敗法國軍隊，海地從法國贏得了獨立。但在此后兩個世紀里，海地陷入獨裁和政變的循環(huán)，國家積貧積弱，是全球最為貧困的國家之一，政府難以為人民提供基本服務，一般改革很難推動。

然而莫里斯的強硬手段，造成海地憲政危機與政壇失序。他和反對派之間對總統(tǒng)職位的分歧演變成一場全面政治危機，最終導致海地既沒有議會，也定不下新的選舉日期。結(jié)果是政府日益癱瘓，并在2020年初完全陷入停頓。

而當時，整個國家正面臨新冠的威脅，時至今日進展較慢，海地成西半球唯一一個沒能獲得任何新冠疫苗的國家，已難應付近期的感染激增。新冠危機之后，莫里斯靠不得人心的行政法令執(zhí)政，進一步削弱了其政府的合法性，反對他統(tǒng)治的抗議愈演愈烈。

2019年2月11日，在海地首都太子港，示威者抗議莫里斯濫用加勒比石油公司資金。

國家黑幫

莫里斯強勢專斷，讓他在海地國內(nèi)極度不受歡迎。但政治正義以外，真正讓民眾不滿的還是國家的極端貧窮、新冠失控，以及有權者長年貪腐已經(jīng)跟黑幫勾結(jié)的“國家黑幫”殺戮問題。

在國家失能政黨惡斗的狀態(tài)下，造成社會權力真空，有組織的黑幫開始填補這一空白。過去一年，黑幫已占領首都部分地區(qū)。它們實行恐怖統(tǒng)治，綁架、搶劫和與幫派暴力盛行，導致海地部分地區(qū)已經(jīng)無法治理。

許多政客跟有組織犯罪團伙沆瀣一氣，在缺乏正常運作政府的情況下恐嚇對手、清算舊賬。

黑幫組織還牽涉走私、國際販毒與人口販運等駭人犯罪。絕大部分黑幫都與政黨、軍警有直接牽扯，甚至由高級警官擔任“毒梟指揮官”，各種濫殺、謀殺、搶劫、強暴與魚肉人民的暴力，也讓海地成為全世界治安最差的國度之一。

上個月，海地最大黑幫頭目之一，以綽號“燒烤（Barbecue）”而為人熟知的切里茲（Jimmy Cherizier）在推特上公開號召民眾洗劫知名企業(yè)，“銀行、商店、超市、經(jīng)銷商的錢都是我們的，去拿吧。”

此外，黑幫組織與政黨結(jié)盟所觸發(fā)的“派系戰(zhàn)爭”，也長年讓海地陷入準內(nèi)戰(zhàn)的街頭沖突狀態(tài)。

海地被國際輿論形容成“失敗國家中的失敗國家”。

總統(tǒng)官邸外的汽車滿是彈孔

“100萬人想殺我”

海地長久以來一直充斥著猖獗的犯罪和暴力，莫里斯被暗殺也是該國多年動蕩的極端結(jié)果。就在莫里斯遇害前不久，另一位知名年輕女政治家在開車回家途中遇害。

“因為我想推動經(jīng)濟改革，所以得罪很多人的利益......我猜海地大概有100萬人都想殺死我。”死前幾周，莫里斯曾對國際媒體說，自己動了許多人的奶酪，太多人希望他死。

一直以來，莫里斯渴望更多權力，希望打破“長達數(shù)十年的政治危機”。修憲將允許莫里斯競選下任總統(tǒng)，對軍警控制權加深，并對在職期采取的行動給予法律豁免，以實現(xiàn)其大刀闊斧的改革。

然而海地這個擁有約1100萬人口的國家，在綽號“醫(yī)生爸爸”(Papa Doc)的弗朗索瓦·杜瓦利埃(Fran?ois Duvalier)、及綽號“醫(yī)生娃娃”(Baby Doc)的兒子讓-克洛德(Jean-Claude)的二十多年獨裁統(tǒng)治下，人民早已苦難深重，他們1986年垮臺后，大家已不再信任政治強人。1987的《海地憲章》正是為防止強人獨裁而設計。